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痴宝玉情闯北静府 惠元妃梦断铁网山-《黛玉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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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黛玉起初听到贾母说将他许给北府,顿时急怒攻心,并未思虑的清楚,一心打定主意,只要求死;如今听了紫鹃一番话,才有些明白过来,且将自怜自艾之心尽皆收起,反一心一计为宝玉操虑起来,揭去绢子问道:“如今他回来了没有?”紫鹃道:“王府扣着宝玉,是为姑娘不肯答应婚事,所以如此;如今老太太既然赶着叫人送了姑娘的庚帖去了,可知不出两天,必回来的。”黛玉想到自己从此竟许与北静王为妃,与宝玉今生心事永难团圆,不禁长叹一声,两泪横流,只道:“罢了,罢了,等他回来再见上一面,死也罢了。”

    紫鹃听着,心里只如油煎刀绞一般,哭道:“姑娘说什么生死?俗话说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如今咱们先换了宝玉回来,再想法儿慢慢拖着,实在拖不过,还有一个三十六计走为上。到时候姑娘只说让二爷陪着回南祭祖,人不知鬼不觉,一走了之,不信北静王府还能满天下悬红缉捕去。”黛玉听了这话,素面泛红,斥道:“休胡说,这也是女孩儿家混说得的?被人听见,要命不要?”

    谁知赵姨娘打听的北静王府求聘黛玉之事,便又生起一样心思来,想着从前宝玉隔三岔五往王府里走动,从不肯带携兄弟,果然将来黛玉嫁过去,两府做了亲,贾环再去拜访便是天经地义之事,那时结交王侯,出将入相,便都如囊中取物一般。不如趁黛玉未嫁,早早巴结着些,以备将来探访之由。想的停当,便拟好了一番说话往潇湘馆里来。恰值雪雁等因紫鹃支他们出来,便自往后边刺绣,春纤儿往凤姐处去取蜂蜜未回,王嬷嬷劳动了一早上,这时睡了,院里一时无人,便被他走至窗下,听了个耳满心满,正欲再往下听时,偏他的丫头小鹊蹬在石头上差点滑倒,咕咚一声,将赵姨娘晃了个趔趄。赵姨娘唬了一跳,骂道:“下作蹄子,站着也会打瞌睡,险不曾把我摔着。”

    紫鹃惊动了出来,讶道:“姨奶奶什么时候儿来的?”赵姨娘没好意思的,讪笑道:“刚进门,正要给姑娘贺喜。”说着自己撩起帘子进来,看到药碗打翻在地,便大惊小怪的叫道:“这是怎么的了?紫鹃,还不快拿笤帚来扫了,满屋子药味儿,薰坏了姑娘可不好。姑娘眼瞅着要做王妃的,千金贵体,非比从前,你们拿东拿西的从此可要小心了,再不能这样笨手笨脚的,将来过了门,教人笑话咱们府里没规矩。”

    黛玉听到“王妃”二字,只觉刺耳剜心,不禁又是一阵呛咳喘嗽,紫鹃忙上前拍着,又扬声叫人。雪雁等忙从后边来了,看见赵姨娘,俱是一愣,又见黛玉眼中泪光点点,脸上血色全无,便猜到不知赵姨娘说了什么不入耳的话,心里有气,却又不便得罪,都干笑道:“原来姨奶奶来了。姨奶奶且坐坐,待我们扫了屋子再倒茶。”拿笤帚的拿笤帚,拾簸箕的拾簸箕,并无人招呼赵姨娘。紫鹃又故意骂道:“没眼色的小蹄子,刚才都不知躲到那里乘凉去了,这会子姑娘身子不爽,倒又全挤到屋里来,密不透风的做什么?还不把窗子打开,放些空气进来?”赵姨娘听了,将脸儿促着,几不曾拧下水来,唧唧歪歪的道:“既然姑娘凤体欠安,不好叫姑娘招呼我的,倒劳神,等姑娘好了,改日再来请安吧。”说着,只是不动身。

    偏偏春纤儿适从凤姐处取了蜜来,拿给黛玉瞧道:“这是二奶奶特地翻出来给姑娘的,说是不同于寻常蜂蜜,乃是蜜蜂儿们采来,专门供给蜂王蜂后吃的极品。这一小瓶,抵的过寻常蜂蜜十瓶的功效还好呢。”紫鹃接过,见是小小一只羊脂白玉瓶,肚子圆两头细,刻丝勒花,十分精巧细致,瓶上且贴着印花金笺,写着“枫露菁秋”四个字,拔开塞子,只闻的一股幽香扑鼻,说是花香,又有草木清爽之气,果然与寻常蜂蜜不同。忙取碗来倒了半碗,叫小丫头按大夫所说之法隔水蒸来。赵姨娘待走不走的,便又凑上前来,涎着脸道:“前些日子环儿有些不好,大夫也说要他寻些蜜吃,说给二奶奶,回了三四次,才给了些陈年槐花老蜜来,颜色不红不黄,气味不腥不甜,那里吃的?姑娘一时也吃不完这些,便吃完了,横竖再有的,不如分与我些,带与环儿吃。”

    雪雁听了,只觉匪夷所思,直拿眼睛瞪他。黛玉却因听见春纤说那蜜原是供给蜂王蜂后所食,不禁触及“封王封后”之事,顿生厌恶,况且更无治病之心,那里在意一瓶子蜜。见赵姨娘讨要,索性道:“我原也吃不惯蜂蜜,姨娘要,就连瓶拿了去吧。”赵姨娘大喜过望,生怕紫鹃、雪雁小气不与,忙亲手从紫鹃手里夺下来,翻覆看着说:“好精致瓶儿,真是人要衣装,马要鞍装,一瓶子蜜,单看盛的器物也知道身份不同。”这方心满意足,笑嘻嘻扶着小鹊儿走了。

    这里紫鹃仍扶黛玉躺下,因出来拧手巾,雪雁悄悄儿的问道:“姓赵的不早不晚的,又来做什么?眼贼手贪,次次来,总要顺点儿什么。”紫鹃道:“谁说不是,平白无故的走来,说了一车子不三不四没名堂的话,姑娘还没做王妃呢,他倒兴头的先成了太上皇了。”

    不说他二人议论,且说袭人自宝玉出去,也是两日夜水米未沾牙,一时想着不知宝玉在那府里住的可好,一时又想起他走时那般死挣活脱,只管把自己踢打撕掳,一点情意也无,一时想着能娶宝姑娘做二奶奶固然大好,只是林姑娘自小与他情投意合,硬生生分开,这个呆爷若是十分不肯,只管这样闹下去,再犯起呆病来可如何是好?因此思来想去,辗转难眠。每听的檐上铁马叮咚,便当是宝玉回来了拍门,又或风鼓的芭蕉叶子乱响,也只疑作脚步声,每每爬起来侧耳细听,却又不是。如是者几次,不能安卧。刚欲朦胧睡去,又忽听窗棂上剥啄一声,有个人儿悄声笑道:“袭人姐姐,出来看,二爷回来了。”

    袭人恍恍惚惚,翻身坐起,随便披了件衣裳便往户外来。开了门,一阵凉风兜头袭来,穿墙而去,只见一弯明月,满圃落花,却是静悄悄人影儿也不见一个,却有些微微的落雨。袭人吃了一惊,这才真正醒过来,只觉背上一股凉气,不禁心中惊悚,暗道:都说晴雯虽死,魂灵只守着怡红院不去,他从前在的时候,常说死也不出这个门儿,难道竟是真的?况且好好的月亮,偏又晴天漏雨,只怕有些缘故。难道为太太下令明日搬出园子,晴雯不愿意宝玉出去,所以又来显魂?如果一味倔犟,只怕不祥。这样一想,便将些外邪鬼祟招入膏肓中来,病势愈重,而不自知。

    到了后半夜,雨势愈急,便如撒沙筛豆一般,那袭人辗转反侧,通是一夜不曾睡稳。次日一早,王夫人打发人进来传话,吩咐园中诸人回避,就有婆子带人进来搬动的。袭人强撑着爬起,顾不得骤雨初收,花阴浸润,自出园子来,风鬟雾鬓的跪在王夫人跟前禀道:“太太要二爷搬出来,是为二爷好,然而二爷如今尚在那府里未归,虽然听说老太太已经打发人接去了,料想就回的。但这两日来在那边吃住,想必不尽如心意,好容易回到家来,又见人去楼空,能不惊心伤神,二爷又是个最重情义的,少不得胡思乱想,堵气事小,伤身事大。太太请细想,从前原是我劝着太太要把二爷搬出来的,岂有反愿意他留在园中不去之理?只是近日家中事情接二连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前日二爷为了二姑娘的事伤心难过才好些,又为了林姑娘的事寻死觅活,如今再挪个生地方儿,一时住不惯,反和太太怄气,伤了母子情份倒不好。因此我想了两日才敢拼着一死来与太太商议,求太太略缓些时日再提搬迁之事,太太若嫌我多嘴,便把我打死也无怨的。”

    王夫人听了,如梦初醒,亲手扶起袭人道:“好孩子,你果然替他想的周到。若不亏你提醒,我显些误了大事。既这样,就叫那些人回来,过两天再搬罢。如今倒是备些定神丹,安心丸,好歹叫他先压压惊才好。”看着袭人去了,又点头叹了两声,方梳洗了往贾母处来。

    贾母一早已打发了人去北静王府里听候动静,贾琏不放心,随后又带了小厮亲自骑马去接。王夫人、李纨等都聚在前堂里等候,贾政亦不出门,只候在书房里听消息。凤姐不得闲,理一回家事,又过贾母这边来张一眼,说两句宽心话儿,复往园里走一遭,看着发放了月钱,抽身出来,一径走过穿堂,亲往垂花门台阶上站定。二门上小厮们见了,都唬的垂手拱肩而立,不敢抬头。

    凤姐略站了一站,并不说话,回身往角门抱厦里来。众婆子拥着,忙叫起司茶炉的,周瑞家的得了信儿,一阵风儿走来,迎着凤姐没口子说道:“奶奶今儿怎么亲自出来?也不叫个奴才通传一声,好叫咱们准备。看这一屋子的土,小心沾脏了奶奶的衣裳。”婆子笑道:“周嫂子说那里话?这抱厦天天有专人打扫的,预备着主子坐息,从不放闲人进来。”周瑞家的只做没听见,亲自用袖子把椅面擦了又擦,方扶着凤姐坐下,又咋咋唬唬的道:“这茶那里喝得?还不叫里边柳家的洗了壶来,重新炖过。”又亲往里边去传茶。凤姐也不与人闲话,且向鬓边拔下一支银鎏金西番莲镂花嵌翠耳挖簪来掏耳朵,默默的出神。

    一时,贾琏的小厮兴儿先回来了,凤姐忙传进来,问他:“二爷怎样?”兴儿一愣,向上看着凤姐只眨眼儿不言语。凤姐燥起来:“问你话呢,聋了还是哑了?”兴儿唬的忙磕了个头,才敢说:“不知奶奶问的是那位二爷?”倒逗的凤姐笑起来,方想起原是自己说的不明白,遂问:“宝二爷如今怎样?”兴儿回道:“已经接着了,就到家的。”凤姐放下心来,复问:“琏二爷呢?”兴儿道:“陪着宝二爷一道回来了。”凤姐骂道:“既是两位爷都回来了,有什么不明白答不得的?就说二爷回来了,不就得了?夯口笨舌的蠢东西。”既得了准信儿,便不耽搁,赶紧往贾母处来报讯,使贾母放心。

    又过了一盏茶工夫,贾琏方陪着宝玉回来了。宝玉便急着要回园里去。门上早有七八个小厮迎上来,抢着报:“老太太、老爷、太太都在堂上等着呢,说二爷回来,立刻去见。”贾琏忙将宝玉一把抱住,劝道:“好兄弟,凭你有一千张嘴一万件要紧的事,也先随我见了老太太、太太再说。”拉着往贾母处来。

    贾母、王夫人早已迎出门来,看见宝玉,一把搂在怀里,儿一声肉一声的哭起来,数落道:“你个不争气的孽障,如何竟做出这不要命的事来?倘若你有个好歹,叫我和你娘活是不活?”王夫人哭的几乎背过气去,李纨紧紧搀扶着,也自垂泪。

    一时贾政得了信走来,李纨忙回避了去,宝玉忙过来跪着磕头,给父亲赔罪,道辛苦。贾政老泪纵横,骂道:“逆子,那北静王府是何等去处,龙潭虎穴一般,焉能容你这大逆不道的孽畜撒野?倘若惹怒王爷,这一家子都要被你毁了。到时,看你有几条命来抵罪?”宝玉跪着回道:“并不敢撒野胡闹,不过是登门拜访,负荆请罪,王爷只说不知者不罪,并不曾发怒,反设席相邀,留我在府上住了几日,每日听戏观花,十分礼遇。临行还赠了这把扇子。”说罢向袖中取出,双手奉与父亲。

    贾政接过来,见是一柄四十四骨樱桃红木、青绿两面夹纱的高丽贡扇,正面是一幅山水真迹,背面题着水溶亲笔抄录的石榴皮题壁句:“白酒酿来因好客,黄金散尽为收书。”看罢,不禁叹了两声,连说:“孽障,孽障。”垂下泪来。贾母向贾政斥道:“他在那府里拘了这几日,好不容易得了命逃生回来,一口茶还没喝,你就又来震唬了。他刚回来,魂儿还没定,再被你唬病了,我是不依的。”贾政只得权且告退,自回书房中长吁短叹。贾母便又问些在北静王府里起居饮食诸节,听说不曾为难,放下心来,叹道:“且往后走着瞧吧。”

    接着邢夫人、薛姨妈并宁府里也各打发人来问候。王夫人还欲说话,宝玉推说骑马累了,只要回房去歇。贾母便道:“他从生下来也没经过多少事情,这几日够他受的,叫他且回自己屋里睡一觉儿,回过魂儿来再说吧。”王夫人见他神思恍惚,形容憔悴,虽有满腹的话要说,也只得权且搁下,放他去了。

    麝月、秋纹早在园门口接着,见宝玉走来,便如见了活菩萨一般,迎上来道:“你可回来了。满院子人几日里通没睡过一个囫囵觉,袭人只差没有急死在这里。”

    宝玉随手脱了大衣裳交在他们手中,三步并作两步走在前头。麝月见不是往怡红院去的路,不禁愣了一愣,忙婉转劝道:“二爷好不容易回来,总得先回房里换件衣裳,喝杯茶,喘匀了气儿再去看林姑娘。那有出门两三天,不回家先串门子的理?况且袭人姐姐病的正重,只为二爷担心,两三天里饭也不曾吃过一口,才是我强按着方答应不出来迎候,这会儿正伸着脖子苦等呢,二爷好忍心教咱们空等?”宝玉道:“既这样,你就先回去说一声儿,说我一切都好,到潇湘馆里略坐坐就来的。”说着话,脚下更不停留,早一溜烟脚不沾地的去了。

    麝月同秋纹抱着衣裳,眼睁睁望着背影儿叹了两声,无奈何,只得回房来说与袭人。袭人愣了半晌,叹道:“我倒只担心他累了饿了,只怕他心里再不会为自己算计,就只有他林妹妹。”原还躺在床上只望宝玉回来安慰两句的,此时便也无心再睡,挣扎着起来,重新洗脸匀面,不肯教病容落在他眼里。

    这里宝玉一径来至潇湘馆。紫鹃一天几次的往怡红院里打听着,也已知道宝玉回来了,早已报与黛玉,打量着过午必来的,谁料他这会儿便来了,看身上的衣裳未换,便知是刚进园子,遂问:“从那里来?”宝玉道:“从老太太处来。”说着,便随身坐在黛玉榻前,问他,“身上觉的怎么样?大夫来过没有?可吃过药不曾?晚上睡的好不好?”

    黛玉眼中早滚下泪来,更咽道:“你别只顾着问我,这两日,在那府里住的怎样?你怎么这样大胆,竟然……”说着又咳起来。宝玉忙道:“妹妹放宽心,如今可大好了。我已向北静王爷明明白白说了心里的话,王爷已亲口允了我,说原不知我有这个心,所以才求人下聘,如今既知道了,君子不夺人所爱,再不会教人来提亲了。临我去时,还赠了我许多礼物,且许我将来成亲之日,还要亲来向妹妹道贺呢。”黛玉听了,满面通红,急道:“你说你自家的事,别扯上我。”宝玉叹道:“妹妹恼我,我也要说的。平素都是因为宝玉一味小心,不敢明白说出心里的话,才惹的妹妹疑心,众人又金一句玉一句的混说混比,拉扯旁人,倒惹妹妹烦恼。这回我索性打破了这个闷葫芦,把我的心思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剖白个通透,便是死了,也不屈。”黛玉先还愣愣的听着,及到最后一句,正碰在心坎儿上,不禁哭的更咽难言,便要责他大胆妄言,也是无力。紫鹃也觉伤感,连劝也忘了,只在一旁拿着绢子垂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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