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有时只能逃避-《我的名字,你的姓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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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来给我送汤,跟我说了。”甘璐淡淡地说。

    “她代表亿鑫,出价收购吴畏手里的旭昇股份,据说吴畏已经初步答应了她,正在协商价格。吴畏现在待在本市,与家人避不见面。我打电话他,他也一味推搪,不肯露面。舅舅气得发疯,可是完全没法控制或者制止他,很可能这个收购会成为现实。贺静宜打电话给我,约我见面,我只能去见她,了解她的下一步意图。”

    “不知道我能不能正确推断出精英的思路:她想从另一个途径加快兼并冶炼厂,她想打击某些人,她想图谋控制旭昇,她想和你一块儿开董事会。”

    甘璐一口气说完,似笑非笑看着前方。这个近乎调笑的口气当然比直接说“我对这些事没有兴趣”来得更出人意料,尚修文微微点头:“除了最后一点,其他基本没错。”

    “我倒是觉得,最后一点可能最靠谱,不过管她呢。要谈的就是这个吗?”

    “我明天得动身去j市,但是我不放心你。”

    甘璐摇摇头:“我没事的。我有同事甚至在……做完手术的第二天就上班,我会休息足医生给的假期,不用担心我。”

    “现在的情况下,谁也没办法中途撒手。我既得对旭昇负责,也得对远望的投资负责,这次,我不知道我必须在那边待多久,只能一有时间就回来。”

    “你上任伊始,接手局面这样被动复杂的旭昇,大概是得过去待一段时间,不用急着赶回来。”

    尚修文嘴角泛起一个苦笑:“璐璐,你很急着让我走开吗?”

    “不,你去那儿,或者不去那儿,我都不会干涉。你要是留下,我走开也可以。”

    “孩子没有了,你就觉得再没有和我继续下去的理由了,对吗?”尚修文终于提到了孩子,声音低沉,含着隐约的愤怒,“又或者,你觉得庆幸,你终于解脱了。”

    “修文——”甘璐脸色煞白,锐利急促地叫一声,手指紧紧抓住了自己的睡衣,停了好一会儿,她紧张端着的肩膀垮了下去,声音低微,满含着痛楚,“请你……不要这样猜测我。”

    室内一时寂静无声,良久,尚修文开了口:“对不起,我不该说这话。”

    甘璐的眼睛里迅速泛起了潮意,只能努力睁得大大地看着前方:“孩子的事,我很抱歉,修文。”

    “该说抱歉的那个人是我,如果我留在这里,不会发生这件事。”

    “不,我虽然答应了你留下孩子,试着做一个合格的母亲。可是我得承认,从知道有孩子的第一天起,我就不断想……这次怀孕来得不是时候。你看,我真的根本不配当妈妈,所以才会失去孩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这么想,璐璐。”

    “我想的当然不止这个。孩子没了,我……很痛,比你能想象到的要痛得多,那种感觉好象是身体的某个部分一下消失,而且清楚知道,这个消失再也没办法追回了。我只能告诉自己:这是我应得的惩罚。”

    “这样说的话,当然更是我应得的惩罚。”

    “你跟我不一样,你一直是爱孩子的。孩子没了,我并没有得到你说的解脱。我只能想,一定是宝宝知道我动了不要它的念头,所以它决定走了。说来说去,的确是我的罪孽。”甘璐神态漠然地说,仿佛刚刚做的并不是一个需要求得原谅的忏悔,而是一个自知有罪的人不打算再进行任何抗辩、甘心认罪了,这个姿态深深刺痛了尚修文。

    “忘记这件事,璐璐,我们都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

    “求你,别跟我说这话。”甘璐轻而坚决地打断了他。

    尚修文心底冰冷:“你的意思,是想和我彻底分居吗?”

    甘璐终于回过头来,她的目光从他脸上一扫而过,垂下了眼睑:“有的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我们不可能装成没事人。现在我们甚至没法看着彼此说话了,修文,再待在一个屋檐下,大家都会很尴尬。不如分开,有机会各自好好想一想,接下来怎么办。”

    尚修文沉默了好一阵:“如果你存了这个念头,我想我们只会离得越来越远。”

    “可是,我们从来就没有真正接近过。”甘璐简单地回答,站起了身,向卧室走去。

    尚修文临去j市前,将宝来留给了甘璐:“你又要上班,又要去照顾爸爸,开车会比较方便一点儿。”

    甘璐没有跟他客气,接过了车钥匙。她在休息了五天后,重新开始上班。病假条交到学校,基本上大家都知道她流产了,看她的神态全都同情而体贴。也有老师想与她交流心得宽慰她,但她都是客气却坚决地拒绝谈论这个话题,当然,这个态度别人也能理解。

    她上班以后,就说身体恢复了,请胡姐回去专心照顾吴丽君,再不用到她这边来。每天下班后,她便开车去医院探望父亲。

    甘博的病情已经确诊,甘璐与邱明德教授长谈了一次,为了让王阿姨放心,她特意让王阿姨也坐在旁边听着。

    邱教授告诉她:“治疗肝硬化,主要是控制各种并发症的产生。腹水是肝硬化的主要并发症,75%的肝硬化患者有腹水。眼下你父亲的腹水属于二级,腹水导致腹部中度的、对称的膨隆,没有感染形成肝肾综合症,并不算严重,消化道出血也已经自行止住,现在主要得做消除腹水治疗。等各种症状初步消除后,先给他动手术,摘除他肿大、纤维化的脾脏,外加贲门周围血管断流术,以缓解硬化性门静脉高压,降低进一步出血的风险。病人必须卧床休息,保持心态乐观,吃限盐低钠饮食,必要的话还得做治疗性腹腔穿刺。你和你父亲都得有准备,这不是一个短期见疗效的过程。”

    甘璐鼓足勇气问:“邱教授,我查过一些资料,很多都说肝硬化发展成肝癌的机率很高。像我父亲这种情况,我不知道会不会……恶化。”

    “的确存在这样一个机率,但这个发展并不是必然的,你也没必要提前担心。目前的问题还是治疗腹水,改善病人的生存质量,而且可以预防sbp(自发性细菌性腹膜炎)等严重并发症的发生。”

    “如果做肝移植,是不是能最终解决这个问题?还有,我看到有些报道推荐干细胞移植治疗肝硬化,这种治疗可行吗?”

    邱教授呵呵笑了:“看来你做了不少功课了,现在病人和家属查起资料来的劲头实在叫人吃惊。我还碰到有病人一本正经跟我讨论,单用螺内酯的剂量以什么幅度添加比较好,加用呋塞米什么时候开始比较好,他说起专业名词的熟悉程度,让我带的博士生都拜倒了。”

    甘璐不禁脸红:“邱教授,我知道我一知半解,问的问题既不专业又啰嗦,恐怕医生都很反感。”

    “不,我赞成充分交流,把情况了解清楚,对医患双方来讲都是好事。”邱教授和蔼地说,“所谓干细胞移植,某些新闻报道吹得很神奇,但眼下并没有切实可靠的实验数据支撑疗效,也没有成熟的论文发表,我个人对它相当存有疑问。国际上公认,现在肝移植才是肝硬化腹水及其并发症的最终的有效治疗手段,只是很难找到合适的供体。”

    “邱教授,如果需要做移植手术,我是他的唯一直系亲属,我愿意移植一部分肝脏给他。”

    邱教授明显有些意外,点点头:“我说过了,肝移植是最终手段,需要具备齐全明确的指征,腹水形成只被视作为肝移植的指征之一。不过国内**移植手术很多是父母捐出脏器给孩子,反过来倒比较少见,你有这样的准备和决心很好。你父亲的肝硬化是酒精中毒引起的,就检查结果来看,腹水并不算很严重,只要配合治疗,以后绝对禁酒,注意养生,应该可以不用走到那一步。”

    出了邱教授的办公室,王阿姨马上说:“璐璐,你可千万别去跟你爸爸说什么割肝脏给他的事,你正怀着孕,一提这个,他马上就得跟你急。他这个人蛮自私,向来不考虑别人的感受,不过疼你是没话说的。”

    甘璐迟疑一下,决定暂时还是不要告诉他们自己已经流产了,等甘博的脾脏摘除手术做完了再说:“王阿姨,您也听邱教授说了,那是最终解决办法,爸爸的病情没到那一步,现在要做的就是静养,配合治疗。我叫您过来听,就是不想瞒着您。哪怕到了最坏的一步,爸爸都是有救的,您不用担心。”

    王阿姨点点头:“你这孩子的孝心也是没话说的,我那儿子要有你一半,我死都能闭眼了。你放心,你一向没拿我当外人看,小尚临出差前也来找过我,把治疗费、你爸爸单独的饮食费用全安排好了,还硬塞给我一笔钱。我一定把这钱全用在你爸爸身上,照顾好他。你身子不方便,还得工作,不用经常过来了。”

    话是这么说,甘璐仍然坚持天天过来一趟,眼看着治疗起了初步作用,甘博脸色转好,不再那么发黑,精神也略微恢复。只是他和王阿姨一闲聊,未免就会聊到她肚子里那个已经不存在了的孩子,让她十分苦恼。

    这天甘博来了兴致,引经据典说到给孩子取名,甘璐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手指紧紧抓住衣襟,几乎再也不能强迫自己听下去了,只想拔腿跑开。

    尚修文突然走进了病房,他一眼看到到妻子神态异常,伸手搭在她肩上:“怎么了,璐璐。”

    甘璐勉强一笑:“没什么。”

    甘博对尚修文说:“修文,璐璐怀孕了,你不能老这么出差在外,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啊。虽然说有钟点工做饭做家务,她也需要有人陪着。”

    尚修文眼底一片黯沉,嘴角却带着笑:“我知道,爸爸。我手头的事最近就可以忙完,您放心,我一定会多陪璐璐的。”

    两人又略坐了一会儿,告辞出来。

    “你不打算告诉爸爸吗?”

    “怎么可能不说?”甘璐苦涩地笑。甘博也许迂腐,可不是傻子,她不可能一直瞒着他。而且这样瞒下去,她自己也受不了,“他明天上午就要动脾脏摘除手术,等做完手术,情绪稳定一点儿,我就告诉他。”

    “明天上午手术吗?我有一个会,开完了就到医院来。”

    “我已经请了假,你忙你的,不用特意过来了,这个手术并不算大。”

    “璐璐,我们以后都这样客气疏远下去吗?”

    甘璐不语,她确实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些天,父亲的病情占据了她的心,而她也刻意不去想与尚修文的关系,因为一想到他,不免就会马上触及刚刚失去的那个孩子,眼下她还没有揭伤口的勇气。

    他们已经走到了停车场,她正伸手到包里摸车钥匙,尚修文从她身后伸手将她拉入怀中,她猝不及防,小小地低呼了一声,感觉到他的嘴唇压到了她的头发上,一时之间,她全身僵硬,一动不动站着。

    身体的拒绝比语言来得更加直接,尚修文当然察觉了她的抵触,却仍然紧紧抱住她。这时他的手机响起,甘璐如释重负,感激这个电话解了她的围,否则她真不知道这个拥抱怎么了局。

    尚修文只好放开她,拿出手机接听,“嗯”了几声后,简单地说:“好,三哥,我这就过来。”他放下手机,对甘璐说,“吴畏同意跟我见面,我现在必须马上过去。”

    “要不要我送你过去,或者你自己开车去,我打车回去好了。”

    “不用了,我开了车过来。”尚修文指指不远处停的一辆黑色雷克萨斯,“璐璐,你先回家吧。我跟他谈完马上赶回来,我们必须好好谈谈,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甘璐坐进车内,看着尚修文大步走过去,上了那辆雷克萨斯,很快发动开了出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她呆坐了好一会儿,才发动车子。出医院后,却根本不想回家,她完全不期待尚修文预告的回去以后“好好谈谈”。自从w市那个记者招待会以后,她与尚修文的每一次谈话都让她精疲力竭,痛苦不堪。现在她只想远远逃开,却清晰地知道,她根本无处可逃。

    住的是尚修文朋友的房子,她没法将他关在门外;她的父亲还躺在医院等待手术,她没法干脆丢开一切一走了之。

    她胡乱开车逛着,有一会儿她拿出手机,想跟从前一样,打电话找钱佳西出来聊天打发郁闷,可是马上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她已经有太多事没有告诉钱佳西,哪有权利突然找朋友出来听她吐苦水,更何况这些痛苦她现在甚至不敢触摸,又怎么能坦然跟别人谈起。

    甘璐漫无目的开了一个多钟头车,来到了她父亲甘博住的地方。王阿姨在医院陪护,睡在那个单人病房,晚上并不回家。一直这么在市区开车毕竟累了,她现在太需要一个人独自待一会儿了,索性来了这里。

    她进去打开了灯,眼前的房间被王阿姨收拾得井井有条。她坐倒在沙发上,呆呆看着前方。

    在学校里你逃避同事的关心,在父亲那你逃避讲出事实。你逃避你丈夫的拥抱,逃避他的谈话,你还想逃避什么?这样逃避,又能逃避到什么时候?

    她没法给自己一个答案。

    不知道坐了多久,她有点儿口渴,走到厨房拿杯子倒水,大大地喝了一口,突然又想起一件事。

    过年的时候,她来给爸爸做年夜饭,听到他随口讲到“喝点儿小酒”又马上否认,毕竟不大放心,后来独自在厨房收拾碗筷时,的确悄悄检查了所有的橱柜,并没看到酒,当时着实松了口气。可是在医院听王阿姨一说,甘博分明从来没放弃过酒,难怪那几天到了晚上就催她回家,不愿意留女儿在家里现成的房间过夜。

    她再次逐个打开橱柜,只不过开第二个柜门时,大半瓶白酒便一下印入眼帘。她取出来,几乎要像17岁那年做的一样,狠狠砸碎,可是她却完全提不起力气来,只紧紧握着酒瓶,内心充满了挫败感。

    隔了好一会儿,她打开瓶盖,给自己倒了小半杯酒,浓烈的高度数白酒味道一下弥漫在小小的厨房中,她端起杯子,一口喝下去,辛辣的味道如一道火线,从口腔一直延伸到食管,火烧火燎地灼痛着,呛得她止不住咳嗽起来。

    门铃此时突然响起,她惊得险些将杯子失手摔掉,定了定神,连忙放下杯子走出去,透过防盗门猫眼一看,门口站的竟然是聂谦。

    她打开门,聂谦看到她同样惊讶:“我从楼下过,看见灯亮着,以为王阿姨回来了,打算上来问问你爸爸情况怎么样了?”

    “他还好,明天要动手术。”

    甘璐一开口,聂谦马上闻到了酒气,更加吃惊:“你在喝酒?你不是从来不喝酒吗?”

    “是呀,第一次喝酒就被抓到了。”甘璐苦笑一下,“进来坐吧。”

    聂谦坐下,这张小而低矮的沙发对他的高个子来讲,显然说不上舒服,他变换一下姿势,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坐姿,只得没什么仪态地将腿伸展出去。

    “为什么一个人在这儿喝酒?为你爸爸的手术担心吗?”

    甘璐摇摇头:“不是啊,就是很烦,想看看酒是不是真能解忧,有什么魔力让我爸把大半生都浪费在上面。”

    “来吧,一个人喝闷酒解不了忧,我陪你喝一点儿。”

    甘璐犹豫一下,也实在受不了一个人独自胡思乱想,借酒浇愁。她去厨房拿出那大半瓶白酒和两个杯子,聂谦接过酒端详一下:“喝这个你恐怕受不了啊,这是很便宜的白酒,度数可不低。还有其他酒吗?”

    “我爸肯定舍不得买好酒的。”

    “要不然我出去买瓶温和一点的红酒吧。”

    “算了,别麻烦了,就这个吧。”

    聂谦给她和自己各倒了小半杯酒,两人同时举杯,浅浅啜了一口,他看着甘璐皱眉呼气的样子,不禁大笑:“喝不习惯吧。  这么说,以前说酒精过敏是说谎了。”

    甘璐有些尴尬,随即苦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爸是这一带出了名的酒鬼,从小看着他喝醉了酒出丑,我如果不想也成为酒鬼,大概就只可能把酒当成魔鬼躲远一点儿了。”

    “你一向自我控制得很成功,我几乎可以断言,你就算尝了酒的味道,也没有成为酒鬼的可能性。你爸爸只是借酒逃避现实罢了,不能怪酒。”

    “得了,别批评他了。”

    聂谦叹一口气:“你妈以前说得没错,你太维护你爸爸了。”

    “他一直不爱惜他自己,我再放弃他,他这一生就太惨了。”

    “所以你只同情弱者,别人要是看上去有自理能力,你就由得他去了。”

    “这又是从何说起?”

    “你对你先生的财政状况一无所知,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甘璐又听他提到这个,不禁恼火:“你意思是说,我被蒙在鼓里是活该吗?”

    “那倒不是。他没权利对你隐瞒,既然敢瞒着你,就得承担后果,我承认,我一点儿也不同情他。”

    甘璐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让那一点辛辣镇住心头的酸涩意味,闷闷地说:“他哪要人同情,你同情心泛滥的话,同情我好了。”

    “你也不需要同情,谁要同情你,你肯定会说谢谢,然后走得远远的。”

    甘璐只得承认,大部分情况下确实是这样:“你倒是了解我。”

    “因为我一直关心你。”

    聂谦的声音平静,仿佛陈述的是再平淡不过的事实,甘璐吃了一惊,可是认真一想,至少从他们再次相遇起,聂谦确实是关心着她,佯装不知地坦然接受别人这份关心,并不是她一向的行事作风。

    她苦笑一下:“我也很想关心一下你,可是你事业成功,春风得意,我不知道从何关心起。”

    聂谦好象被她逗乐了:“借口,而且是很没诚意的借口。你只是把我也划到有自理能力,用不着关心的那一类人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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