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嗟乎虫-《九灵拾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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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驿缘阁。

    毕竟铺子是开在阴阳相隔之处,而人嘛,又总是死过一遭之后才能想起活着时的万般好来,所以哭哭啼啼的客人也很是常见,但像眼前这么能哭的,七叶却是实打实头一回见。掐着时辰,眼前的清瘦女子已经不停歇地站在驿缘阁的铺子前号哭三刻钟了,巷子里来来去去穿行的魂灵都用一种疑惑的眼神看着这边,时不时还有不怕事大的犹犹豫豫想要驻足停留看热闹,眼看着便要形成聚众围观的势头。

    七叶默默拧干手里的帕子,递给哭个不停的女子,又从木台下取出一块更大的绢帕擦拭已经被女子的眼泪泡得发白的台柜,轻声道:“姑娘有苦衷便说出来,哭解决不了什么。说出来让大家听听,虽然已经到了这地界,没人能为姑娘生前的事做主,但总比憋在心里好。”

    是啊,是啊,围观的魂灵听了这话来劲儿极了,纷纷附和。

    这一招果是灵验,啜泣声虽然未立即停止,但却有些减小的趋势。果然又过了半刻,女子更咽着抬起头。

    七叶叹了口气,细看那脸,眼哭得红肿如桃核,泪水将脸上的脂粉糊得一塌糊涂,七叶连忙又伸手递给她一块新的帕子。

    “谢谢。”女子带着哭腔接过,擦了擦脸。脸上浓重的脂粉被擦掉,露出张哭得红通通但还算清秀的脸来。女子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叫红珠,是这州上首富江家的婢女。”

    江家世代从商,做着经营钱庄的行当,首富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钱多得一时半会儿花不完却是真的。

    江家老爷有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儿子是夫人所生,年岁最小,少时长得虎头虎脑,但就是读了些败书,太有些主见想法。因为年纪小最得宠爱,江家上下都由着他去。这一由着就埋下了祸根,到了弱冠之年,说什么也不肯顺从江老爷给他安排好的姻缘,成天到晚念叨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说是名门望族的女儿太过世俗气,非要南下找什么淳朴善良又美貌温婉不问世事的奇女子。

    这一日,在饭桌上又一次听完江少爷关于自由美好姻缘的畅想大论,江老爷终于忍到了尽头,他大怒,一把掀翻了桌案,抄起板凳就向自家那不争气的浑小子砸了过去。“砰”的一声巨响,实木凳擦着江少爷的耳朵就飞了过去,狠狠地砸在窗棂上,二者皆粉碎,落了一地的断木碎渣。

    所有人都吓呆了。这时,压根儿就没被砸到的江少爷脸色忽地变了样,嘴角溢出血丝来,像只断了线的风筝般身子一软,就瘫倒在地,再不能动。江家大夫人吓得“哇”地哭出声来,猛扑过去,大叫“我的儿啊”,但是无论怎么叫,江少爷也都再没有反应。

    江老爷又气又心疼,连忙叫人去请医馆的人。这一请,请的就是白山州最好的医馆里的大夫赛华佗。

    赛华佗号称能从阎罗王手中抢人,也果然名不虚传,他急急忙忙赶来只瞄了江少爷一眼和一屋子狼藉便知道了原委,木凳撞碎之时,江少爷虽然躲开了,却被迸溅的木片从后脑直刺而入,故而受伤。江家大夫人正哭得累了,一听这话便怒火中烧,起身就扑向江老爷,又抓又挠又踢又踹,口中不住地怒骂。

    江老爷已是愧疚不已,但自己家好歹也是名门望族,怎能由得个女人在外人面前和自己撒野,于是半是羞愧,半是恼怒,将夫人推搡离身,又将她一巴掌打翻在地,呵斥众人将她带了下去。

    一大家子乱成一锅粥,像是某种不好的预兆,果然三天之后预兆应验。

    江少爷虽然性命保住了,但却变得呆呆傻傻。江夫人也疯了,遇到何物都要撕咬,被江老爷关进了一间密室,不得见人。江老爷几乎一夜愁白了头。第四天,江老爷终于做了个大胆的决定,要放儿子去过他想过的南下生活。虽然做这种马后炮的事没有什么意义,但起码可以稍微弥补他内心的愧疚。就这样,江少爷踏着斜斜歪歪的步伐,带着两个奴仆和足够的银子,踏上了他曾经想走的那条路。

    江少爷这一走就是三年,三年后他带回了一个年轻貌美的乡下女子和一个浓妆艳抹的小婢女。

    虽然家境不配,但模样却是相配,江老爷高兴得老泪纵横,当即决定半月后为他们设宴拜堂成亲。成亲的前一日,早已经不再意气风发的江老爷在佛堂整整跪了一夜。

    或许真的是菩萨保佑,成亲和婚后的日子都很顺利。江家的少夫人性格温婉,手脚麻利,喜欢来来去去地在屋里屋外忙活。而江少爷自从娶了亲之后,亏得少夫人亲自照料,心智也在慢慢地恢复正常。本来不咸不淡的生活会一直这么平静地继续下去,却被一颗红珠打破了宁静。

    少夫人出身乡下渔村,世代以捕鱼为业,没什么像样的陪嫁嫁妆,只有一颗家传的红珠和一个叫作红珠的小婢女。那颗红珠相传是他们的祖上从一条小鱼的肚子里拾到的,先祖看那珠子圆溜溜,通红透亮喜人,扔了可惜,不如带回家给孩子把玩,就这样一直传了下来。

    这颗红珠平常都是少夫人用丝线拴着挂在脖子上,藏在衣衫里从不外露示人,唯有沐浴更衣的时候才偶尔摘下来一小会儿,但也是放进小木匣里锁好。就算是江少爷,能看见那珠子的次数也是不多。

    这一日,或许是机缘巧合,江少爷从外面回来,见内室没人,屏风后面隐隐约约有个身影似是在沐浴,而那红珠就放在床榻边儿上,颜色鲜红喜人,江少爷忍不住拿到窗前把玩。忽然,一道影子从窗前飞快一闪,“砰”的一声,紧接着整个窗子就塌了,噼里啪啦中,窗纸、窗棂应声碎了满地。

    那一瞬间,好似旧景重现,那些痛苦的记忆全都在眼前浮现、冲撞,江少爷感到头痛欲裂,几乎难以支撑。他痛苦地蹲在地上,只见一只白皙纤细的手从破碎的窗子外伸了进来,凭空抓了两下,接着一阵耀眼的红闪过,猛然贴近他,一把将他压倒在地。

    剧烈的疼痛使江少爷眼前一片模糊,恍惚中只觉有长发从自己脸颊上荡过,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眼前出现一张难以形容的绝美面容。随即,江少爷晕了过去。

    少夫人听见响动,只披了长衣便焦急地从屏风后面冲了进来。

    二

    驿缘阁。

    “夫人进来的时候只看到那人背影与我有三分像,便一口咬定了当时趴在少爷身上的人是我。”红珠姑娘的眼泪又“哗哗”地流了下来,“可我真的是看到有人抢项坠,才去帮少爷的。”

    “然后你就想不开自尽了?”站在一边看热闹的人里有个书生模样的男子接话道。

    谁料这一问让红珠哭得更凶了,她三下两下撕开左袖的衣料,雪白的手臂上满是触目惊心的大大小小的鞭痕。

    “夫人,夫人,她竟然差人将我活活打死了。”红珠呜呜地哭着。

    人死之后魂灵多会保持临死前的容貌,七叶也算看过无数惨不忍睹的状况,但见了她的手臂,七叶还是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周围如炸开了一样响起无数的叽叽喳喳,你争我吵,一时间议论纷纷。

    “太可怕了。”

    “太惨了,好歹是跟了十几年的贴身婢女,怎能下得去如此重手?”

    “男人三妻四妾的很正常,这种毒妇真是可恨。”

    “你们男人三妻四妾正常,那女人善妒也无可厚非。”

    “哎,有你这和尚什么事啊,你哪个庙里的啊?”

    “贫僧生前陋居六必宝寺。”

    “没听过啊。”

    “诶……”

    吵来吵去,真是吵得都听不清那个小婢女在说些什么了。铺子里忽然“嗖”地飞出一道白光,落到地上,化作一把木骨折扇,而后又袅袅婷婷化成一团雾气,慢慢形成个姑娘的身形,鹅黄衣裙,低眉顺眼,向七叶微一欠身,用好听的嗓音道:“掌柜的请您去阁楼,有事相商。”

    总算能暂时逃开这个地方了,七叶松了口气,粲然一笑,拍拍手:“好,那这里就拜托你了。”

    扇化的姑娘躬身回应,七叶回以一笑,逃也似的向铺子里走去。

    驿缘阁虽然不大,房间却不少,之前只住着七叶和掌柜的两个人,如今却还有另外一个人。想起那个人,七叶不由得暗自皱起眉头。

    算了算,那是五天前。闷热的夏日晌午,本是客人很少的时候,七叶像一摊烂泥一样摊在木柜上,眼皮耷拉着,只留出一条小细缝,眼看便要睡着了。

    “不好意思,只收大燕货币。”她并不起身,只懒洋洋地抬抬眼,对着眼前人动动指头,将那几枚石子不客气地推了回去。石子亮晶晶、圆溜溜的是很漂亮,但却不能当银子花。

    眼前的人没有动,七叶捺着性子又嘟囔了一遍:“只——收——大燕货币、金——银——铜板……”

    眼前的人竟然又将那几个石子在木柜上蹭了蹭,推到七叶眼前。七叶终于不耐烦了,极不情愿地坐直了身子,想说两句不饶人的话来,可是这一抬头,让她几乎是瞬间睁大了眼。

    眼前是一张太过漂亮的脸,眼明若星空,春山比之太媚,秋水较之无神,容若皎月,色如桃花,轻点绛唇,却是又毫无一分脂粉气。一身火红的衣裙,裙摆宽大轻盈,却不会因为小风而飘动。很明显这种美不属于任何一个人,只能属于一只妖。她的目光定在七叶的脸上,盯得七叶难以抑制地心跳加速。

    巷子里不但有魂灵还有妖,这些七叶是知道的,但是因为妖大多数禀性清高看不起凡俗世人,所以难得一见。所有酝酿的不饶人的话都在这一刻重新咽了回去,七叶从一边的大瓷瓶里倒出一块银子,在这姑娘的眼前晃了晃。姑娘微微抿动下嘴唇,一脸茫然无措地看着七叶,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半点儿声音。

    什么?七叶以为是四周的车马驶过,杂音太吵,自己没有听清,连忙耐着性子探身去听。

    “姑娘,请再说一遍。”

    她依旧只是用力地动了动嘴,却依旧没有发出半点儿声响。

    “你不会说话?”七叶大吃一惊。

    红衣姑娘目光中闪过低沉,点头。

    这么美的人儿竟然也有不完美,可惜了。七叶从身后的货柜上抽出几张普通的散纸来递给她,比了一个请写在上面的动作。红衣姑娘似懂非懂地接过,左右看看,摸了摸,随即用力点点头,将纸一把塞进了嘴里。七叶惊叫,连忙两三步走出木柜,将纸从她嘴里往外抢。

    “这不能吃啊!”

    “呸呸呸!”七叶边抢边做着向外吐的动作。好在这次这姑娘可算是懂了,也跟着七叶学,往外吐嘴里残留的纸屑。

    好不容易拾掇干净了,已经吓了七叶一身冷汗,心里不由得暗想,看来这小妖不但是不会讲话,怕是也有几千年没出过关,简直傻得怕人。这可怎么是好?七叶眯起眼,暗自琢磨着怎么跟这个姑娘沟通。

    “她叫嗟乎,是上古的一种小虫。”一个稚嫩清脆的童音传来。

    四下并无他人,红衣姑娘不由得被吓了一跳,直朝后退,眼神里满是惊慌。

    “没事,没事,是我家掌柜的。”七叶拍拍她的肩头,以示安慰。

    “抱本君上去。”童音不满地嘟囔。

    “来了,来了。”七叶边答应着边绕回木柜里面,弯腰从地上抱出个三尺高的小童子来,摆在柜上。小童子从怀中掏出一把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纸扇来,“唰”地甩开,边摇边将一只肉乎乎的小手像模像样地背在身后,仰脸开腔道:“嗟乎,上古一种豆大的小虫,入夜之时通体赤红如火,白日翠绿欲滴,展翅飞动之时,平缓如落叶徐徐游荡,飘落。”

    “原来是扇兄的老相识?”七叶瞬间松了口气。

    “算不上老相识,只是曾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天地间的嗟乎虫便已不过数只而已,如今怕是只剩下她了。”扇童摇着扇子感叹。

    “灭绝了?啧啧。”七叶看着眼前可怜兮兮的姑娘,不由得心生怜惜。

    “嗟乎乃上古小虫,幼时埋身泥土之中,得百年才孵化破土,成虫之后寿数千载。但凡雌虫,腹中有一滴珠,若是遇到心仪的雄虫,便会吐出喂食给它。如果雌虫口中红珠不吐,或者接不到红珠的雄虫,都只有数百个朝夕不到的寿命。嗟乎虫本善鸣,雌虫一旦失掉红珠便要失声,雄虫吞掉红珠同样会失去鸣叫的能力,有失必有得,虽然残忍,但这样两虫便能在飞花落叶间,默默无言相守万年。”小童“唰”地收扇,以扇骨指着眼前怯生生的女子,“其实心不心仪无所谓,这红珠只要吐掉便好,但偏偏这种虫是死心眼儿的,再加上天性胆小怯弱,因此存世的越来越少。本君已是千年没再见过这种小虫,原还感慨早已绝迹,没想到竟然还有一只遗存修成了妖身。”

    唉,倒也真是应了她的名字,嗟乎。

    紧接着他斜了一眼桌上面那排晶亮的石子,晶亮是经过了妖力的锻炼,那是上古时候妖之间用来彼此交换所需才用的:“她既然找到这里来,怕不是偶然,是有些原委。”

    七叶随意拾起一粒,点点头,可是现在比较麻烦的是,她不能说话,也不能写字,又怎么能知道她到底是何来意?

    街对面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巨响,像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摔在地上滚动着。声音很响,左右铺子里的人几乎都闻声去看了,七叶也不自觉地循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小木凳从一间废弃的二层小楼敞开着的门里滚了出来。

    那处原本是个小茶楼,生意还不错。上个月似乎是因为掌柜的善缘积到,得了个好去处,屁颠儿屁颠儿投胎去了。可是如果没记错,那里的大门是常锁着的啊,为何如今突然开了,还掉出个板凳来?

    好多人都凑上前去看,而眼前姑娘却一把抓起七叶的胳膊,拼命地摇着。没等七叶回过神,她又从袖口掏出根小木棍来,一边抓着七叶一边指着那边的方向,柳眉紧皱。七叶看着她手里的木签,没明白她想说什么。这时,身边凑过来个路过的绑着布头巾的脑袋来:“嘿嘿,这是卦签,我见过,我活着的时候见过。”

    卦签?七叶大吃一惊。

    “她的意思是之前在那里见到过卦签。”小童干脆坐到柜台上,向那边努努嘴。

    嗟乎拼命地点头,然后又用卦签指了指七叶。

    这个七叶能明白:“卦签让你来找我?”

    不对,卦签,怎么能找人?“拿着卦签的人让你来找我?”

    呼,嗟乎长长地出了口气,粲然一笑。这绝世美女的一笑真是难以形容,就算七叶是个姑娘,也不由神魂颠倒。

    拿着卦签的人……七叶皱了皱眉,只能是算命先生。

    七叶刚想开口问,扇童已经站起身,用小爪子一下下地挠七叶的肩膀,叹道:“她不会说话是失了口中红珠的缘故,靠猜是猜不出她心思的,还费时费神,本君饿了,先去做晌午饭。”

    从两年前机缘巧合来到烛巷给扇兄做起帮工,七叶就不得不成了一个全能的存在。她并不善于厨艺,做出来的东西只勉强维持在一个吃不死人的水平,好在扇兄和巷子里的其他魂灵一样死不了,再者七叶自己本又不是个挑剔的,所以平常只是随便做一点儿糕饼、冷粥、腌菜之类的。

    嗟乎低着头,小口小口咬着手中糕饼的样子,让七叶看得心醉。

    驿缘阁虽然不大,但空房间还是有几个的,七叶他们决定把楼上一间闲置的里室倒腾出来给嗟乎姑娘暂做卧房,房中留一张床榻,其余杂物一概搬出,什么也不留,因为就算有了什么,她也不会使用。

    好不容易收拾整齐,安顿好嗟乎,已经入了夜。七叶感觉头晕晕的,眼皮越来越沉,终于趴在柜台上睡了过去。

    累极了的睡觉是极沉、极香的,通常难以察觉到异响,甚至有时候有人偷偷地接近自己,也都不会发现。除非什么东西一不小心碎掉,碎出响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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