麦子熟了-《生活不可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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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好几个月了,电子厂订单出奇地少,那位相貌本来就比较平庸的台湾老板脸色苍白,麦叶觉得老板的脸像是贫血,像是从旧社会熬过来的。订单一少,麦叶她们就不用加班了,没了加班的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死活睡不着。麦叶问麦穗是怎么回事,麦穗说:“想男人!”
麦叶脸红了,吞吞吐吐辩解说想老家的孩子,麦穗说:“不对,是想男人!”
馊主意是麦穗想出来的,下班后到镇上的建筑工地扛水泥、卸黄沙,麦叶担心吃不消,麦穗说:“不累个半死,你夜里怎么睡?”怕麦叶不明白,麦穗又补了一句,“把女人累成男人,把男人累成畜生,出门打工,就这命!”
麦叶是麦穗带出来打工的,平时她总是听麦穗的。
可说好了去工地的这天傍晚,麦穗却不见了,打电话,没人接。
工厂在镇子边上,麦叶三步并作两步地急赶到镇上,麦穗回电话说此刻正跟微信上的一个微友在县城街边吃烧烤。
麦叶被麦穗放了鸽子。
在街口一个流动挑子上吃了碗面条,天就黑了,麦叶去找在镇上“海天足浴城”的麦苗,她想劝麦苗回电子厂上班,帮人洗脚太腌臜人了,回老家也说不出口。一个村子出来的,一个人出事,等于集体上吊。可足浴城那位嘴唇跟门匾上的霓虹灯光一样猩红的前台小姐很不友好地告诉麦叶:“技师晚上不准会客!”
麦叶租住的下浦村离镇上两里路,一里多路没路灯,报纸上说这一带半年内抢劫强奸的案子犯了六起,其中有四起没破。想到这,夜色中站在街边的麦叶两腿发软,心里发毛。
麦叶正一筹莫展中,一辆摩的卷着一股黑烟在麦叶脚边突然刹住,橘黄色的头盔里面吐出黑烟一样呛人的声音:“上来吧!三块钱!”
麦叶不敢上。头盔里的声音很轻松:“你是装配线上的,我认得你。一个厂子的!”
上车的感觉像上贼船。
坐在车后的麦叶被一种野蛮的速度蛊惑着,满鼻子满嘴里呛满了头盔男人身上的汗馊味和烟草味,这是一种熟悉而陌生的味道,像麻辣火锅的味道,又像是乡下灶膛里烤红薯的味道,味道钻进心里,一阵乱晃。有那么一个瞬间,麦叶突然想抱住男人的腰。当她意识到腰的主人是个男人时,蠢蠢欲动的手触电似的僵住了。离家一年多了,男人的身体和男人的气息在她的生活中已经死绝了。
下了车,摩的司机收下麦叶五块钱纸币,找了零,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硬纸片强行塞到麦叶手里:“上面有号码,需要用车就给我打电话!”
出租屋又停电了。躺在黑暗中的麦叶望着更加黑暗的屋顶想象着头盔男人,头盔男人说他在厂区开电瓶运货车,可她就是想象不出这人是怎样的嘴脸。
屋里的黑暗,潮水一样漫上来,麦叶有一种要被淹死的感觉。
麦叶最初听到的是老鼠咬床腿的声音,后来改啃墙角的纸板箱,先前装饼干的纸箱里放着鞋子、袜子、肥皂、卫生巾之类的杂物,老鼠在残存的饼干气息中啃得津津有味。麦叶能清晰地感受到老鼠走动的线路以及饥饿中啃啮的表情,应该是一只妻离子散流浪他乡的老鼠,麦叶想。
麦叶想喝一口水,但她没有去抓床头的塑料水杯,她怕惊动老鼠。
老鼠是被隔壁屋里突如其来的尖叫声惊走的。
先是床腿不堪重负地吱吱呀呀地惨叫着,然后就是男女短兵相接中你死我活的搏斗和完全失控的尖叫,那种死得其所的尖叫和绝望的喘息在麦叶的大脑中如同晴天霹雳。
麦叶受不了这声音,她在黑暗中捂紧了耳朵,可越捂声音越大。声音像魔鬼。
隔壁住的是高压开关厂的河南女工林月,跟麦叶不是一个厂子的。麦叶想不通平时那个低眉顺眼的林月怎么会在夜里变得这么放肆,屋里哪来的男人?
也许过了一个世纪,也许不到一个小时,隔壁的声音终于平息了,麦叶的心却怦怦直跳起来。
麦叶是在不知不觉中抓起枕头边电话的。
“你谁呀?”电话里刺刺啦啦,声音很嘈杂。
麦叶抖着声音说:“桂生,是我!”
丈夫桂生的声音很不耐烦:“深更半夜的,打啥子电话?”
麦叶怯怯地问着:“桂生,你在干吗呢?”
桂生在里面吼了起来:“借了庚宝家的拖拉机,到地里抢麦子,天要下雨了!”
麦叶这才想起已是麦收季节,她听到了电话里沉闷的雷声从天边一浪高过一浪地滚过来。
桂生在电话里烦躁地吼着:“晚上还有三块地要抢割,快说,啥子事?”
麦叶对着电话,愣了半天,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桂生,我想你!”
远在三千里之外的桂生在电话里暴跳如雷:“你神经病呀!”
麦叶放下电话就后悔了,她觉得就是打自己耳光,也不该打这个电话。好像已是后半夜了,村巷里的一家廉价的歌舞厅还在营业,垛在门边笨重且落满灰尘的音箱里一首叫《风吹麦浪》的歌还在抒情:
远处蔚蓝天空下
涌动着金色的麦浪
就在那里曾是你和我
爱过的地方
2
清晨的太阳被海水泡了一夜,湿漉漉的,似乎能拧出盐分很重的水来,沿着潮湿的光线,依稀可见斑驳的盐霜在村巷的墙壁上、砖缝里一路泛滥,还有一些通缉令、制售假证、房屋转租、无痛人流、养生按摩、狗肉火锅的小广告混迹其中,一路“拆”的字样被盐霜腐蚀了后依然青面獠牙、气势汹汹。
下浦村的村民们全都搬到了镇子上新农村复建点的楼房里,村子里残破的房屋和早年的猪圈、鸡舍、牛栏刷白后被分割成无数的“鸽子笼”,租给来自四面八方的打工一族,两千多人的村子挤进了三万多打工男女,人比当年村里的鸡鸭还多。麦叶租住的是原先村民养兔子的圈舍,很矮,进门得低头,麦叶像兔子一样住在这里一年多了。
大清早,麦叶在“鸽子笼”外面公用水龙头边刷牙,头发凌乱的林月拎着塑料痰盂去村巷里的公厕,麦叶咬住一嘴泡沫中的牙刷,欲言又止:“晚上,好像你屋里……”林月脸红了,吞吞吐吐地说:“我、我老公来了……对不起,真对不起!”
麦穗上早班时给麦叶带来了一块烤得焦黄的烧饼和一根油条:“那个王八蛋说是请我吃大餐,到了县城,让我蹲在街边大排档吃烧烤,连个坐的板凳都没有。”麦穗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项链,“滑石粉假冒的,他骗我说是珍珠的,不打折才八块钱一串。”
在烧饼包油条的安慰下,麦叶心里的一丝抱怨被抹平了。她有些担心比自己大几岁的堂姐:“你没被欺负吧?”
麦穗说:“哪会呢?”上班路上,麦穗告诉麦叶说自己是在不开心的日子被一个叫“开心有你”的男人微信摇过去的,那个倒卖地沟油的男人在县城烧烤摊上还没吃几口,就拉着麦穗去青年旅社一起“闲扯”。“闲扯”是下浦这一带露水鸳鸯一夜风流的别称。
麦叶问:“那男的要不倒卖地沟油,你是不是就跟他一起去了?”
麦穗说:“也不会。牙太黑了!”
镇子附近的外贸工厂不是几家,而是几十家。一早,在那村道上,上班的打工男女们像难民一样拥向工厂,读过中学的麦叶觉得这些人跟中学课本里“包身工”是一样的,自己也是。
麦叶问麦穗:“镇上的工地还去吗?”麦穗说:“当然去。”
大大小小的工厂都在村子一公里范围内,走路十来分钟就到了,麦穗在厂门口将那串假冒的珍珠项链塞到麦叶手里:“算是那个王八蛋给你赔不是!”麦叶对麦穗说不要。
假项链在姐妹俩两只手的推拉僵持中左右为难。
这时,一个身板结实、脸上长满了胡楂的男人挡住了麦叶的去路,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五元的纸币伸到麦叶面前:“不认识我了?”
麦叶很迷惘地摇了摇头。
男人表情很夸张地嚷着:“你昨晚坐摩的给的五块钱,假钱,我一分钱没赚到,还倒贴了你两块钱。你说,咋办?”
麦叶一时愣住了,不知所措。
男人说:“我男子汉大丈夫不会为五块钱去诬赖一个女人,你只要承认是你的,我就认栽了。”一旁的麦穗一把抢过男人手里的五块钱钞票,三下五除二撕碎了:“你要是不想诬赖一个女人,你就不会到厂门口来丢人现眼!”
男人看着空气中假钞的碎屑,一时下不来台,他不服气地说:“我要是赖她,我就是三陪小姐养的!”
这时厂门口围了一大圈免费看热闹的工友,有人起哄说:“老耿,你三陪小姐睡得太多,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
人群中一阵哄笑,厂里的上班铃声响了,工人们一窝蜂地拥进厂区。
3
大约是去年麦收季节,麦叶第一次去麦穗那里借针线缝衣服扣子,进门的一刹那,麦穗迅速踩住地上的一个烟头,没被踩住的另外几个烟头,就成了泄密的叛徒。二十六岁的麦叶孩子都四岁了,她有足够的直觉判断出屋里来过男人。当麦叶看到纸板箱里一条男人大裤衩时,她有些想哭。堂姐麦穗搂着麦叶的脖子,顾左右而言他地说道:“麦子熟了,太阳一晒,麦粒噼噼啪啪地就炸裂了,捂都捂不住,是吧?”麦叶想起了老家沿河谷一路麦浪汹涌的麦田,她不敢对麦穗公开声讨,只是小心谨慎地说:“你们家那么多麦田,全靠刘哥一个人,还要带孩子。”刘哥是麦穗丈夫,一个老实得有些窝囊的男人。
麦穗不说话了,她在光线阴暗、烟味很重的小屋里像个哑巴。
从那以后,麦叶再也没有去过麦穗那里,她害怕看到男人留下的蛛丝马迹。去年夏天的时候,麦穗也来厂里加夜班了。麦叶很诧异,但没问为什么。后来麦叶听麦穗一条线上的女工说跟她堂姐有一腿的那个江西男人老婆死了,儿子才十三岁就学会了抢劫,他必须得回老家管教儿子。男人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走了。
厂里订单一少,下午五点钟就下班了。这时候,镇子上空血红的晚霞铺天盖地,麦叶闻到了晚霞中的血腥味和盐霜味,她总觉得海边的太阳是咸的,像老家腌熟的咸鸭蛋。
下浦村工厂里女工占七成以上,这些外来女工不关心油价上涨、治安混乱、地沟油泛滥,她们只关心订单,订单是她们的工资,也是她们的奖金,抢单加夜班最容易把人累垮,累垮的女工们后半夜回到宿舍不洗不漱倒头就睡,那真叫一个幸福!下浦村几家私人小诊所里有代卖老鼠药的,就是没有卖安眠药的。
麦叶去年一过来就白加黑连轴转地加班,她确实没想过丈夫桂生,也不是不想,而是来不及想,往床上一倒,桂生模样还没想清楚,人就睡着了。
直到一年后坐上摩的的那一刻,麦叶才悟出了男人在自己的心里还没死透,头盔男人身上的烟味、酒味,还有汗臭味几乎让她失控,而新婚之夜桂生的野蛮和粗鲁的动作与细节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让她彻夜不眠。麦叶虽然从没想过要跟别的男人“闲扯”,可按照桂生骂她的逻辑,能想丈夫,就能想别的男人,所以麦叶被骂得无比羞愧,骂得无地自容,“我想你”,自己怎么能说出那么不要脸的话来,真是神经病!
麦叶和麦穗去镇上工地的时候,麦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桂生骂我!”麦穗也没头没脑地回了一句:“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镇上建筑工地的晚上灯火通明,抢建楼房等于抢钱。运砂石、水泥的货车清一色超载,为逃避罚款,它们像特务一样,常常是在夜幕掩护下开进工地。
与工头王瘸子接上头,天已经黑了,王瘸子对麦叶和麦穗说:“卸一车黄沙三十五,水泥四十!”麦穗问王瘸子能不能一车加上几块钱。王瘸子不规则的牙齿咬住香烟,声音很冲:“要不是老郭从江西打来电话,我才不要你们女人卸货呢。”老郭就是跟麦穗“闲扯”过的男人,王瘸子老乡。
麦叶和麦穗第一天卸完一车水泥,每人挣了二十块钱。干完活,两人浑身上下全是水泥灰,眼睛和鼻子在满是灰垢的脸上流露出很盲目的兴奋。回到村里,已是晚上十点多了,她们在村口湿热而黑暗的风中分手。这时麦穗突然对麦叶冒出一句:“忘了跟你说了,厂门口拦住你的男人叫耿田,他‘闲扯’过的女人不下一二十个!”
出租屋总是停电,麦叶准备用电饭锅烧水洗洗身子,又跳闸了,她想等电来了再烧,可往床上一躺,却爬不起来了,身子如同一卡车水泥,纹丝不动。
今年跟去年就是不一样,人累了个半死,却睡不着。麦叶恨恨地想,要么真是得了神经病,要么就是活见鬼了。
确实,那个叫耿田的头盔男人像是鬼魂附体一样在她眼前晃动。
两个礼拜前的一个傍晚,一辆来路不明的农用车开进下浦村巷子里卖特价的卫生纸和卫生巾。麦叶买了两包卫生巾。才四块钱,麦叶递过去十块钱的票子,那位看上去就很不厚道的小贩找了一张五元纸币和一元硬币。麦叶接过票子,当时就觉得有点不对头,但哪儿不对头,她又说不出来。
电终于来了。麦叶从枕头下的帆布小钱包里掏出了那张写有电话号码的硬纸片,抓起枕头边那部老式诺基亚手机,手指好像有些抽筋,她哆嗦着手指按了号码,居然通了。电话里头盔男人的声音豪情万丈:“哪一位?我是耿田!”
麦叶面对着蓝光闪烁的手机屏,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要车找我,不要车也可以找我,我是耿田!”头盔男人说话像割麦子一样勇往直前。
麦叶想说明天我补你五块钱,但她被男人没心没肺的口气吓住了,她不敢说了。她想,如果头盔男人说:“你深更半夜给我打电话难道就为五块钱,想‘闲扯’就过来!”要是那样,麦叶觉得那会比挨桂生骂更加难堪。
麦叶立即掐断了电话,心里一阵乱跳。好在自己没说话,头盔男人不知道她是谁。
后半夜的时候,她决定不再想假币的事了。五块假钱有可能是自己的,但也不一定,开黑摩的的耿田那晚又不是拉她一个人。再说了,即使五块假钱是自己的,当场没提出异议,过后当然不认账。银行也是这么干的,离开柜台,一律拉倒。
麦叶是在三天后下班的路上遇到耿田的。耿田骑摩托车上下班,他从黄色的摩托上跳下来,一把拽住麦叶的胳膊:“晚上过来‘闲扯’。我住下浦南头16号,离你那隔三条巷子,十分钟就到了!我到你那儿去,也行!”
麦叶望着耿田,满眼的恐惧,被攥着的胳膊剧烈颤抖着:“你说什么呀?我不认识你!”
耿田松开麦叶,然后将脑袋凑到麦叶的耳边,很轻松地说:“电话里怎么不说话?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没给你打电话。”麦叶心里暗暗叫苦。
耿田说:“你不说话,我也知道是你。”他吐掉了嘴里的烟头,压低声音,“我早就看上你了!”
麦叶这才看清耿田的嘴脸,四十左右,脸上的胡楂蒿草一样茂密,眼睛里是一种满不在乎的锋利,老头衫后面全身的腱子肉,此起彼伏,麦叶觉得耿田上辈子就是一头牛。一年多了,她还是头一回见到说话这般直白和粗俗的人。
路上有三三两两的女工经过,有的熟,有的半熟,麦叶脸憋得通红,像是被人当众撕开了衣服,她竭力反击:“我连话都没说,你怎么知道我给你打电话了?”
耿田玩世不恭地笑着:“我是用鼻子闻出来的!”
忍无可忍的麦叶对着耿田骂了一句:“流氓!”
耿田亮出那由来已久的轻浮和浪笑,没说话,跨上摩托车疾驰而去。
女工们嘻嘻哈哈地笑着,没人觉得这场景有什么奇怪的。
4
电子厂台湾老板的身上依然弥漫着旧社会的气息,厂里的管理条例冷漠而苛刻,生产线上的女工不许互相说话,上厕所要先“报告”。这一天,麦叶终于看到了耿田开着运货电瓶车在车间里反复来往,可以前从没看到过他,也许是没注意过他。麦叶一直想问耿田是怎么知道自己电话号码的,可她不能问。耿田说闻出来的,鬼才相信。
麦叶对麦穗说那个叫耿田的真不要脸,麦穗说耿田自我感觉太好是因为从没被女人拒绝过:“你算是第一个!”
麦叶试探着问:“要是你,你怎么做?”
麦穗不正面回答,绕着弯子说了一句:“我没你年轻漂亮,他怎么会看上我!”
麦叶结婚早,可毕竟才二十六岁,城里这么大的姑娘好多还没找到对象呢!麦叶皮肤白、模样好,平时总是像一滴水一样安静,与那些叽叽喳喳、满口粗话的打工娘们相比,上过高中的麦叶还带有点书卷气,给人一种“看得见却摸不着”的感觉,很吊男人的胃口。其实,麦穗也不过三十出头,只是跟大多数打工女人太相似,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
下浦村这里出事是正常的,不出事反而不正常。夏天的男人比天气更加燥热,也更加冲动。电子厂打工仔阿水在下浦村几家简陋而肮脏的洗头房嫖娼得了性病,怕回老家不好交代,阿水在耿田隔壁的猪圈里上吊死了,扔下了远在千里之外的一个年轻的妻子和两个牙齿还没长全的孩子。
下班后的耿田堵在厂门口,手里捧着一个纸箱,箱子上用碳素笔歪歪斜斜地写了几个字,“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耿田拉着一个嘴上没毛的小伙子当帮手,下班挨个让全厂职工给阿水家捐款,每人二十块钱,阿水的大西南老乡每人捐三十。
麦叶觉得耿田今天的表情很滑稽,那么自负而彪悍的男子汉像个乞丐。每当有人往捐款箱里塞了钱后,他总是对捐款人鞠躬并表示感谢:“大爱无疆,好人好报!”麦叶从口袋里掏出了二十块钱准备捐出去,她在老家乡下见过吊死的人,死相很难看,舌头吐得老长的,像一条被霜打过的紫茄子。
最初麦叶不知道阿水为什么上吊,可听到身边有人说阿水是嫖娼得性病自杀的,麦叶心里的同情立刻逆转成鄙视,甚至觉得阿水死有余辜。她将二十块钱又塞回了裤子口袋里,正准备悄悄溜出厂门口,耿田突然抱着纸箱抵住了麦叶的去路:“你跟阿水是大老乡,三十!”
厂里人太多,她都不知道阿水长得什么模样,就被以老乡的名义套牢,麦叶推开耿田蛮横的纸箱:“我没带钱!”
耿田从自己的裤兜里掏出三十块钱:“我借给你!”
麦叶说:“我不借!”
耿田像塞给她电话号码一样,强行将三十块钱塞到麦叶手里,命令着:“放到箱子里去!”
麦叶继续拒绝:“我不放!”
耿田又飞快地抽过麦叶手里的三十块钱塞到纸箱里:“你不放,我放。你欠我三十块钱!”
厂门口不少女工起哄说自己身上没带钱,希望耿田先借钱捐一下,耿田说:“没钱。”有女工说:“那你为什么借钱给麦叶?”耿田眼一横,说:“我跟麦叶是老乡。”
麦叶想说我都不知道你家在哪里,真是一个不可理喻的人。
那天晚上,麦叶和麦穗在建筑工地卸了一车水泥后,土头灰脸地坐到地上喝水,看上去两个人像是两袋水泥。麦叶说这活儿比割麦子还累。这时验收登记完的包工头王瘸子走过来挨着麦叶坐在满是泥灰的地上,他将卸货的四十块钱递给姐妹俩,说:“是累呀!我看着都不忍心!”麦穗反击说:“那你还那么抠,一车多给五块钱都不干。”王瘸子说:“女人本来就不该来工地卸料。这样好不好?麦穗,你下班后过来给我们工地烧开水,帮着洗工人的脏衣服,有洗衣机,不累。麦叶,你晚上到我住的公寓帮我煮点夜宵,整理整理房间。报酬跟扛水泥一样!”王瘸子的嘴里一股蒜味,很呛!
姐妹俩走出工地后,麦穗告诉麦叶,王瘸子曾偷偷地送过她一瓶廉价的护肤露托她做做工作。王瘸子晚上想包下麦叶,每个月给一千八百块零花钱。麦叶想起王瘸子满嘴的蒜味,还有拖着的一长一短的腿,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她问麦穗怎么说的,麦穗说她跟王瘸子说“你做梦去吧”!
麦叶每晚回到出租屋的时间是晚上十点至十点半,等到用电饭锅烧水洗好身子,再到屋外水龙头上洗好衣服,差不多就十一点多了。这时候正是这一带小偷、嫖客、“闲扯”男女们倾巢出动的时间。所以,收电费的老鲍来敲门的时候,麦叶迟疑了好半天并不敢开,牙齿漏风的老鲍对着门缝说:“来过好多次了,总是遇不到人。”进门后老鲍用一把生了锈的手电筒看了看电表,然后说:“要多收了三块五毛钱电费。”麦叶问:“为什么?”老鲍说:“这一带有人偷电,逮不到现行,电损只好平均摊。”麦叶觉得很窝囊,自己没偷电,还承担了三块五的偷电责任,她不愿多交。老鲍说:“你要是不交,那就只好拉闸,停你的电!”
门外的黑暗中很扎眼地划过一束摩托车灯光,紧接着是发动机吼叫声突然熄灭,麦叶手里攥着老鲍递过来电费收据,还没看清电费单上的数字,耿田一头撞进门来了。麦叶心头一紧,脸上先是惊讶,继而是惊恐。收电费的老头怀揣着多收的电费别有用心地说了一句:“我什么都没看到。”转身就走了。
深更半夜不期而至的耿田进门就说今晚出去跑摩的,生意糟透了,耿田像一扇门板一样倚着门框。
耿田说,“你得把三十块钱还给我!”麦叶说:“那三十块钱是你逼着我捐的,不是我自愿的。我扛一晚上水泥,才挣二十块钱,刚才被收电费的老头又多收去了三块五。”麦叶说着说着,鼻子就有些发酸。
耿田打开翻盖烟盒,用牙齿咬出一根烟,叼在嘴上:“我一晚上才挣了十二块钱,可我捐了九十。人都死了,行点善,积点德,掏个二三十块钱,就那么难!”
麦叶竭力为自己辩护:“他是染上脏病死的,谁叫他不正经了!”
耿田急了,他吐掉了嘴里还没来得及点着的香烟,声音像是摩托车发动机里爆裂出来的:“你以为阿水想嫖娼呀!三年没碰女人了,破费了钱,还染了病。你不想想,人家多可怜呀!”
麦叶觉得耿田只是为男人说话,所以她有限度地抗议了一句:“他家里女人不也守活寡三年了!”
耿田显然不想继续讨论这无须讨论的话题,于是直截了当地伸出手:“三十块钱给不给?”
麦叶面对一双沾满了汽油味的手,不吱声了。
她想已经赖过人家五块钱了,不能再赖账了。沉默了好一会,她说昨天给家里寄了钱,今天晚上挣的钱刚交了电费:“宽限几天,等发了工资,行吗?”
见麦叶认账了,耿田就不再纠缠三十块钱,他话锋一转:“要不是家里三个娃上学,我也想到洗头房耍耍。没钱呀!跟你说实话,自打开春看上你后,我都四个月没碰女人了!”
麦叶觉得耿田如此赤裸裸,太不像话,简直是欺负人。她走到低矮的门边,带有逐客的意味:“我不要你看上我,钱我保证还你!”
耿田对麦叶的抵抗情绪毫不在意,他只是按照自己的思路说话做事,他将用塑料纸裹着的两个卤鸡蛋塞到麦叶手里:“你跟下浦这一带成千上万个女人都不一样!把你扔在女人堆里,一眼就能认出来。我就看上你了!想好了,就到我那里‘闲扯’。我不强迫你,我也是有文化的人。当年我给县广播站写过稿子,全县大喇叭里都播过,正宗的普通话播的!”
麦叶将卤鸡蛋塞还给耿田,耿田推开麦叶的胳膊:“镇上卖卤蛋的老乡给的,散黄了的坏蛋,能吃,不好卖。不要钱的!”话没说完,人一头扎进屋外的黑暗中,声音一半在屋内,一半在屋外。
麦叶手里攥着散发着茴香、桂皮香味的坏蛋,她觉得耿田就是一个坏蛋。
耿田消失了,麦叶确实很饿了,她在犹豫这卤得喷香的坏蛋是吃,还是不吃。
5
工资是在耿田上门讨债三天后发下来的,麦叶准备将三十块钱还了,去镇上工地的路上,她刚掏出电话,又放下了,她怕耿田再次自作多情。再说不就三十块钱,又不是三十万。麦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将耿田的号码存了下来,注名“橘黄头盔”,对这个百年不遇的荒谬男人,麦叶心里充满了太多的疑问。
麦叶准备删掉“橘黄头盔”时,电话响了。是丈夫桂生打来的,桂生说:“寄回去的钱收到了,父亲的风湿病更重了,拄着拐杖也不能下床了,前些天一个江湖医生给父亲开了一大壶药酒,寄回去的八百块钱一下子全花光了。”桂生说,“麦收刚结束,村里婚丧嫁娶赶集似的一拥而上,礼份子吃不消,能不能再寄五百回来?麦子没卖,价格太低,放到秋天,每斤最少能多卖八分,说不定能涨一毛。”电子厂单子少,麦叶这个月才拿到九百多块钱,房租六十,电费十几,还买米、馒头、牙膏、香皂、洗衣粉、卫生巾之类的,怎么着也得三四百块生活成本。麦叶这个月最多也只能寄五百了。桂生的电话每次都短得不能再短,嘴里蹦出的每个字经长途漫游,都是要付钱的,打一次电话,两三斤小麦就没了。麦叶特别想桂生能说句把暖人心的话,可离家一年多了,她连一个暖人心的标点符号都没说过。后来定下心来一想,结婚五年多了,他们彼此从来就没说过一个字的你情我爱,每天睁开眼就看到锅灶上严重不足的柴米油盐和盘算着透风漏雨的老屋什么时候翻盖。
麦叶在装配线上,麦穗在检测线上;麦穗活轻些,下班也早些,她们去镇上工地很少一道去,反正不远,先去的守着货车,能抢到第一车货,卸完活就能早点回来。她们也曾妄想过,一晚上卸两车,可常常是卸完一车水泥或黄沙,人瘫坐在地上,歇上好半天,手撑着地才能爬起来。今天,麦叶赶到工地,麦穗没来,等到天黑,还是不见人影,她怕麦穗再被那个倒卖地沟油的骗子骗走,急忙给麦穗电话。麦穗好半天才回过来,她说跟耿田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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