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痴宝玉情闯北静府 惠元妃梦断铁网山-《黛玉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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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玉不禁也哭了,益发说道:“好妹妹,我的肠子都碎了,你还只管哭。我早说过我这个心里除了妹妹再无第二个人,妹妹只不信,到底弄出这些阴差阳错来。前儿我已与老太太、太太说明,若要我舍妹妹而就别人,除非是死了,拿尸首去成婚;这回索性都闹的明白,看谁还敢来罗嗦妹妹。”

    黛玉自听了贾母说将自己聘与北静王为妃的话,心里万念俱灰,已死了大半,只想着再见宝玉一面,其余更无所求。如今听宝玉说尚有转寰之机,遂重新唤起求生之意,心思清爽,便又想起一事,哭道:“你又何苦来说这些没意思的话?又替我打算什么?不如让我干干净净一口气上不来死了,好让你清清爽爽做成好姻缘去。”宝玉道:“你到今儿还不信我,还来怄我,除了妹妹,我又有什么好姻缘?”黛玉道:“娘娘已经赐婚,合府里都知道了,什么‘金玉良姻,天作之合’,你还只瞒着我。”

    宝玉这几日只为北静王求聘黛玉的事焦心,竟没想到自己身上,及听黛玉提醒,方想起还有这一宗公案,愣了半晌,方道:“我只不答应,难道他们牛不喝水强按头么?便是大姐姐也不能强人所难的。何况赐婚只是传闻,并未真的有旨意下来。老太太早许了我,等娘娘回京,亲自进宫去代你我求情。我连北静王府都闯了,还怕别的么?别说是大姐姐,就算皇上赐婚,我也敢闹上金銮殿去,看谁还挑着头儿混说什么金呀玉呀的不说了。”黛玉听了这话,反不好意思起来,啐道:“谁许你到处混说……”说到一半,却又咽住,满面胀红,喘成一气大嗽起来。宝玉情急,便欲上前搀扶,恰麝月、秋纹已收拾了衣裳来接他回房,宝玉虽不舍,然而见黛玉抖的风中桃花一般,却还勉力抬头望他,冲他摆手儿,那眼里的意思分明只要他去,生怕自己呆着不去更惹他着急,且紫鹃也在一旁劝道:“二爷的话,姑娘已尽明白了,如今且回房去歇着吧,来日方长呢。”只得去了。

    这里黛玉思前想后,起初也信了宝玉的话,只道暂且无事,转念一想,那北静王何许人也,焉肯出尔反尔,如此轻易放弃?元妃赐婚更是势成定局,又岂是宝玉三言两语可以逆转的?想来二人竟是万无遂心如愿之理。又想宝玉为了自己的事闹上北静王府,何等大胆莽撞?倘若他为自己有个闪失,自己却又情何以堪?况且女孩儿家私情原是闺阁中万死不赦之过,自己虽与宝玉持之以礼,并无失检点处,然而这回宝玉为着自己如此妄为,想必闹得阖府皆知,更不知为将来埋下多少祸根后患,口舌是非。思来想去,没个了局,那眼泪只如断线珠子一般,成串滴落,不能休止。

    话说这些事体,黛玉既能想到,贾母自然更加虑到了,明知北静王必定另有文章,只恨猜不透,欲找人商议,想着贾赦、邢夫人是事不干己不劳心的,贾政为人梗直不会转弯,王夫人又愚钝没主意,惟有贾琏、熙凤夫妻尚可议事,因此命鸳鸯请了他二人来,又想了想,到底不好瞒过王夫人,便命也一同请来,遂将自己一番担忧说了。凤姐先就回道:“老祖宗虑的极是。想那北静王爷为这事惦记了不止一二年,又叫少妃来亲自探看,又叫冯紫英打听出身来历,又跟咱们老爷几次递话儿,又打听了妹妹的生日送来厚礼,又特特的请了林妹妹的启蒙先生贾雨村说媒,就是寻常王府里结亲也不过如此,那里是王爷纳妃,直与皇上选娘娘差不多。若从前年北静太妃跟老祖宗商议纳妃的话头儿想起,这主意只怕早就拿定了,若不为守制,还等不到这时候儿。他既品度了这二三年,好容易等的孝满才提亲,分明一招出手,志在必得,焉肯为宝兄弟几句话就打了退堂鼓?不过是想留个好名声,不肯让人说他强娶豪夺,所以才说了那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儿先稳住咱们,回头必定还要想个什么法儿,逼的咱们府上主动去攀交,倒反赶着他去结亲。想来我们若不肯结这头亲,他保不定还有什么新招儿埋伏在后头。”

    贾母叹道:“我何尝不是担忧这个?想来他借口讲谈学问练武艺把宝玉扣留在府上,还只是第一计,后头不定还有些什么千奇百怪的厉害法宝呢。这次宝玉安然无恙的回来了,不过是个提醒,敲锣听音儿,下次未必便能这么容易。”

    贾琏见贾母既已明说了,便也禀道:“我听里头的公公说,皇上不在京的这段日子,四位王爷共同监国,凡有奏章,都是四位王爷合议,忠顺王与北静王多半政见不同,正是水火不两立;东平郡王和南安郡王又一味和稀泥,两头不肯得罪,所以许多大事都耽误下来,裁议不决。比如海疆之乱,北静王主战,忠顺王主和,一个说要发兵去打,直叫兵部拟定出征名单,凡是世袭武职的人家都要逢二抽一,充军作战;一个说该以和亲怀柔,前时叫各府里适龄女子都画像造册,便是为了备选。”贾母这些日子一直为了探春、惜春备选的事忧心,却并不知还有征丁一事,闻言不禁一愣,问道:“这样说来,不论主战主和,咱们竟都是跑不掉的?老爷不是说造册备选是为了联络那些海外王储么?怎么又变成议和了?”

    贾琏叹道:“朝廷里的事,那里说的准呢。同海国联姻是北静王提的,为的是好教那些岛国帮咱们发兵;跟藩邦议和却是忠顺王提的,总之都拿着这些造册备选的女孩儿们做筏。孙子还听说,东平、南安两位郡王因年迈多病,如今都不大理事了,所以朝中大臣都推北静与忠顺两府马首是瞻,各立山头,斗的你死我活。想咱们府上向与忠顺府不大投契,再把北静王得罪了,将来若有一时急难欲投倚处,东、南两位王爷未必得力。何况不论征丁出战还是郡主和藩,咱们两府里可都在册,说不定抽着什么签,要生要死,都攥在两位王爷的手心儿里呢。因此以孙子浅见,北静府万万不可得罪。”王夫人也道:“便是没有北静王爷提亲这件事,娘娘也是有意要赐婚的,那里由的宝玉呢?倘若北静王做主把宝玉充军打仗,他那里吃的了那种苦?并不是我不疼爱外甥女儿,逼他嫁人,奈何世上并没有顺心如意两全其美的事,说不的,也只有舍卒保车了。”贾母自然知道王夫人话中所指那个是卒,那个是车,并不入耳,只得道:“娘娘的旨还没下呢,那里就说到后边的事了。早知这样,当年我就该早有个准主意——如今也说不的这些,只是北静王爷既然已经说了不议亲,一两日间总不好意思又来为难的吧?”

    凤姐见贾母话里有话,知道不乐意,忙道:“正是呢。上吊还要喘口气,不信他一个王爷,说出来的话竟好意思收回去,总得做两天表面文章,假装宽慈。就有什么招数,也会等些日子再施展。咱们如今不如就来个将计就计,骑驴看唱本儿——走着瞧。横竖拖几日等娘娘回来,还有的商议。”贾母这方点头,说道:“也只得这样。”

    一时从贾母处出来,王夫人便埋怨凤姐:“好容易已经说的老太太心动,答应把你林妹妹许给北府了,你女婿也说了一大篇话,劝老太太结这门亲,偏你又来提什么将计就计的话,只顾哄老太太高兴,就不想想,那北静王府是何等威势,难道是我们这种人家可以得罪的?”

    凤姐辩道:“我何尝不是和太太一样的心思?只是老太太心里不愿意,与其一味逆着说,惹的老太太不高兴,倒不如暂且将些宽心话儿稳住,一切只等娘娘回来再拿主意。反正北府里三五天内总不会再有动静,咱们乐的消停几日不好?”王夫人无话可说,又随便问了几句家事,便打发他去了。

    谁知赵姨娘早在隔壁听见,情知王夫人不满意凤姐,便要趁机煽风点火,遂掀帘子凑近来说:“太太当真不能由着二奶奶的话。宝玉的婚事,可得着紧上心,越早定下来越好,我前儿听说……”说着,故意左右看。彩云知机,故意道:“今天是太太吃斋的日子,我去厨房看看,备了素菜没有。”说着去了。余人见彩云如此,便也不等王夫人说话,都借故避了出去。王夫人见那赵姨娘蝎蝎螫螫的,本不待听他弄舌,然而正所谓关心则乱,身不由己的问道:“有什么话,只管说吧。”赵姨娘便压低了声音做张做势的道:“我前日去林姑娘处瞧他病,正听见他与丫头长一句短一句,计议着要同宝玉两个私奔呢。”王夫人唬了一跳,忙问:“你听的可真?”

    赵姨娘赌咒发誓的道:“决不敢欺瞒太太。难道我不知道这是要命的大事?所以一直压在心里不敢说。为是宝玉的事,才不敢隐瞒,我想太太就这一根独苗儿,平日里看的心肝上的尖儿一般,老太太又着实疼爱,若有个闪失,那还了的。想了几日,还是要冒死禀告太太,好有个防备。他们果真连法子都想在了那里,说是林姑娘捡个日子跟老太太说要回南边老家去祭父母,叫宝玉陪着,两个人卷了细软搭船走,人不知鬼不觉,把阖府蒙在鼓里,连日子都定了呢,可惜我一惊,就没记的清楚。”

    王夫人听了,虽不肯信,然想起宝玉前日在老太太跟前说的那些大胆狂言,口口声声只要死要活,竟似有殉情之意,不由心惊意动,便有几分动摇,口里且只道:“林姑娘是名门千金,怎么会连廉耻礼义也不顾?必是你听错了。快别混说。”

    一时饭至,王夫人便留赵姨娘同吃,赵姨娘原先听他今日吃斋,便无肠胃,正想指个谎儿自去讨些荤菜来吃,及见彩云已经摆下桌子,玉钏、绣凤等依次端上菜来,什么虾油豆腐、珍珠菜、素烧鹅、松菌、面筋、鸡腿蘑,主食是一盘子十色素菜细馅夹儿,荠菜馅千层儿炊饼,并一大碗三鲜笋丝面汤,香喷喷清亮亮,都是素日未吃过的,不由食指大动,便站住了,笑道:“既如此,我也讨一讨太太的福荫。”便每样挟了几筷到碗中,细细嚼了,又道:“都说水月庵的素斋做的好,连宁府里珍大爷也称赞的,倒不知比这个怎样。”

    王夫人因心里有事,便没听出破绽,一时吃毕,打发赵姨娘去了。自己思前想后,半信半疑,以为总是有几分影儿,赵姨娘才会说出那些话来,倘若宝黛两个果真存了这个心,可不害苦我也?因此更厌黛玉,且暗暗布置耳目,提防宝玉有所异动,一心只等元妃回京,好早早请准懿旨,了却这番心头大事。暂且不提。

    只说是夜三更,王夫人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忽听一阵风掀的门帘儿响,便闻的一股血腥之气扑面袭来,王夫人欲起身时,却见那贾元春竟做从前在家时打扮,怀里抱着个孩儿,摇摇摆摆的走了进来,便在床前跪下,意欲磕头。王夫人吃了一惊,忙拦道:“我的儿,你如今贵为娘娘,君臣有别,怎么反倒给我磕起头来?”

    那元春眼中含泪,口内作悲道:“娘啊,你只知孩儿一朝选在君王侧,乃是尊贵光荣之事,岂知宫闱之内,风起云涌,纵然百般小心,终究暗箭难防。女儿为了保住这贤德妃的封号,含辛忍辱,耽精竭虑,这许多年里,何曾安稳度过一天半日?却还是弄巧成拙,求全反毁,如今一死万事休,纵然醒悟,也是迟了。只为悬心爹娘不下,才不顾这山长路远,一夜万里,赶来见爹娘最后一面,还有一句话要提醒爹娘。”

    王夫人听了不懂,只恍恍惚惚的道:“是什么话?”又问,“你这抱的是谁家的孩儿?”元春道:“女儿离京前已经身怀有孕,自以为眼前就要有大富贵,大荣华,一心要好,百般防范,瞒住消息跟随皇上出京。不料心强命不强,如今反累了这个孩儿,可怜他没见天日就要随女儿命入黄泉了。女儿死的委实冤枉,个中因由,便说给爹娘知道也是有害无益,如今倒也不必再提。只望爹娘以女儿为诫,休再一味攀高求全,从此倒要退步抽身,看开一些,还可保的数年安居。若不然,眼前就要大祸临头了。倘若儿身还在时,还可设法为爹娘筹措转寰,趋吉避凶,如今天伦永隔,幽冥异路,再不能略尽孝心了,爹娘自己保重吧。”

    王夫人更加不懂,却忽听的贾政的声音道:“娘娘垂训的是。”清清楚楚,响在耳边,不由一惊醒了,才知是梦,身上冷汗涔涔而下。一旁贾政犹自呓语道:“娘娘且慢。”说罢,却也醒了,怔怔的瞅着王夫人发愣。王夫人心下惊动,问道:“你做了什么梦?只是说梦话。”贾政叹道:“我刚才看见咱们大姑娘来了,怀里抱着个襁褓孩儿,一进门就给我跪着磕头,又说了许多话,什么‘伴君如伴虎’,什么‘提防暗算’,‘求全反毁’,又是什么‘退步抽身’,我正想问清楚,他便走了,苦留不住。”王夫人更加惊骇道:“我刚刚也做了一梦,却和你说的一模一样。莫不是娘娘有什么事?”贾政心下栗栗,却不肯相信,只劝道:“这都是你我思念女儿太甚所致。娘娘如今与皇上在潢海围猎,会有什么不妥?即便是着了风寒,又或是遇些阻碍,随行自有太医、护卫,又何劳你我操心?”

    王夫人却只是挂怀不下,这一夜翻来覆去,何曾安睡片刻。次日一早,便又叫了贾琏来,让去宫里打听消息。一时贾琏回来说,诸王为着海疆战事不稳,宇内又有乱党起事,已经加派官兵前往铁网山护驾,想来皇上不日便要回京的。王夫人听了,这才略略宽心。正是:

    剖开莲子心犹苦,拨断筝弦声更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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