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熟了-《生活不可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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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麦叶心里一沉,很不是滋味。她觉得麦穗只要跟男人在一起,就掉了魂,事先连个电话都忘了打过来。麦穗口口声声说男人不是好东西,还要自己提防着耿田,自己却坐着耿田的摩托车到洋浦镇逍遥去了。

    洋浦镇有一个停车一分钟的火车站,阿水老婆和孩子来厂里处理好了后事,这天晚上要带着阿水的骨灰盒乘八点半的火车回老家。脸上缺血的台湾老板还算仁慈,派了一辆中巴车将阿水一家送往洋浦。车刚开走不久。住在阿水隔壁的耿田发现屋里床底下还有一双阿水的旧皮鞋忘了带走,这是阿水生前置办的最值钱的一件家当,假冒真牛皮的,六十多块呢。耿田看到这双贵重的旧皮鞋,跨上摩托车就直奔洋浦。刚出村巷,遇到了去镇上工地的麦穗,麦穗拦住了耿田的摩托车:“你知道那天我为什么撕你的五块钱?”耿田踩了刹车,没下车,也没熄火,他拨开头盔前面的挡风罩:“那么多女人我都没记住,哪还能记住五块钱!”

    耿田说话总是轻佻中裹挟着毫不掩饰的轻浮。但奇怪的是,这一带打工的女人并不反感,她们把他的轻佻当作零食,所以就很享受那种变本加厉的下流,这就像用舌头舔刀尖上的蜂蜜。如果你不想着刀尖,只想着蜂蜜,舌头舔到的就是甜蜜,而不是伤害。麦穗攥着摩托的车把说:“你不要打我妹妹的主意,她不是那种人!”耿田笑嘻嘻地说:“你妹妹是哪种人?难道你们姐妹俩不一样?”麦穗说:“我们是堂姐妹,不一样,很正常。”耿田不正面搭理麦穗,她将装着阿水旧皮鞋的塑料袋塞到麦穗手里:“上车吧!洋浦一家百货商场倒闭了,正大甩卖呢!一个真丝的奶罩子,才卖三块钱。好多人都去了!”

    麦叶又一次被麦穗放了鸽子。她去跟王瘸子打招呼说今晚不卸货了,王瘸子正在工棚里跟几个小工头就着卤鸭脖子喝酒,他借着酒劲问麦叶:“想好了没有?晚上去我屋里帮着收拾收拾!”麦叶不看脖子上青筋暴跳的王瘸子,她对着工棚外尘土飞扬的工地和渐次亮起来的灯火说了一句:“我只扛水泥、卸黄沙,别的不干!”王瘸子走过来,满嘴喷着夹杂着蒜味的酒气:“再加一千,一个月两千八怎么样?”那些喝得脸红脖子粗的男人起哄着说:“不少了。这年头,钱不好挣。王老板腿短功夫不短!”他们给王瘸子帮腔,就像他们正在喝酒一样,理直气壮地将无耻当鸭脖子拿到桌面上公开咀嚼。

    麦叶一句话不说,默默地走了,她听到身后狼一样的嚎叫声错综复杂。麦叶觉得,她应该是最后一次来工地了。

    已是夏天,路上行人不少。满腹委屈的麦叶一个人往下浦村走去,半路上,耿田的摩托车突然停在她的脚边:“上车吧!刚把你姐送回去!”

    麦叶明确地告诉耿田:“我不坐!”

    耿田熄了火,声音清晰了起来:“你姐跟我去洋浦买便宜货,一家商场倒闭了。”

    麦叶说:“要是晓得她跟你走了,我就不来工地了,白跑了一趟!”

    耿田说:“所以,我不要钱,免费送你回去!”

    看不清麦叶的表情,但她的回答声音里却有着一股莫名的怨气:“不要钱,我也不坐!”

    “我要钱,你坐不坐?”

    “不坐!”

    能感觉到黑暗中不可一世的耿田被麦叶的拒绝击碎了,他第一次有些尴尬地说:“你这样的女人,万里挑一!我要是你老公,把你当菩萨供着,哪忍心让你出来打工!”

    6

    麦叶老家在群山深处的河谷地带,河水平缓而清澈,两岸是一路绵延的肥沃土地,住在河谷里的乡民们几千年如一日地在河水冲击出的黑土地上种植小麦和油菜,直到山外的电线拉进来,盘山公路盘进来,他们才知道山外面有方便面、可口可乐,还有绣了花的真丝乳罩、避孕套,山外面的世界让人眼花缭乱。

    山里的老婆就是老婆,不可能当菩萨供着。麦叶父亲上山采草药摔折了腰,家里十几亩地的一根扁担断了,那年她读高二,父亲暗示说考上大学学费太贵,读出来又没门路找到好工作,听话的麦叶第二天就辍学了。邻村的桂生经常帮着她家里收割麦子,割麦子割到第四个年头的时候,麦叶就稀里糊涂地嫁了过来,父亲对她说:“桂生,过日子踏实!”婚后,麦叶发觉桂生踏实到除了干活、吃饭、喝酒、跟老婆在床上折腾,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想。桂生脾气不太好,容易发火,但对麦叶还是挺好的。冬天的每个早晨,桂生穿着皮衣到河里摸鱼,用摸鱼换来的钱给麦叶买了一个金戒指。桂生说这是结婚亏欠她的,一定要补上。麦叶看到金戒指就会想到成百上千条无辜死去的鱼。

    麦叶本来是不愿出来打工的。前年冬天,桂生父亲患了风湿,每天只能倚着门框晒太阳,干不了活,还要花钱吃药。在一个山里树叶被剥光了的冬夜里,麦叶和桂生抓阄决定谁出去打工,结果麦叶抓到了打工的阄。过年的时候,麦穗回来了,桂生拎了一只鸡送过去,麦穗在吃了香喷喷的鸡后,开年正月初八就将麦叶带出了大山。临行前那天夜里,麦叶抱着桂生哭了一夜。麦叶觉得“生离”比“死别”还要残忍,她听到屋外冬天凌厉的风在河谷里彻夜呼啸。

    打工的日子,比牲口还要辛苦。

    麦叶死活不愿去建筑工地了,她说王瘸子太讨厌了。麦穗说耿田“闲扯”了那么多女人,一分没花,反倒不讨厌了。一提起耿田,麦叶心里就有些别扭:“你事先不给我打个电话,就跟他走了。”麦穗王顾左右而言他地解释说:“他对你心怀鬼胎,我跟他去,就是要警告他,不许打你的鬼主意。”麦叶觉得很蹊跷,心想:“我没派你去警告他呀!”但没说出口。麦穗见麦叶不吱声,就继续发挥:“你是我带出来的,要是出了什么事,回去不好跟桂生交代。”见麦叶还是不搭腔,麦穗就很警惕地说了一句:“你是不是也看中耿田了呀?好多女人都喜欢他一身横肉和一脸胡楂。”麦叶终于开口了:“我不喜欢!”语气平静而坚决。

    后来,工地还是去了。麦穗说:“王瘸子要是想霸王硬上弓,我就买一包老鼠药偷偷地放到他茶杯里,让他到火葬场去花天酒地。”可是到了工地,王瘸子宣布将她俩开除了。王瘸子说:“女人卸料太慢,工地上的货车司机都等不及。赶工期,时间耗不起!”麦叶拉着麦穗就要走,王瘸子凑到麦叶的面前,麦叶只觉得刺鼻的蒜味源源不断地扑过来:“你他妈那天让我在兄弟们面前丢脸,你就不打算给我个说法?”麦叶很害怕,她恐惧地攥紧了麦穗的手,手心里全是汗。麦穗见王瘸子如此欺负人,也火了:“王瘸子,你要是再不要脸,我就叫老郭回来,把你的那条腿也修理一下,让你下半辈子坐轮椅!”王瘸子流着一嘴的哈喇子大笑起来:“你去问问老郭,他当年是我手下的马仔,难不成这小子一上女人床,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

    王瘸子几年前为争抢工地沙石运输,在与另一黑帮火并时被打断了一条腿,付出一条腿的代价是周边几个镇的沙石业务都被他垄断了,老郭是跟王瘸子他们一块出来混江湖的。自王瘸子断了腿后,老郭洗手到了电子厂当锅炉工。麦穗知道老郭下手狠,但不知道他的前世今生。

    麦叶和麦穗都不敢再说话了,默默地走了。王瘸子尖刻的声音在她们身后灰暗的灯光中依然嚣张:“乡下婆娘,有什么了不起的!老子同样的价钱,女大学生都能玩到。”

    麦穗压低声音骂了一句王瘸子没听到的话,“畜生”!她拉着麦叶的手,能感觉到麦叶全身都在发抖。

    麦苗一个月只有一天假,也许好久没见面了,这天休假,她打电话说要到下浦村请麦叶和麦穗吃麻辣涮。姐妹仨在下浦村一个光线很暗、苍蝇很多的小铺子里吃麻辣涮,一直吃到汗流满面才放下筷子。

    晚上回到出租屋,麦叶闻到了屋内麦苗残留的气息,她有些恐惧地望着条纹粗布床单。麦苗来的时候,一进门就坐在床上,她才十九岁,身上洒了那么多香水,嘴上涂得跟喝过人血似的。她担心麦苗在足浴城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即使没做过,像王瘸子那样的常客全身上下都是性病病菌,要是不小心染上,带了几个性病病菌过来,她就得要像阿水那样,找绳子去上吊。麦叶望着床单像是望着一个敌人,于是在一秒钟之内迅速抽起床单,直奔屋外的公用水龙头,倒了大半袋洗衣粉,搓了揉,揉了搓,漂洗了十多遍,直到她感觉到粗布床单快要搓碎了,才停下已经麻木的手。

    没有了加班,也没有了工地的苦力活干,麦叶觉得像是活在半空中,很虚,很不踏实,而且很恐慌。夜晚如同深渊。她怀疑自己病了。

    7

    村巷里有几家网吧,下班后,都是没结过婚的年轻工友在里面玩,麦叶和麦穗是有家有口的女人,舍不得花钱。麦穗叫麦叶开通微信,比上网吧便宜多了,再说微信还可以走着聊、躺着聊、坐着聊、站着聊,也许能聊到称心如意的:“我晓得你看不上老耿,那家伙太花!”麦叶说:“不想聊天,也不想看上谁。”麦穗一边翻看着自己的微信,一边说着:“麦叶,你再往下装,就没意思了,姐也是女人!”

    麦叶在尖锐的问题上,几乎从不跟麦穗争什么是非。有些事越争越糊涂,所以,麦叶每每遇到这种场景,就不说话。

    麦叶在村巷里的一个门面残破的烧烤店找了一份清洗蛏子、扇贝、海带、海虾、海鱼的活。店主是贵州人,三十来岁,几年前在一个五金加工车间被机床切掉了三个手指,他用三个指头换来的三万块钱在村巷里开了一个烧烤店。麦叶找到这份兼职时,烧烤店小老板说,三万块钱开的小店如今一万都不值了,他的脸上是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工厂不景气,吃烧烤的人也少多了,麦叶计件报酬,最惨的一个晚上只挣了两块六毛钱,勉强够买两根油条。店主老婆悲观地对麦叶说:“店是没救了,你长得这么好看,到哪儿挣不到钱呢?”麦叶淡淡地回了一句:“我不是来挣钱的。”

    麦穗家条件比麦叶家要好,家里没病人,晚上就不再出来兼职卖苦力了,她说微信上很好玩,躺在床上手里攥着手机,就像攥住了整个世界。麦叶说:“你就不怕上当受骗?”麦穗说:“我只跟认识的人聊。老耿说他也没开微信,你们是不是约好了的?”麦叶脸色涨红,鼻尖上都冒出了汗:“姐,你不能把脏水往我身上泼!”麦穗看麦叶委屈得都要哭了,就搂过麦叶的脖子说:“我跟你开玩笑的!”麦叶觉得这样的玩笑是不能乱开的,但她没说。

    夏天正式来临时,外来民工塞满了的村巷里整天弥漫着死鱼的腥味和旱厕里久久不绝的粪臭味与尿臊味。在令人作呕的空气中,麦叶想象着秋天的风和冬天的雪,像是想象着一位失散多年的亲人。她在上下班的村道上,不止一次遇到老耿,她想把三十块钱还给他。可老耿像是忘掉了,看到麦叶也不停下来讨债。有一次麦叶甚至想拦下老耿,但她还是眼睁睁地看着老耿和他的摩托从身边呼啸而过。她不敢,她怕老耿想歪了。麦穗说:“要不你把钱给我,我替你去还,我不怕他。”

    下班时间好像已经过了,老耿送完最后一车货,天色已晚,刚出库房,麦穗堵住了老耿的去路,她说麦叶托她还三十块捐款的钱。老耿说:“麦叶欠我钱,她怎么不来还?”麦穗说:“人家怕你!”老耿嬉皮笑脸地说:“你就不怕我?”麦穗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不怕!”老耿说他要去镇上跑摩的,说着发动摩托,一溜烟钻了出去。麦穗对着老耿的背影骂了一句:“老耿你个死鬼!”黄昏的暮霭中,麦穗的眼前飞舞着密集的夏天的蚊虫和苍蝇。

    麦穗将三十块钱退给麦叶,麦穗说这三十块钱就是老耿放出的一根钓鱼的鱼线,他想让你在不知不觉中咬钩,麦叶说他不要就不还给他了。麦叶嘴上这么说,但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毕竟那是人家垫付的货真价实的三十块钱。一个星期后的一天中午,工厂食堂吃完饭,洗碗池边,刚洗好碗的麦叶和老耿正面遭遇,麦叶不知从哪儿鼓起的勇气,主动先跟老耿说话了:“我把钱还给你!”老耿脸上的胡子硬邦邦的,像疯长的野草,他轻松的表情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陶醉于一脸胡楂。老耿不提钱,话锋一转,自以为是地说道:“想通了就好,晚上到我那里去,我等你电话!你要是讨厌烟味,今晚上我一支不抽。”麦叶气得一扭头,拔腿就走,钱也忘了还。

    麦穗知道了后,对麦叶说:“这有什么好气的?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多少厂里女工就这么被他半真不假地勾引过去‘闲扯’的!”麦穗说:“老耿在女人那里就像香烟,不对,像毒品,明明知道吸进去有害,可就是放不下、舍不得,一碰就上瘾,都是女人,谁还不知道谁,你也一样。”

    麦叶没搭腔。她觉得今天主动找老耿,真是太蠢了!最近这段日子,麦叶心里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每次在车间、在路上、在食堂遇见老耿时,自己总想着要跟老耿说一句话:“我还你钱!”难道这三十块钱真的那么重要吗?如果老耿是毒品,是不是自己也中毒了?她不愿意承认。所以,她对麦穗说:“捐款是老耿逼着捐的,不还了!”麦穗安慰麦叶:“这就对了!老耿没文化,你用不着跟他计较!”麦叶随口答了一句:“老耿有文化,给县广播站写过好多稿子!”麦穗张着嘴,像是听到了外星人的声音,一脸的不可思议:“你怎么知道的?”麦叶见麦穗神经过敏,就敷衍说:“我是听别人说的!”麦叶第一次在麦穗面前扯了谎,她不敢说老耿到她屋里来找过自己。

    中秋节快到了,日子越来越难过的台湾老板给每个员工发了一纸板箱廉价的苹果,不少背井离乡的员工手捧着苹果流下了感动的泪水。麦叶没怎么感动,她只是在这个日子想家里的女儿小慧,女儿的牙该长齐了,丈夫桂生是不是又到镇上给公公抓药去了。下班回“鸽子笼”的路上,麦叶一路胡思乱想,不小心脚下被砂石路上的一块断砖绊了一下,本来就不牢靠的纸板箱从麦叶胳肢窝下摔落,苹果滚了一地,还有几个滚落到了路边泛着臭味的污水沟里去了。这时,老耿骑着摩托车过来了,他停下车,对麦叶说:“上来吧,我送你回去。”麦叶抱着变了形的纸板箱摇了摇头,老耿跳下车,将自己的一整箱苹果搬到地上,又将麦叶怀里的破纸板箱子生硬地抢过来塞到摩托车后备厢里,他对边上的一群女工说:“我这箱是跟她换的!”女工们都笑了,说:“你不是换苹果,是想换人!”老耿摩托车消失后,女工们继续取笑麦叶:“这个厂里活得最滋润的就数老耿了,‘闲扯’从不花钱,还有女的倒贴的。这人小气,你是第一个占他便宜的了,最少占他三个苹果的便宜。”还有人说滚到臭水沟里的足足有四个苹果。麦叶满脸通红,似乎跟老耿真有什么似的,于是撂下一纸板箱苹果,转身就走:“我不要了!”

    拿麦叶开涮的女工们拉住了麦叶,都说是逗着玩的。

    晚上正要去大排档洗海鲜,麦穗堵住麦叶的门:“一整箱苹果都给了你,你说老实话,你是不是已经跟老耿‘闲扯’上了?”

    麦叶望着村巷里墨汁一样漫上来的黑暗,眼泪流了下来,她对麦穗说:“姐,我明天就回家。”

    麦穗感觉到了黑暗中麦叶的颤抖与泪水,于是声音软了下来:“回家,桂生他爸看病的钱,到哪儿挣去?都不能下床了,花钱的祖宗,无底洞!”

    8

    中秋节那天,下午厂里放了半天假,麦穗跟一条生产线上的几个娘们约好了,到县城买大甩卖的衣服、鞋子、袜子、牙膏、香皂之类的东西。麦叶去镇上找麦苗。

    最近县城商场像感冒病毒传染一样,清仓、破产、倒闭的一个接着一个,大甩卖的传单都散发到了下浦村这一带,这些商场都是给互联网电商害的。麦苗给麦叶说出这一观点的时候,姐妹俩正在镇上的一个叫“夜来香”的小馆子里吃饭,老式的方桌,长条凳,颜色灰暗的砖墙上挂着斗笠、镰刀等部分农具,其间穿插着许多年代久远的宣传画,一幅现代京剧《沙家浜》的剧照被虫子咬了几个不太明显的洞,麦叶和麦苗就坐在指导员郭建光的枪口下,筷子的前方是一碗老豆腐、一盘笋干烧肉、一碟糖醋花生米。

    麦苗说今天她请客。

    正要动筷子开吃,麦叶的手机响了。在饭菜香雾缭绕中的麦叶随手接了电话,居然是王瘸子打来的。王瘸子说他正在夜来香二楼包厢吃饭,手下弟兄看到麦叶在一楼大堂拐角桌子上只点了三个菜,所以就想请她上来一起吃饭,最后他还绞尽脑汁想出了几个夹杂着成语并且逻辑比较混乱的句子:“我们一起庆祝中秋,共度良宵!狭路相逢,不期而遇,天赐良缘!”

    麦苗知道是王瘸子电话后,没说麦叶该上去,也没说不上去,她只是说王瘸子人长得丑了些,不过出手倒是蛮大方的,每次做完足浴按摩都会给个五块、十块的小费。麦苗是没见过钱的乡下丫头,十块钱就是一笔巨款了。麦叶掐了电话,就没心情吃饭了,她将塑料袋里装着的五个苹果塞给麦苗,说累了,想回去睡觉。麦苗送了麦叶一包廉价抽纸,是足浴城过节时发的,跟苹果一样,没花钱。

    要不是麦苗付账时跟老板争了起来,后来的事就不会发生。她们俩吃了三十一块五毛,麦苗要优惠一块五,老板说小本生意,不能再优惠了。就在争执不下时,楼上下来两个穿着对襟拷绸衫、嘴里叼着香烟的男人,一个光头,一个左侧脸上有一条寸长的刀疤,他们几乎是不由分说地拉着麦叶就往楼上拖:“王哥看上你,是你福分,你还敢给脸不要脸!”麦叶吓得腿脚抽筋,牙齿也跟着打战:“我不认识你们,你们这是干吗?”

    麦苗见麦叶遭人欺负,抡起装着苹果的塑料袋砸向刀疤男人:“土匪,流氓!”两个男人见麦苗多管闲事,松开麦叶,上来给麦苗很简单地一顿拳脚,麦苗就捂着肚子蹲到了地上。

    一边的麦叶几乎是本能地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她对着电话只说了几个字:“快来救我,夜来香!”直到老耿赶来时,她都不知道打的是老耿的电话。

    老耿在镇上跑摩的,中秋节,生意好,接了麦叶的电话,正在夜来香街口的老耿不到一分钟就赶到了。这时两个男人正架着麦叶往楼上推,餐馆里人声嘈杂,食客们大多神情恐惧地看着眼前的暴力场景,不敢吱声。老耿冲进门,一拳将刀疤男人揍趴在楼梯口,然后夹住另一个光头男人的脑袋,将右胳膊向后轻轻一扳,没听到咔嚓声,胳膊就已经断了,光头男人痛苦地瘫倒在蚂蚁横行的砖地上,刀疤男人从楼梯上反弹起来,嘴里还骂着:“我看你他妈的是活腻了!”说着一个螳螂腿横扫过来,老耿轻松一跳,飞起一脚跺到刀疤男人的胸脯上,然后又扑上去用脚踩到刀疤男人胸前,一用力,肋骨断了一排。刀疤男人捂住胸口龇牙咧嘴,额头上大汗淋漓,嘴里却吼着:“小子,你要是能活到过年,我是你孙子!”

    老耿将瑟瑟发抖的麦叶掩护在身后,对瘫在地上的刀疤男人说:“孙子,我等着你来给我练手艺!”老耿中学时曾偷偷地将家里卖牛的钱拿去到少林武校习武,练了三年,练了一身腱子肉,李连杰没当成,黑道打手不愿干,空留了一身武功回家种田,这么多年了,只要看到有人打架,他的手就痒得不行。

    等到喝多了的王瘸子听到动静赶到楼下时,老耿已经拉着麦叶和麦苗走了。王瘸子看到两个趴在地上的马仔,骂了三个字:“窝囊废!”

    老耿是在中秋节夜里两点多钟的时候被警察抓走的。当时兴奋而又有些迷惘的老耿还没睡,他手里抓着一瓶啤酒,嘴里咬着一根香烟,香烟是唯一的一道下酒菜,喝一口酒,抽一口烟。老耿望着窗外一轮圆满的月亮,百感交集,今天晚上他想问题有些简单了,将麦叶从王瘸子虎口里救出后,骑着摩托车带着麦叶回到下浦村。到村口,老耿赤裸裸地对麦叶说:“不用怕,今天晚上你就到我那里去‘闲扯’,喝啤酒,啃苹果。”麦叶还没从噩梦中醒过来,她突然放声大哭了起来,然后,莫名其妙地哭喊着:“妈,小慧,我要回家!”老耿听得一头雾水。见此情景,老耿也傻了,他只得将麦叶送回她的“鸽子笼”,站在小屋门口,老耿当着麦叶的面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是呀!我他妈也不是人,乘人之危,图谋不轨,相当于敲诈勒索,比王瘸子好不到哪儿去!”看老耿如此自责,麦叶抹着眼泪对老耿说了一句意思很含糊的话:“是我不好!”

    老耿还没想清楚麦叶话里究竟是什么意思,窗外的村巷里警车拉着警笛开了进来,老耿起初以为是来抓小偷的,没想到警车在自己的门前停住了,他怀疑是不是警车缺油熄火了,准备出门看个究竟,刚从门缝里伸出半个脑袋,人已被按倒在地,两个警察扑上来迅速给老耿铐上了手铐。老耿无济于事地说了句:“你们抓错人了!”

    老耿被塞进了加满了汽油的警车。

    王瘸子坚持要求警方将老耿送到大牢里去,说两个手下一个胳膊折了,一个肋骨被踩断了三根,还言之凿凿地说老耿在下浦村是一个流氓惯犯,强暴霸占打工女一二十。而老耿却执意坚持自己是见义勇为,他对警方说:“奖金我可以不要,见义勇为证书总该发我一个。王瘸子在达浦镇一带是公认的流氓黑社会,你们公安又不是不知道。”警方当然知道,但抓老耿是县里领导亲自打电话来的,镇派出所当然不能抗命。警方经过三天走访和调查,最后没让老耿去坐牢,但也没发给他见义勇为证书,老耿因故意伤害致人重伤,被处以拘留十五天,赔偿医疗、费营养费五千六百四十块钱。

    麦叶一开始听说老耿坐牢,吓得浑身筛糠,在生产线上一天焊接了六件残次品,属于严重失职,被罚款四十块钱。她跑去找麦穗,哭着问:“怎么办?”麦穗说:“要是把老耿送去坐牢,你就去派出所门口上吊!”麦叶一听,腿都站不住了,她哆嗦着说:“小慧还小,桂生一个人怎么办呀!他爸还瘫在床上。”麦穗扶住站立不稳的麦叶:“不是叫你真去上吊,是带根绳子去做做样子。”麦叶说:“我不敢。”麦穗生气了:“谁叫你打电话给老耿的?那人愣头青,你没长脑子呀!”

    三天后,麦叶从镇上海天足浴城的麦苗那里知道了老耿处理结果。麦苗说:“老耿有些逞能,没必要下手那么狠,把你拉走不就得了?”麦叶说:“想去看看老耿。”麦苗说:“有什么好看的?”麦叶说:“人家是因为救我而犯了事的,心里过意不去。”麦苗在足浴城练就了一副江湖表情,她问麦叶:“你打算对他说什么?对不起,还是以身相许?”麦叶不说话,只是拉着麦苗往派出所方向跑,她们杂乱无章的脚步在石板街上越跑越快。

    满头大汗的姐妹俩赶到派出所时,派出所警察告诉麦叶:“老耿今天早上已经送县看守所了!”

    麦叶喘着气,眼睛瞬间模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她抹了抹眼睛,抬头看到秋日黄昏已经来临,有斑块的夕阳悬挂在小镇灰色屋顶的上方,像是一个熟透了的烂苹果。

    9

    蓬乱的头发和杂草一样的胡楂基本上都是在铁窗里面定型的,所以老耿走出那两扇笨重铁门的时候,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个犯过事的男人。而老耿拎着一网兜衣服、球鞋、塑料杯、牙膏、牙刷出来前,死活不愿在释放手续上签字,他坚持要见义勇为证书,那位肚子比较肥大的警察很耐心地告诉老耿:“你要是再胡搅蛮缠,补一个手续,马上再把你关进去!”

    老耿卡上的钱加跑黑摩的现金总共三千七百块钱,台湾老板为他垫付了两千块钱,人才放出来。老耿说:“欠的钱从工资里扣。”台湾老板说:“那当然。不过拘留半个月的工资照发。”

    老耿放出来后,麦穗试探着问麦叶:“老耿出来了,你不去看看人家,表示一下感谢?人家毕竟是因为你被关进去的。”麦叶说:“我不去。等我积攒一点钱,我补偿他一些。可小慧爷爷每个月都要吃药,钱要寄给桂生。大排档打杂也挣不到钱。”

    老耿上班那天,下班铃声响过后,车间里女工们鱼一样你追我赶地滑出车间大门,麦叶却磨蹭着走下生产线,她看到车间里只剩下老耿正在传送带终端往电瓶车上搬最后一筐电子元件。麦叶犹犹豫豫地走了过去,腿脚像是刚从建筑工地扛水泥的货车上下来,很沉。她磨蹭到老耿的身边,对着一身烟味的老耿声音低低地说:“真的谢谢你!那些赔偿的钱该由我付!”

    老耿见是麦叶,哈哈一乐:“人是我打伤的,哪该你付钱?这不成了我请客,你埋单了!”

    车间里很空,鼻尖上已经冒汗的麦叶又对老耿说了一句:“我去镇上派出所看你,说你已经被送到县里了。”

    老耿像是被雷电击中,他的头发和声音不再嚣张,嘴唇哆嗦着:“你只要有这份心,我就是被枪毙了,也够本了!”

    老耿第一次没有以轻佻和浪荡的口气跟麦叶说话,而且第一次没有提到“闲扯”两个字。她发现这个男人的内心并没有他身上的肌肉那般强悍和有力,最起码在她面前是这样的。麦叶有些担心地问老耿:“赔偿的钱够吗?”她从口袋里摸出五百块钱递过去,“就这么多了,以后我慢慢还你!”

    老耿推开麦叶的五张百元大钞:“钱已经赔过了,我惹下的祸,与你无关!我挣的比你多。”老耿推钱的动作坚决而小心,他的手在距离麦叶手指不到一厘米的地方,猛然回缩,像是怕碰上地雷。这个玩世不恭的男人原来这般胆小如鼠,都说他闲扯过一二十个女人,麦叶觉得很不真实,也许就是造谣。她觉得老耿属于那种“嘴上穷狠,见色发冷”的男人,平时只是过过嘴瘾而已,这样的男人生活中隔三岔五总能碰到。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老耿绝对是一个仗义的男人!

    麦叶这样想的时候,自然就不再紧张和恐惧,心里被一种感动的情绪包围个水泄不通。感动和冲动是一对孪生兄弟,感动中的麦叶想起老耿在拘留所那半个月伙食比包身工还糟糕,一冲动,对老耿说:“国庆节放假我请你吃火锅!”就像她那次对桂生说“我想你”一样,麦叶一说完就后悔了,吃饭是补充营养,是表示感谢,是表达暧昧,还是同意“闲扯”,都像,又都不像。老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是我听错了,还是你说错了?”

    厂里后勤主管过来关车间的卷闸门,后勤主管对老耿和麦叶语气轻薄地说了一句:“车间可不是‘闲扯’的地方。”这里的男人和女人多多少少都有一点变态,所以,老耿和麦叶都没怎么在意。

    老耿准备去仓库,电瓶车启动前,他对麦叶说:“货马上运库房,我骑车送你回去!”麦叶说:“不。”麦叶自己一个人走进了秋天的黄昏中。

    离国庆节还有一个多星期,麦叶被她冲动中的承诺绑架了,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个日子,又不知道见面时她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虽说麦穗和麦苗都认为老耿用苦肉计来感动和勾引麦叶,但这些判断到了麦叶这里,就只剩下感动,勾引却是连一个偏旁部首都没留下。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后半夜,麦叶甚至觉得就算是老耿勾引她,她也认了,她愿意被老耿勾引,就像麦穗说的那样,老耿是毒品,明知有毒,却欲罢不能。那一刻,桂生如同山谷间的一团晨雾,若无若有,虚幻而迷离。麦叶睡着后,梦中的桂生真的就是一团雾,飘忽中被早晨的阳光粉碎,桂生所有的表情连同他的牙齿和咳嗽声全都化为乌有。第二天,麦叶是被早晨的阳光惊醒的,窗外漏进来的一缕阳光照亮了“鸽子笼”里潮湿的地面。麦叶呆坐在床上,视角沿着光线的方向,却看不到桂生的蛛丝马迹,她有些鄙视自己,竟然忘记了桂生的模样,忘记了冬天桂生下河摸鱼为她买的戒指,那枚戒指去年麦叶要当了给公公看病,可桂生坚决不同意。麦叶白天走在阳光下,特别希望自己被阳光化作一粒尘埃,或一撮灰烬。

    老耿和麦叶每天在车间里都能遇见,车间没有言论自由,而且严禁说话。有时候麦叶会抬起头用一秒钟不到的时间瞥一眼老耿,她发觉老耿的头发和胡楂已被修理整齐,身上早就褪尽了拘留所的气息,蓝色工装与发达的肌肉紧密配合,上下服服帖帖。老耿在车间里跟麦叶形同路人,麦叶以为前些天开出的空头支票已经作废了,可临近国庆节的那天夜里,老耿的电话打过来了:“你说请我吃火锅的话,还算数吗?”麦叶已经不怎么怕老耿了,也不再抗拒老耿的电话,她有些别有用心地问电话里的老耿:“算数怎么说?不算数又怎么说?”老耿在电话里说:“算数你请客,不算数我请客!”

    国庆节,厂里工会安排了六部大巴车,邀请无家可归的打工男女去参观游览滨海集装箱码头,还免费吃一顿有少量海鲜的午餐,麦穗来找麦叶,说想拍几张码头的照片发回去,激励激励读小学的儿子,将来长大后争取到码头上开吊车。麦叶说:“国庆节我不想出门。”麦穗问:“为什么?”麦叶说:“外面太危险,我怕。”麦穗说:“光天化日,怕什么?下午就回来了。”麦叶还是不愿去。麦穗说:“你不去拉倒,我约老耿去!”

    麦叶听到老耿的名字,像是听到了海洛因或罂粟的名字一样,她没说话,径直走向有鱼腥味的烧烤大排档,麦穗被扔在混杂各种味道的风里,黄昏正在步步逼近。

    10

    麦叶是读过琼瑶和席慕蓉的女人,中学时的数理化还有外语单词都还给了老师,但偷偷读过的浪漫而忧伤的琼瑶和席慕蓉的文字,却在大脑里生了根。她隐约还记得席慕蓉在她辍学时给予她的文字抚慰:所有的颜色都已沉静,黑暗尚未来临,在山冈那丛碧绿里,还有着最后一笔激情。而国庆节这天早晨一睁开眼,麦叶却是被席慕蓉的另一句话套牢了:“再不相遇,就老了!”

    “再不相遇,就老了”被麦叶定义为“再不请老耿吃饭,就失去了向老耿表示感谢和感激的机会,再往后拖就拖没了”。她不愿正视请客背后的任何其他意义。

    麦叶是胆小的,也是复杂的,复杂得连她自己都理不清自己。

    老耿在夜来香拔刀相助,被罚得倾家荡产,还欠了债,如今不跑点外快,连抽烟的钱都没有了。所以国庆节一早发过来一条信息,说节假日镇上生意好,要跑摩的。吃饭最好放在晚上。最后还文明礼貌地附了一句:“恳请告知地点,万分感谢!”

    麦叶没回信息。没回是因为纠结,纠结在麦叶心里几乎成了一个死结。

    国庆节各家工厂都有安排,人大多出去了,下浦村空了一大半,但麦叶还是心悬着,在哪儿请老耿?如果在村巷的小馆子里吃火锅,让别人看见了,她解释不清楚;而镇上,自中秋节夜来香出事后,她是再也不敢去了。如果买一些卤猪头肉、酱鸭、茶干、花生米和烧酒到出租屋里吃饭倒是没人看见,但要是被人看见了,那就更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如果说自己生病了,把请客干脆推掉,倒是方便。可转念一想,老耿要是执意来出租屋把自己送医院去看病,不仅要穿帮,遇到熟人更加解释不清。想来想去,直接爽约最简单,麦叶又觉得对不起人,老耿为自己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自己总不能落下个出尔反尔、不讲信用的口实。一上午,麦叶在小屋里搜肠刮肚想着对策,她望着屋外面粉一样密集的阳光,始终没想出头绪来。中午肚子饿了,她给电饭锅插上电,准备煮面条。这时候,她才发现这个上午自己已经将六平方米的“鸽子笼”打扫得干干净净了,枕巾换了一条新的,粗布条纹床单被抹得又平又直,印着荷花的被子被叠得一丝不苟,墙上那面缺了一个角的镜子被擦得透明铮亮,老鼠经常光顾的纸板箱用胶带整齐密封,水泥地面也用抹布擦了一遍。麦叶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完这一切的。

    电饭锅开始煮面的时候,麦叶心里的纠结已经基本抹平了,晚上请老耿在自己的屋里吃饭,比外面安全,别人也不会看到。至于吃完晚饭后,会发生什么,麦叶不愿想,想也想不清楚,所以就不想了。

    下午很漫长,麦叶买了一大包卤菜,又买了两瓶高粱酒,还有一个塑料杯子,总共花了六十三块四毛,这是麦叶出来打工在吃饭上花钱最多的一次。不过这次不是吃饭,是还人情。今天晚上,她想把自己灌醉,在老家村子里,醉了哪怕骂架、斗殴、掀桌子、放火烧房子都是情有可原的,所以,麦叶想让自己喝醉后成为一个宠辱皆忘、没有责任的人。买完酒菜回来的路上,她遇到了隔壁屋里的林月,林月说她晚上去老乡那里吃饭。“你也请人吃饭?”林月对着麦叶的一包酒肉问道。麦叶欲盖弥彰地说:“我、我买了自己吃。”林月笑了笑,说:“我今晚上住老乡那里,你就放心地慢慢吃吧!”

    太阳还没落山,老耿就来了,他是带着两只卤猪蹄和一个mp3来的。麦叶见了老耿再也没有第一次那么紧张和恐惧了,她像是接待一位多年不见的远房亲戚一样,诚恳而又真实。麦叶第一句话不是说你怎么带卤菜来了,而是问:“你的摩托车呢?”老耿低着头进了屋:“我怕放在外面被人偷了,送回去了。”这一问一答有点像两个人在练太极推手。

    屋内没有桌子,酒肉就放在封了口的纸板箱上,麦叶坐在床沿,老耿坐在挪了位置的床头柜上。一开始麦叶想把门开着吃饭,可当酒肉摊开时,她发觉这比在饭店公开吃饭还要令人生疑。于是,她就对老耿说:“天黑了,开灯吧!”说着就关上了门,拉亮了电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纸板箱上的酒肉,屋内气氛突然变得暧昧而含糊起来。老耿今天不仅穿了一件浆洗干净的夹克,脚上的那双真假不明的皮鞋被擦得铮亮,他的语气和声音也像是他修剪过的胡楂和头发一样有板有眼,麦叶恍惚中觉得老耿像一个搞艺术的人。

    动筷子前,老耿将挂着耳机的mp3从夹克口袋里掏出来:“我觉得你有艺术气质,给你最合适,里面有三百多首歌呢,你听听!”麦叶不会说谢谢,只是说:“这得要多少钱?你哪有钱呢?”老耿将耳机线理顺,递上mp3:“在镇上拉客捡的,不知谁下车匆忙落下的,耳机缠在后座上,回来一试,好的。没花钱!”

    麦叶给老耿倒了满满一杯高粱酒,自己拿平时刷牙的玻璃杯给自己倒了大半杯。在这之前,麦叶从没喝过高度酒。端起杯子,他们就像在食堂用餐一样,没有任何请客的仪式。老耿将一个卤猪蹄塞给麦叶,自己手里抓了一个,说:“来,喝酒!”麦叶说:“好,喝酒!”一人灌了一大口,麦叶觉得烧酒像一条火蛇顺着喉咙钻进了胃里,沿途火光冲天,脑袋里像老家山谷里的早晨,大雾弥漫。老耿说:“你喝得太猛了!歇一会,吃点菜,听一会音乐!”麦叶抓了几粒花生米,嚼了一会,脑袋里稍微明朗了一些。老耿伸手打开mp3,麦叶塞上耳机,里面正好播放《风吹麦浪》:

    远处蔚蓝天空下

    涌动着金色的麦浪

    就在那里曾是你和我

    爱过的地方

    麦叶听着听着眼睛里就盈满了泪水,此刻她看到老家蔚蓝的天空下,沿河谷一带,麦浪汹涌,可那里只是她和桂生干苦力的地方,而不是什么相爱的地方。最后一次激情是在麦田里被耗尽的,那是一个与爱无关的地方,自己只是一个与活着有关的人。

    老耿见麦叶热泪盈眶,就说:“我猜你是被音乐打动的,而不是被烧酒烧的!”麦叶发觉老耿把自己看透了,她点了点头,算是对老耿理解自己的认同。老耿说:“你高中,我初中,我没你文化高,但我喜欢有文化的人,武术没学成后,我想当一个记者,我给县广播电台写过稿子,最多一次,收到过两块钱稿费。”麦叶突然好奇了起来:“怎么又出来打工了呢?”老耿说:“自己想当记者的时候,结过婚了,超生罚款,老婆整天跟我闹,这才出来干了。家里被罚了个底朝天,一万多斤小麦被罚掉了,三四年庄稼白种了。”

    麦叶突然觉得老耿很可怜,这是一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男人,他只是活在他的想象中,她确信,所谓“闲扯”过一二十个女人,只是别人对他的黄色想象。麦叶端起刷牙杯,心生怜悯地跟老耿碰了一杯:“我不大会说话,中秋节那天真是给你添麻烦了,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

    老耿喝了一些酒,说着说着又冒泡了:“没有夜来香,哪有今晚的酒肉香?你从不给我机会,被拘留,我一点都不抱怨,因为我总算给你做了一回贡献!只是那天我下手比较狠,钱赔多了!”

    麦叶心里一直有一个疑惑,老耿是怎么知道自己电话号码的:“那天,我没说话,你怎么知道是我打的电话?”

    老耿将一块酱鸭骨头吐了出来:“员工花名册里一查不就知道了?这有什么难的!”

    麦叶问:“你查我电话干吗?”

    老耿将半塑料杯酒倒进喉咙里:“这我跟你说过,你跟下浦村所有女人都不一样,我早看上你了!”

    麦叶没反驳,也不正面回应,她只是将自己的刷牙杯和老耿的塑料杯倒满酒,然后端起来,顾左右而言他地说:“我敬你一杯,干杯!”说着像喝矿泉水一样,一口气喝干了一杯烧酒。

    麦叶的大脑中像是一大堆麦秸秆被大火烧着了,烈焰满天。

    老耿愣住了,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麦叶通红的脸:“你这么大酒量,平时一顿喝多少?”

    麦叶脑袋已经不做主了,吞吞吐吐地说:“没喝过,不知道能喝多少。”

    老耿很轻松地喝干了杯中的酒,他说:“喝八两酒开摩托车正舒服。”但他劝麦叶,“没喝过烧酒,你就不要喝了。”

    麦叶撬开了第二瓶酒,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她硬着舌头说:“我想喝,我想喝醉!”说着自己端起杯子独自喝了起来。

    老耿发觉麦叶有点不大对头,于是他扔掉手里刚抽了两口的香烟,站起来夺麦叶的杯子:“你不能喝了!”

    杯中的酒泼洒到两人的身上,两只手终于纠缠到了一起,麦叶嘴里喃喃地说着:“能,我能喝!”

    老耿夺下杯子,脖子却被麦叶双手吊住了。麦叶目光迷离地望着老耿:“你是我的恩人,你是我的冤家!”

    这时的老耿突然酒醒了一半,他警惕地盯着麦叶,像是盯着一个陌生人:“你早就打算今晚把自己喝醉,是吗?”

    麦叶依旧死死地吊着老耿的脖子,嘴里逻辑混乱地呢喃着:“借酒壮胆,借酒发疯,我要喝酒!”

    老耿用力掰开麦叶的两只胳膊,他像是突然被人打了一耳光一样,情绪很激动,他大声地对着麦叶吼道:“你想醉酒从了我,我趁你喝醉占便宜,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告诉你,我没那么下贱!”

    麦叶已无力说话,或者说没听到老耿说的话,她倒在了自己那张狭窄的单人床上,像一只柔软无力的蚕,头发散乱,满面绯红,身体和胸脯不规则地此起彼伏。

    老耿将屋内的鸡鸭残骸收拾干净,又倒了一大杯白开水放到麦叶的床头,然后才离开。

    老耿离开麦叶的时候,还不到晚上八点。

    老耿回到自己的出租屋里,情绪很是败坏,他能听到自己不停地喘着粗气,进门拉亮了屋里的电灯,老耿发觉身后紧跟着闪进来一个人。他扭头一看,是麦穗。

    11

    老耿的痕迹在第二天一早就被麦叶抹了个一干二净。麦叶将剩下的猪头肉、酱鸭和花生米还有大半瓶白酒,一股脑地全都扔进了巷子里露天垃圾池里,她看到成群结队的苍蝇喝醉酒般地直扑向残羹剩菜,她觉得自己昨晚就是其中的一只苍蝇。

    晚上麦穗在麦叶的屋里没有看到老耿的痕迹,但她闻到了屋内由于通风不良而挥之不去的酒气。更为糟糕的是,麦穗从床下面踢出了一个空烟盒,烟盒是新鲜的。这屋里来过男人,而来过的男人绝不是收电费的老头。麦穗眼睛死死地盯住麦叶:“你得告诉我,‘闲扯’的男人是谁?”

    麦叶虽说昨晚喝多了,但她醒来的时候,衣衫完整得几乎一丝不苟,她除了碰到过老耿的手指,她没有任何手指之外的感觉和记忆,所以麦叶很清晰地告诉麦穗:“没有‘闲扯’,哪有男人?”

    麦穗生气了,她从地上捡起烟盒,故意放在鼻子前嗅了嗅:“你会说,这烟盒是收电费老头扔下的,酒味是你自己一个人喝酒庆祝国庆的,你自己会相信吗?”麦穗狠狠地扔了烟盒,“别跟我胡说八道,我不是你们家小慧,四岁的生日还没过!”

    麦叶觉得自己被逼进了一个没有退路的死胡同,她不知道如何为自己辩护,她想坦白为感谢老耿在夜来香拔刀相助而请他来屋里吃过饭,但请吃饭为什么不到饭店去请,而是请到自己的小屋里,关起门来推杯换盏,什么意思?这还用往下解释吗?老耿是打工村里出了名的少妇杀手,你请他到自己屋里“吃饭”,等于请他到自己床上“闲扯”,两个词在老耿那里是一个意思。麦叶终于知道了什么叫作“走投无路”了,麦叶知道坦白等于是认罪,而她自认为清白,所以在麦穗咄咄逼人之下,仍做绝望中的最后抵抗,她把球踢给了麦穗:“姐,我真的没有跟男人有瓜葛。你又不是不了解我,你说我能跟谁‘闲扯’?”

    麦穗目光锥子一样锥住麦叶:“老耿!”

    麦叶一下子急了,她委屈得哭了起来:“姐,你这么说让我以后怎么做人。”说着她拉住麦穗的胳膊,“走,找老耿去当面对质,我什么时候跟他‘闲扯’了!”

    老耿这个人从来都是敢说敢当,在“闲扯”这事上从不避讳,而且经常添油加醋夸大其词,麦叶确信这是老耿在麦穗面前吹牛吹出来的冤案,她没做,所以,她不怕。

    麦穗怕了,因为老耿没告诉她跟麦叶“闲扯”,连在麦叶这里吃饭都没说,麦穗完全是推理推出来的。昨晚上麦穗去老耿那里先是说了一番今晚月亮真圆之类的话,然后说代表妹妹麦叶来谈谈拘留罚款的善后怎么处理:“麦叶当然要放点血,五千六最起码她要赔四千,我不能让你既坐了牢,又倒贴钱!”麦穗这么晚来谈别人的事,还为老耿抱不平,胳膊肘往外拐,拐得有点不近人情,拐得有点荒谬。老耿当然知道麦穗是什么意思,喝多了酒的他几乎用逐客令的口气对麦穗说:“刚从牢里出来,我对国家大事都不关心,对女人更是毫无兴趣!”麦穗对着老耿屋内的摩托车狠狠地踹了一脚:“姓耿的,你不要自作多情了,我找你是来谈事情的,你自作多情想得太美了。你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什么东西!换个地方,你就是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小瘪三!下三烂,活流氓!”老耿不生气,不辩解,他甚至有些惭愧了起来:“对不起,我酒喝多了,如有冒犯,还望多多包涵!不过,我希望你嘴下留情,我承认我是小瘪三,但你不能骂我活流氓和下三烂,我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我没那么贱!”

    麦穗本来对麦叶不去集装箱码头看风景心生疑惑,约老耿一道去,老耿又没回电话,她凭直觉觉得有些不妙,那晚回来后见老耿屋里风平浪静,她就没话找话地进屋了,在被老耿一顿抢白后,她否定了自己天马行空的联想,但第二天到了麦叶屋里后,想象又如同脱缰野马,麦叶屋里来过的男人如果不是老耿,就是桂生来了,而桂生正在老家的山谷里收割庄稼呢。可麦叶哭着要拉麦穗去找老耿对质,麦穗又糊涂了,如果真有什么事,麦叶不会如此激烈的,因为麦叶是一个性情温和的女人。麦穗觉得自己的大脑里灌进去了一斤多烧酒,迷迷糊糊的,压根不知道在她视线之外发生过什么。她心虚了,搂着麦叶,并用自己粗糙的手抹去麦叶右眼角边的泪水:“好了,别哭了,姐是怕你被人家欺负了,才这么多管闲事的!当然了,你要是真看上老耿,我也没什么说的,而他根本就配不上你!他在女人面前的仗义,只是为了勾引女人,下三烂,活流氓!”

    尽管麦穗不愿把麦叶和老耿放在一起联想,而且她也愿意相信麦叶眼泪的真实性,但她实在没法理解麦叶屋里的久久不绝的酒气和那个经不起推敲的空烟盒,而王瘸子绝无可能,那会是谁呢?此后的日子里,麦穗没好再问,麦叶也从来不说,秋天就这样慢慢地向深处滑行,屋外从海上漫过来的风越来越咸,越来越冷了,村巷里一些无人管理的大叶杨树在秋风中纷纷落叶。

    麦穗发觉麦叶心思太密,藏得太深,她很懊恼,也很无奈,她固执地认定“鸽子笼”里的空烟盒和酒味几乎就是麦叶和老耿铁板钉钉的“闲扯”证据,可她又实在拿不出一星半点的证据。矛盾纠结中的麦穗有一次莫名其妙地对麦叶说了一句:“我脑子真笨,就小学毕业。我要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就好了。”

    麦叶听得一脸迷茫,似乎有些明白,又有些不太明白。她需要给麦穗一个解释,但这个解释就像衣服里面的一个疮疤,捂着还好,一揭开就是一个疼痛难忍的伤口。所以她一直不跟麦穗解释自己屋里的酒味和空烟盒。国庆节后,车间里每天都能见到老耿,老耿开着电瓶车在她面前不足一米的地方穿梭来往,可他从来没看过麦叶一眼,麦叶偶尔抬一下头,看到老耿完全是一个木偶,他脸上的胡楂也如细铁丝一样生硬,他们像是隔着楚河汉界的两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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