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除夕之夜-《凰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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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筷搁在玉碗上的清脆响声惊得她一跳,睁大眼睛看他,一粒饭粘在下巴上,几分滑稽几分惊讶,他看着巨大的燕窝白菜鸭子后面她几乎被淹没的小脸,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半晌他吩咐身后的管家。
“请外书房几位没回京的先生过来。”又道,“内外院刘源他们最近也够辛苦,如果抽得出空,也让他们过来,本王给敬一杯酒。”
她露出欢喜的神色,看得他心中一软,又想外书房那几个自己幕僚,她没见过,难免拘束,犹豫了一下又道:“阮郎中和他那个药童可吃过没有?请他们也过来一起用饭吧。”
眼神轻轻掠过去,管家接收着,恭谨的弯下腰。
说是“请过来”,自然要接受无数道重重盘查,才能进来的。
她不知道这个,却明白这是他最大的让步——毕竟现在整个浦园,勉强能算得上“客”的,也只有这些人了。
不多时那些清客和有头脸的护卫受宠若惊的过来,在下首颤颤巍巍的坐了,又过了一会儿,阮郎中才带着他的药童进来。
“小呆。”她一见药童便喜笑颜开,招手唤他,“过来,坐我身边……”突然觉得这话不妥,转头询问的看晋思羽,晋思羽原本听见这句皱了眉,待到看见她及时发觉懂得回头征询他意见,那神情宛然便是妻子询问丈夫,突然便觉得心中欢喜,笑道:“过来吧。”
小呆毫不客气的过去,阮郎中笑看着,摇摇头,向晋思羽告罪,晋思羽道:“先生为芍药尽心竭力,还没谢过先生,不必客气。”示意管家带他坐到自己对面。
长桌很大,椅子之间相隔很远,说是坐在身边,其实伸长手臂也够不着。她并没有先理会别人,却先斟了一杯酒,执在手中敬晋思羽,当先一饮而尽,柔声道:“恭祝王爷福寿万年,年年喜庆如今日。”
晋思羽看着她执玉杯的雪白手指,分不清哪个更白,在灯光下反射着辉光,一杯酒下肚,脸上便起了微微酡红,娴静如娇花照水,忙含笑举杯,尚未饮,便觉心中软烟氤氲,已将醉。
她坐了下来,这才用长柄汤勺给小呆舀汤,道:“这是瑶柱鲜贝汤,这个季节这种地方很难得的,小呆你尝尝。”
那少年不等侍女送过来,自己默默端过碗,很仔细的一口口喝,似乎在品尝北地人很难尝到的鲜贝的味道。
他垂下长长眼睫,不看任何人,只看清汤中漂浮的雪白的鲜贝。
刚才和宗宸在自己的院子里吃饭,听宗宸叮嘱他今晚的一切,忽然便听见王爷邀请共度除夕的消息,这原本并不在他们的计划中,宗宸当即有些惊讶,怕节外生枝,两人忧心忡忡赶来,以为会有什么变故,然而一进门便见她抬头,笑意温暖的看过来。
触及那样的目光,以往一直混沌不解他人内心世界的他,突然便明白了她的心意。
她要和他一起过年。
陪他一起领略红尘温暖,人间烟火,在腾腾热气和满堂喜庆里,过他人生里真正的有人陪伴的年。
以往的那些年,再多人在,走不近他的世界,他孤寂而空白的天地,染不上年的喧嚣烟光五色斑斓。
如今这一个年,在险地、敌群、敌意中央、行动之前,最不合适的时刻,可她执意大胆的要给。
是觉得时光年年过去,命运颠沛流离,谁也不知道之后还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下一年是否还会在一起,所以要珍惜当前,且共此刻么?
他慢慢的喝着汤,并不喜欢水鲜特有的气味,却喝得香甜。
她含笑看着他,眼神亲切,像所有寂寞的人,看见投契的同伴而简单的欢喜。
晋思羽觉得这少年吃东西那种特别专注的劲儿,很惹人喜爱,一时来了兴致,竟也亲自给小呆夹了几块肉,道:“这是浦园首屈一指的大厨做的红香腐乳肉,最是软烂鲜美,你大概没吃过,来,吃,吃。”
夹过来的肉,三块。
小呆的手,顿了顿。
对面正在喝酒的阮郎中,持杯的手也顿了顿,一瞬之后他含笑站起,恭敬的举杯向晋思羽敬酒。
他打算着用敬酒来引开晋思羽注意力,至于之后小呆会做什么,他也没有把握,只好做最坏的打算。
三年前有次侍候他的人忘记了八块肉的规矩,他将碗扔进了粪坑里。
如今这碗如果扔进粪坑,那便是轩然大波。
阮郎中举起杯子,手指暗扣住酒杯底,眼角余光扫着小呆,面上还得对晋思羽微笑。
小呆低着头,盯着那肉,没动筷子。
晋思羽的眼光,已经疑惑的飘了过去。
阮郎中虽然在笑着,仔细看眼睛底已经闪出寒芒,所站立的位置,也稍稍变化了下。
小呆突然站起来。
晋思羽和阮郎中都一怔。
便见那少年站起,向着晋思羽躬了一躬,然后坐下,默不作声认认真真吃完了那三块肉。
他吃肉的态度和喝汤的态度看起来,完全没有不同。
晋思羽大喜,笑道:“都说他心智不全,我看竟也是个懂事的,难怪芍药儿喜欢。”
请客们急忙凑趣,大肆吹捧,都说王爷德被四方痴愚者亦被感化等等,芍药姑娘静静听着,眼神里闪耀着一些晶莹的东西。
阮郎中沉默的坐下,松开手指,目光掠过认认真真吃那三块肉的小呆,一瞬间眼神翻涌,复杂难言。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人的坚执与封闭,过往十数年他使尽绝世医术多方手段未曾打开他一寸光明,攘攘尘世曾经那般鲜明的摆在他面前,他看不见就是看不见。
然而如今,眼见着他一步步退出雾气走向清晰,一步步退出自己的坚执走向世上唯一能温暖他的那个人,他却不知是心忧还是欢喜。
他学会了吃三块肉,也学会了强迫自己对仇人鞠躬。
这收获并同时并失去着的复杂人生。
这一年年夜饭,有人在高堂之上觥筹交错,于敌群之**享新年。
这一年年夜饭,有人在侍卫房里和一堆伙伴乱七八糟喝酒,端着个酒杯到处乱跑,在外院墙根下举杯对着月亮遥祝。
这一年年夜饭,有人在大伙房里排队取饭,坐在内院书房青石台阶上吃已经冷掉的菜,想着自己以往那些随班磕头,大殿赐宴,永远吃不饱,回家空荡荡的年夜饭。
这一年的年夜饭,也就这么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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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年夜饭,晋思羽搀着她出来,亲自给她戴好斗篷,道:“天色黑了下来,正好放烟花。”
两人一路过去,今晚在内外院交界处的碧漪湖边,靠着假山设了戏台,围了锦幕,搭了暖棚,王爷有令,今晚与民同乐,允许没有回家的浦园上下人等都来看戏,但是不许接近暖棚十丈之内,暖棚周围十丈范围内,布置的是京都带来的最精锐的亲卫和浦城县衙抽调来的府兵,晋思羽说,浦园护卫累了一年,今晚就不承担最重的护驾任务,只在外围保卫,那些亲卫将暖棚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连只耗子想钻进去都不大可能。
除了部分可以随侍的人,浦园护卫和王府各级下人都被亲卫拦在十丈外,原本阮郎中和药童自然也是十丈外看客之一,但既然被邀请了参加晚宴,很自然的饭后便和那些清客一起,跟着王爷到外园,没有人多加注意。
碧漪湖边人头攒动,除了例行当值的,浦园里连护卫带侍候的人好几百号人都在,老刘也在其中,他上午代了人家的班,晚上看戏人家便不好意思不让他来,老刘怀里揣着一壶酒,袖子里装满花生豆,往嘴里扔一枚豆喝一口酒,悠哉悠哉。
他身边一个洒扫小厮,搓着今天扫院子生生扫肿了的手,哀怨的瞅着老刘,老刘就当没看见。
再过去一点,书房小厮裘舒平静的站在一株老树下,倚着树身,似笑非笑看着内院方向,宫灯彩灯的光芒映着他的眸子,一片水色变幻。
洒扫小厮除了蹭老刘,几次很想蹭到他面前去,都被裘舒一个眼风生生阻住,那嘴眼看着更扁了。
突然前方一阵骚动,众人抬眼看去,嚼花生正欢快的老刘,突然不动了。
裘舒直起腰来。
前方瓜形宫灯引导下,一队人簇拥着一对男女出来,男的金冠玉带,容颜温雅,很明显就是晋思羽,女子身姿亭亭,披着雪白狐裘,微露秋香色宫裙,眼波流动,笑靥含春,一枚深红玉钿垂在眉心,遮了那淤红之色,倒显出胜雪的肌肤来。
四面有抽气的声音,都听说那名字俗气无比的芍药姑娘,很得王爷欢心,知道姿色必然是好的,却也没想到好成这样。
难怪定力不错的王爷,最终堕入了这个战俘的温柔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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