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及第一章 狩猎的少年-《人道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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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瑁本来以为何淼要施展甚么厉害身法,这时却见他跪在雪地里浑身抖颤,不由得脑门一跳,直觉不好,便要上去查看。何淼支起身子,哇哇两声吐出一大滩血,何瑁大骇,忙扑上去搀扶。山虎只觉一头雾水,这倒是怎么回事,眼看山承泽好端端地,何淼倒是一副肝肠寸断模样。将两眼瞪着山承泽,只见他也一般惊疑,端的是好生邪门。不由得蹙眉问道:“这娃子不会是有甚么恶疾吧?”
何瑁闻言为之气结,却又哪得空搭话,只顾搀住了何淼,一只手在胸腹背脊处不住推拿,好一阵工夫,何淼才缓过劲来,只是面如金纸,气息奄奄,耷拉着脑袋说不出一句话来,活似一只被阉割的山羊。
山虎心中快意,面皮上不显波澜,只道:“看样子似是图腾反噬,你快将他下去静养,不然遗下祸患就难办了。”何瑁一言不,带着何淼便走,山承泽喝道:“且慢!”
何瑁转过头来,愠道:“你有甚么事?”
山承泽正色道:“我私忖着,贵部所献之策着实便利,这样罢,小连山,我烈山要了!”
何瑁闻言一愣,深狭目中凶光微绽,切齿道:“少年人好气魄!生的一副好皮囊,却不知有否好伎俩!”
山承泽露齿一笑,轻哂道:“想看我的伎俩,你那双招子还不够亮。”何瑁连道几声好,显是气怒已极,也不纠缠,搀住何淼疾疾下山而去。
山虎面有忧色,“承泽,何至于此,一点转圜余地也无!”
山承泽慰道:“虎叔且放宽心,他望河不过跳梁丑类,济不得事。”山虎隐隐一叹,望了望祭坛方向,心道:“祖哥儿苦心孤诣维持的脆弱平和,就这般打破了。”
次日,天刚进卯,烈山部落便从黑暗之中苏醒过来,所有人,包括行动不便的老人,以及尚在襁褓的婴孩儿,都踏出家门,在自家院子里静候天边第一缕紫气。
但逢祭祀,须先持戒沐浴。山民淳厚,本来便少纷芜杂念,更无所谓持不持戒;而这沐浴,却并非盥秽涤尘,而是芟夷诸秽,沐养心神。南疆诸部皆崇火拜日,试问天地间,还有什么比每日第一缕日光,更能荡涤万祟呢?
到了辰时,人们摘下各自门前的黑旛,从寨子各处望祭坛方向走去,每个人都头束皂巾,衣着严整,神情肃穆无比。有好些爹娘怕自家的娃过于调皮,搅扰了祭礼庄严气氛,便事先结结实实地揍了娃们一顿。此时看去,果然个个哭丧着脸,冷峻沉凝许多。令人不禁敬佩莫名,先人的智慧果然深不可测。
所有人汇聚在山道前,依男女分成两列,一时间黑旛如云,猎猎汤汤。部族子民并无地位尊卑之分,然而声望却有隆寡之别。山虎辟众而出,罕见的一身粗麻重衣,与山继祖往日穿着颇有几分类似。他立于山道前,居高临下,望一望离离众氓,不由心生豪迈。
此时一杆族旛从山顶缓缓下行,不多时到了山虎面前,原来是山承泽,只见他一袭长衫如雪,满头乌括在脑后,神情凝肃,温沉如玉。
山承泽昂望一眼日头,高声宣道:“族长令谕,午时将至,请众同胞登山!”随之转身,当先沿阶缓步上行,山虎落后几级,引着一干族老,跟在山承泽身后,族老们并不男女分行,概因人之寿极,皆可作祖,并无阴阳之分。族老之后是赤膊丁壮若干,一起扛着奉有三牲果物等祭品的供桌,群峰之末并无五谷产出,惯常以山货代替。祭品之后便是望河、丛黎二部的观礼团,最后才是数千普通部民,男左女右并行上山。
部族但逢此类大祭,族人进禋之序有着严格的典范,稍有违拗,族老们的唾沫星子也能将其淹死。山承泽从山上下来的时候,族老们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副了然的神色。再见到他作为群氓之引领族人上山,便都心中一动。这是确定了山承泽将继任族长啊。
行不片刻,山道上响起呜呜咽咽的龠音,那是女人们吹奏出苍凉亘古的歌谣,紧接着,汉子们整齐划一地敲起随身的鼓来,其声如雷,惊天动地。这些鼓大多是皮质,也有少数瓦鼓。
天地悠悠,群山莽莽,小小的烈山便若沧海之一粟。
走在前头的人已经能望见祖魂柱下立着山继祖,只见他头戴羽冠,重衣广袖,双颊越见清减,然而双目神光灼灼,令人不敢逼视。
山承泽率先登顶,将族旛交还山继祖。族老们尽可能近地抵拢祭坛边缘,让出甬道,汉子们抬着供桌一步一步奉血食入坛,而后礼宾就位。一丛头妆彩羽,衣着暴露的男女步入祭坛,围着祖魂石柱跳起祭舞来。
此时日上中天,太阳是白色的,温沉沉无一点热力。山继祖持族旛步至石柱下,念动艰奥难明的咒语。石柱骤然腾起幽幽祭火来,好似一支火炬,祭火迅向四周蔓延,眨眼间便将祭坛上的一切都裹挟了进去。人们在祭火中,不仅感觉不到烧灼疼痛,反而受了激励一般,舞得更加狂野。
此时不知何人领头,数千族人一唱起歌来。
“烈烈诸山,悠悠群峦。”
“耿耿有氓,鞭指即疆!”
“悠悠其美,爱我儿郎。”
“旦旦操戈,佑我园墙!”
所有声音汇在一处,化作涛涛浪潮直冲云霄。这《与氓歌》,乃是烈山部落的先祖流传下来的,最为古老的歌曲,一代代传唱逾千祀,早已经化为每一个烈山人灵魂深处的印迹。每一次有族人唱起它的时候,都会感觉到血脉深处的长河奔流,那是源源不绝的祖宗传承。
望河、丛黎的观礼团挤在汹涌浪涛之中,听着这慷慨激越的古老歌曲,不禁一个个心旌摇动,面色白。
这时祭坛中央传来山继祖一声大呼,其声震天,竟尔盖过了这涛涛浪潮。
“吉时已至,请亡者归天!”
歌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看着山道上,百十名青葱少年怀抱半身高陶瓮,一步步凝神走来。那些瓮中,盛殓着此次兽潮中牺牲族人的遗骸,这些遗骸乃是尸体经过秘制,缩去全身水分而成。那些奉瓮的少年,则是从他们的子侄中挑选的,尚未成年的孩子。这是人族五疆通行的习俗,所有族人死去,遗骸必须回归祖魂祭坛,以回报先祖生养之德。而少年奉瓮,则体现了生生不息,传祀不绝的人道理念。
少年们有男有女,可见烈山人对此并无偏重,他们捧着沉重的陶瓮,一个个牙关紧咬,步履沉沉,少年们都没有哭泣,然而好些孩子双颊泪痕犹在。
所有陶瓮都绕着祖魂石柱摆放,少年们俯身下去,揭开瓮盖。山继祖再高呼。
“请祖灵接引!”
话音刚落,祭火忽然剧烈燃烧起来,包裹住每一个陶瓮,火舌顺着瓮口窜了进去,登时引燃了盛殓的遗骸,不一会儿,从翁口飘出无数星点,这些星点汇作一道瑰丽的银绫,绕着瓮旁侍立的少年们依依不舍。少年们这时候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扑簌簌地落,打在祭坛上,滚烫滚烫的。他们伸手想去抓住那些银绫,然而银绫毫不受阻,穿透他们的手掌,穿透他们的怀抱,最后百川归海一般,投入了祖魂石柱之中。
此时,祖魂石柱仿佛也在微微颤动,从石柱深处,那遥远的血脉尽头,传来了声声战鼓擂动。族人们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直到这灵魂深处的鼓声响起,才又唱起了澎湃激昂的歌。
等到最后一丝星点都消散在虚空中,那些战殁族人在这世上最后的痕迹也从此化作虚无,成为了祖魂石柱的一部分。从此以后,便只存在于族人们的记忆之中,也许,会有那么一丁点幸运,能化作璀璨的夙慧,隔着时空传承给后人们。
山继祖喉头涌动,无数情绪充塞胸臆,嗓音不禁有些嘶哑。
“飨血食!”
山道边忽然人头攒动,继而传来阵阵惊呼。看不见的族人不由心下大奇,一个个翘望着。
只见一头小山般巨狼出现在山顶,可不正是那条狼王么!
这条狼王是烈山部落所有族人的梦魇,几乎每一户人家,都有亲人死在此次兽潮之中。人人都以为它已经伏诛,然而此时,它却好端端现身祭祀大典上。一时之间,每个人都有些惊慌失措。
不等生骚乱,人群中再腾起阵阵欢呼。原来那狼王四肢脖颈皆被绳索捆缚,每一根绳头,都被两名孔武有力的汉子死死拽着。狼王不住地挣扎,口中出呜咽的悲嘶,却又身不由己地被拖着前行。
原来那日山承泽本打算一手击毙此獠,忽然心中一动,想起一桩事来,于是手下留了三分力,只将它震晕,并禁锢了它一身寰气。被禁锢寰气的狼王,也就是一头壮一点的寻常白狼罢了。
这几日山承泽将它囚禁在郊外,每日以肥腴兽脯饲养。狼王也不愧是定寰妖兽,恢复能力异常出众,没过几天,一身毛便自行生,重绽夺目光彩。
此时捆缚狼王上祭坛来,自然不是请它来观礼。
所有族人心中都冒出一个词来,血祭!
一想到这点,族人们都沸腾了,有人兴奋地出“嗬、嗬”欢呼,随之所有人都欢呼起来。那声浪汇向狼王,激得它浑身毛一炸,不住支着脖子望周遭人群怒嗥。牵着脖子的两名族人,一左一右,咬牙切齿,死死拽住绳头,那神色好似要将它绞死一般。
狼王终于被拖上了祭坛,十名汉子要将它捆缚在祖魂石柱上。在命运到来之前,狼王奋力地挣扎,趾爪都深深抠进青石地面之中。骤临巨力,汉子们险些拉扯不住,山承泽漫不经心地瞪了它一眼,狼王呜咽一声,任由汉子们捆到了石柱上。
山承泽自供桌上取过一柄精致华美的骨匕,恭身行到山继祖面前,山继祖郑重接过,高举过头,示意族人。人群爆一阵浪潮,欢呼声中,山继祖缓缓割开了狼王的脖子,登时血如井喷,激射到祖魂石柱之上。烈山人灵魂深处仿佛听到了一声雀跃,那是祖灵在欢呼。
狼王颤抖着,浑身血液不住从伤口涌出,它闭上了眼睛,忽然出一声惊惶的嘶嗥,整个狼躯都不自然地贴上了石柱,仿佛有莫大的吸力在拉扯着它。更多地鲜血涌出,化作赤蛇一般,顺着石柱上的刻痕向上蜿蜒。
族人们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看着这无比玄异的一切。以往也曾血祭过,然而从没有出现如此震撼的一幕。族老中有博学多识的,此时不知想到了甚么,一双枯槁大手不禁颤抖得更厉害。
狼王早已断了气,此时全身都干瘪了下去,软搭搭地瘫在石柱根部。此时石柱周身罩上一层蒙蒙清光,显得无比神圣。从石柱深处忽然传来了歌声,那歌声由辽远到近处,由模糊到清晰。每一个烈山人都支起耳朵聆听,这是先祖在唱《与氓歌》。
何瑁脸色白,站在望河族人之中,此时不由得握紧了双拳,眼中闪现难以置信的光芒。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山继祖埋虔诚地感受着这一切,能够在大祭时得到先祖的回应,是作为一任族长最为荣耀的事。便在此时,祖魂石柱在石板上的倒影,出夺目的光芒,山继祖大惊,抬头看去,只觉好似一轮太阳便在眼前。
这是?图腾?
序章三纷起
出烈山下了落马坡,折向西行约摸十里,大雪封山,玉尘塞途,好一派银装素裹景象。数十骑盘羊拉成长队蚁行在山中,队一骑悬着一面族旛,上画一条蜿蜒大河,正是望河部落的标志。
骑队中段,有两骑并辔而行,合力拉着一架雪橇,橇上裹着厚厚的皮裘,隐隐现出一副口鼻,原来是驮着一个人。
何瑁与山陟约束坐骑,吊在队尾缓缓而行。祭礼过后,山中大雪骤急,望河人不愿久留,次日便要回返部落,山陟乃奉族长令命,领了数骑勇士前来相送。二人乃是平辈,原本也算少有交集,此时却尽皆缄默,气氛好不尴尬。
骑队再行里许,何瑁忽然开口道:“阿陟,咱们可算朋友么?”
山陟也不知在遐思些什么,闻言略略一惊,道:“啊!你说什么?”何瑁再问了一遍,山陟道:“算吧,只是此番着实闹得不愉快。”
何瑁笑道:“小孩子厮斗玩闹有什么打紧,你莫不是还耽搁着这事儿?”山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咧嘴只笑。何瑁察言观色,暗暗忖道:“这小子许是不知道小连山的事,想来那山承泽小儿还没有与他们言说。”当下神色更为热切,道:“咱们群峰之末这三个寨子,自来便同气连枝,便有些许龃龉,也于大义上无碍。阿陟,你说是么?”
山陟闻言颇觉中肯,恳切道:“你这话说得在理!”
何瑁笑道:“此番烈山一行,着实非虚,不仅见识了贵部子民之热忱豪迈,更有幸目睹图腾降世,可见不独我望河气运殷隆。”
山陟听他言语中颇有溢美,便觉十分舒畅,心中些许芥蒂也就烟消云散了,自豪道:“那是自然,我烈山一族苦心经营这些年,合该有今日善果!”
何瑁心中暗哂,口中却叹道:“我望河的图腾诞世之时,愚兄心中也颇有几分渴慕,却没想到阿淼那孩子福缘深厚至斯,竟率先博得图腾青睐,愚兄与部落里其他的人,只能望洋兴叹了。”山陟道:“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图腾高高在上,神明自具,向来只有它挑人的,谁能左右它的想法呢?”
何瑁打趣道:“正好比家室殷足,年轻貌美的女娃,乡邻仰慕,人人追捧。”山陟听他比喻得有趣,不由得失声大笑。何瑁又道:“愚兄观烈山才俊不少,能得图腾垂青者肯定不是一个两个,然而依吾之见,阿陟你德才俱备,拔同侪,正是图腾之不二人选!”
这一番话听来极是顺耳,山陟闻言脸上一红,只觉他这人也亲近许多,自谦道:“瑁哥儿你过誉了,族里胜过俺的人多了去了!不提鲁哥儿、熊哥儿贤昆仲,便是奎哥儿也比俺厉害得多。”
何瑁嗤一声,显是不以为然,道:“山熊、山奎固然悍勇过人,却向来寡于智略,山鲁勇略倒是均衡,却不及阿陟你灵性!要愚兄看,此番图腾非你莫属!只是不知,那图腾有何种神通?真是羡煞愚兄了!”
山陟被何瑁一番话夸得颇有些不自在,只得一味地憨笑,摇头道:“这个俺也是不知的,当时图腾显化,便被族长大人以秘法撷取,拓印在一块玉版上。此等重宝必定要好生看管,大家都还没能来得及看上一眼。”
何瑁佯作担忧,道:“山族长不会是要把那图腾给他的小儿子用吧!我观此子性情疏傲,德才不显,料来也当不起族长重器。只恐山继祖族长爱子心切,一时擅动了私心!”
山陟较山承泽年幼些许,少时便无甚交集,是以对其秉性无从了解。只是听何瑁言语中对山继祖颇多冒犯,心中微怒,喝道:“瑁哥儿慎言,族长大人不是那样的人!”
何瑁心知过犹不及,当下闭口不言。此时回已望不见落马坡,何瑁便拱手道:“阿陟你就送我到这里吧!待得明年开春,山里化了雪,你可一定要来看哥哥我!”
山陟慨然应允,勒住盘羊,与几位族人一道,目送一行人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萦纡曲折的山道上。这冰天雪地的,也没什么好耍的,当下疾打坐骑望寨子驰去。
不多时便至午时,山陟等人安然返寨不提。却说那望河众人在雪地里步履艰难,堪堪行出百余里,此时到了一处幽谷。这谷东西走向,地势逼狭,在中间有一道岔口望北而去,乃是望河部落与北边的大部族相沟通的途径。
众人兀自埋头于谷中行进,便听岔道尽头响起得得蹄声如雷,自幽谷北口迅接近,便听得人呼马嘶,势如疾雨。何瑁心中一跳,忖道:“什么人能在雪地里行得这么疾?”
抬头看去,却见一骑神驹疾驰而来,那神驹身高腿长,在积雪颇深的山道上,纵蹄飞奔如履平地,身后雪浪滚滚,不知还有多少人马尾随其后,只隐约现出数杆旌旛,朦朦胧胧的,辨不出图案来。那先头一骑顷刻便到跟前,骤见一队山民壅在道上,喝叱道:“闪开!”
此时望河骑队占据了整个通道,乍见一匹雄壮大马风驰电掣而至,队的人们都慌了神,勒着辔头望一旁避忌,奈何谷道原本便极狭窄,此时又哪得有空间周转。更因无人调度,一时间你望左转,我望右转,堪堪撞作一处,转眼间当头十余骑就乱成了一锅粥。队尾的骑手们不明就里,以为遭遇了偷袭,都争抢着往前扑。
何瑁被挤在骑队中央,被身侧骑手来回冲撞,不由得怒火中烧,手中皮鞭左右疾挥,抽得几名汉子嗷嗷怪叫。
千钧一之际,那骑士险险勒住马头,胯下神驹人立而起,出希律律一声长嘶,听声音好不俊俏。那神驹兀自跑得欢快,此时被主人勒得鼻头生疼,不由得怒喷几道暗红鼻息,乍一看竟如火焰一般。
望河众人犹自惊疑不定,又有十骑赶至,将先前那骑士护在当中。只见这些骑士皆身着赤纹黑甲,头戴兽覆面盔,背插一杆黑旗,旗面上隐约是一轮赤日,望之气度森然,令人生畏。胯下坐骑身量齐整,一般的神骏,竟也披挂着甲,令人啧啧称奇。那被护在中央的骑士,体型相较其余骑士瘦削许多,一身盔甲纹饰繁复精美,头上覆面盔形制更显狞恶,好似妖魔一般。
忽闻一声怒斥,“何人挡道!”左一名骑士排众而出,来到望河众人跟前,居高临下,手中长鞭带起一阵恶风挥向众人,那鞭子寒光粼粼,挥舞起来铿锵作声如金铁交击,显然非是等闲。
电光火石之间,那瘦削骑士出言喝道:“辛跋,辟开道路即可,与这些山民为难作甚!”其声玲玲如振玉,竟是一个女子。
那名唤辛跋的骑士得了令,皓腕微沉,手中长鞭便如活了一般,鞭稍自一名望河人颊边掠过,回在自家头上挽了个绚烂的鞭花儿,忽尔化作一道霹雳击向面前雪地。辛跋陡一声怒喝:“给我开!”
一道狂风忽起,卷起漫天冰渣,自望河人中间撞将过去,直把所有人都被吹得东歪西斜,一应所驮货物撒了一地。人群中央生生辟出一条宽阔通道,辛跋收回长鞭,打马缓步先行,一张狞恶假面左右顾盼,目之所及,人人争相避忌。
那瘦削骑士见道路已通,领着众骑士鱼贯通行,一经通过,尽皆疾挥马鞭,化作一道雪浪滚滚而去。
直到所有骑士消失在谷口处,望河骑队中才传出粗重的喘息声,原来适才众人慑于那辛跋骑士赫赫凶威,便连大气也不敢出一道。一名族人脸上惨白犹在,惊魂未定道:“这都是些什么人吶,怎地如此凶神恶煞?”
另一名族人道:“定是哪个大部落的人马,才得这般气势!”
“倒是什么部落,你们谁认得那面旗帜么?”
人群中议论纷纷,每个人都震惊于辛跋的强大实力,然而他却只是一员开路小将,便是不用脑袋想也明白其余骑士能有多强。
何瑁挤在人群中,手中皮鞭照着族人猛挥,口中喝骂不止。被打的族人们惊怒着散开,露出压在下面的雪橇来。何瑁扑身上去查看,见到并无伤损,不由得长出一口气,口中兀自骂道:“都是些不长眼的东西!”
那橇上躺着的人正是何淼,他受了图腾反噬,时而昏睡,时而清醒,须得回自家祭坛医治。他这情况也骑乘不了盘羊,只得由雪橇驮了。适才辛跋开道之时,便有好些族人不留神扑在何淼身上,险些将他压出个好歹来。
一名汉子吃了何瑁一鞭,捂着脸要找他理论,瞥眼见到雪橇,再瞅瞅自己的屁股,不由得吞了一口唾沫,将另外半边脸也恬上去,道:“瑁叔再抽俺一鞭!”
何瑁飞起一脚将他踢开,骂道:“有多远滚多远!”那汉子不以为侮,窃笑着抽身拾掇坐骑去。
此时前队传来一阵骚动,有族人失声惊呼。何瑁心头火气未消,此时更加烦躁,嚷声骂道:“慌什么慌!”便听有人慌道:“死人了!”何瑁打个激灵,忙凑过去查看。
十余名族人围了个圆,何瑁呼喝众人让开一条路来,挤将进去,只见雪地里躺了一名族人,双目直直瞪着,瞳仁里空洞无比,脸色灰败,仅双颊泛紫。若是山音在这里,想必会十分惊诧,此人正是换骨笛与她的摊主。何瑁心中一跳,俯身下去,将鼻息、脉搏一一探查,两样皆无,显是死得透了。登时拉长一张老脸,沉声问道:“怎么回事?好端端地怎么死了!”
一名族人凑上来,道:“这是何彪,平日也并无什么恶疾啊!”
另一名族人瞪大了眼睛,惊道:“不会是刚才被吓死的吧!”话音未落,脸颊上便挨了一巴掌。何瑁叱道:“没志气的东西!我望河男儿能被活活吓死么?”
一名跃跃欲试的族人拔出佩刀,怒道:“定是刚才那些人施得手脚,咱们去干死他们!”
何瑁脸色无比难看,“就算咱们能追的上,便能打得过吗?”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由自主缩了缩脖子。
“先记着那面族旗,回去禀明族长,这仇不能就这么算了!”有人建议道,“看那族旗,却是什么部落?”
何瑁蹙眉道:“一轮赤日,怎地这般熟稔…”
烈山望东的一条山道上,山奎领着族人目送丛黎数人远去,两道浓眉纠在一起。适才一路行来,山奎依着山继祖授意,言语里数次暗示,只消丛黎开口,烈山愿意帮助他们度过这个冬天,那黎琅分明已会其意,却一直顾左右而言他。
山奎索性不再打机锋,直截表明了意思。不想黎琅忽然神色一黯,道:“奎叔有所不知,小侄出之前,便有望河使者去见了族长大人,只闻得族长屋中颇有争执,其详情不得而知。而后小侄便被告知,此番西来,一切唯望河马是瞻。”
山奎闻言讶然,黎琅又道:“族里传出消息,望河来人为那何淼很是约了几门婚事,舍妹也在其中,可怜小妹今年才八岁,便要去侍奉那个浪荡子。小侄得知之后,心中愤懑不平,家父不幸殁于兽潮之中,如今尸骨未寒,小妹的婚事便被他人做了主。小侄去找族长大人理论,大人只道何淼此人前途远大,舍妹能得嫁与他殊是万幸。”
山奎已然得知黎琅老父战死的消息,此时也是心有戚戚。黎琅脸色有些苍白,哂笑道:“浑没想到那何淼得了图腾,可不是前途远大么。”山奎忖道:“幸亏祖灵佑持,我烈山也有了图腾,不然今日丛黎际遇,未始不会落到烈山头上。”
即便不用问,也知丛黎必是得了望河资助,山奎也就不再提援手的话。一时间气氛有些沉闷,两人尽皆讷讷,黎琅神色泱泱然,不多时便拜别而去。
山奎望着雪地里东去的蹄印,稀疏零落,好不萧索。
寨子里,山继祖步履轻快地穿街过巷,披散着一头枯,显得随性安适,他手里捧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婴儿,敲开每一户人家的门,笑呵呵地说:“这是我孙子,名唤少羽,我带他来见见诸位长辈亲族,顺便讨要一点边角布料!”
族人们开门见是族长,皆热忱地与他问安。群峰之末不产丝麻,绢布等物都是自北方大部落贸易回来的,殊是贵重,部民们没有谁肯浪费一丁点,寻常都只做些贴身软襟,边角余料也常做些荷包香囊等精巧物件儿,至不济还可以用作缝补。然而,倘若哪家有了小孩儿,依着习俗,必定要挨家挨户讨要些来做小儿溺垫,这种时候,是没有哪家会拒绝的,便是确然找不出碎料,也要在成衣上撕下一块来。
族长亲自登门做这等妇人之事,人们都有些意外,继而想到族长屋里连个主事的女人也无,便都释然了。大家都笑着取了碎布出来,又逗一逗小孩儿。有那年长的,便问起孩子的母亲来。
山继祖只道孩子的母亲是外族人,生少羽的时候难产死了。长者们听了,便顺势推销起自家的闺女来。山继祖耐心审慎地听着,仿佛在甄别筛选,不时流露出意动神色。
天还没亮,山承泽就裹着披风离开寨子,只说望南走一走,短则三五天,长则半月必定返回。山继祖得了少羽,哪还顾得他这个儿子,也不多问便让他去了。
午后,山珮的阿娘收拾好了碗筷,从山继祖手上接过婴儿,取笑山继祖道:“阿爷,你都快着魔了!”山继祖闻言呵呵笑着,一双浑浊的眸子里尽是光彩,然而脸色却透着些苍白。
妇人咂摸了下嘴巴,欲言又止,俄而开口道:“阿爷,你知道虎爷家的老幺吧!”山继祖一愣,道:“知道啊,阿冲嘛,怎么了?”
妇人道:“正是阿冲,俺要说的可不是他,而是他的媳妇儿…”
山继祖眉头一扬,道:“那娃子的媳妇儿怎么了?”
妇人眼珠闪着光亮,道:“也没怎么,阿爷你可知道,阿冲那媳妇儿可是虎爷的亲外孙女呢,算起来,阿冲还是他舅舅…”
山继祖一头雾水,“这事我是知道的啊,那有什么稀奇?不独你虎爷家,寨子里不知道有好几门儿呢,你没头没脑的说这…”老爷子忽然不说话了,眼含莫名意味地盯着孙媳妇,“你是说…”
妇人见山继祖已然明了,索性开了话来,“还不是阿珮那丫头,自见了阿爷你那小儿子,就跟丢了魂儿似的,整日价地茶饭不思。俺不止一回在夜里听见她梦中呓语,叫的可不正是他的名字么!”
山继祖皱眉道:“可…这俩孩子可隔着好几代呢!”
妇人道:“正是因为隔得远啊!禁忌也就相应得少,阿爷你说是么?”
山继祖沉吟颔,“是这么个理儿,可是岁数上始终差着道理哩!”
妇人嗐了一声,道:“俺瞅着小叔叔面皮嫩得,跟十五六岁差不多。”
山继祖面皮微抽,山承泽年少离家,这么些年不在膝下承欢,心底里也始终留存着他年少时候的样子,没成想这回来了,竟然丝毫不见岁月风霜,仿佛真从记忆里走出来一般。是以老爷子总是下意识忽略掉他的年纪,此时细算起来…这年岁在族里,爷爷辈儿的不在少数。
“此事容我想一想,承泽刚回来,我都还没摸透他的脾气…”
妇人欸了一声,自顾逗孩子去了。
茫茫荒原之上,越望南去,雪势越小,过了一条满布碎裂浮冰的小河,原野上的积雪变得稀薄起来,甚至压不住好些虬劲的枯草。穹宇里始终盘亘着厚重阴噎的云层,被大风一吹,变得明灭不定,偶尔撒下一缕缕珍稀的天光,将云层勾勒出动人心魄的层次。几点栗鹰孤悬在天幕下,仿佛再高一点,就会捎入云中。
天空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夹杂着冰砾子,倒比北方的天寒地冻还要冷冽许多。原野上响起哒哒惊雷,数骑飞马蹈着泥泞疾驰而过,正是于幽谷中与望河人遭遇的那些骑士。西侧山岗上另有二骑迎头驶来,眨眼间汇作一处,左侧骑士在马上拱手道:“高阳大人!望西二十里现一个部落。”听声音正是辛跋。
女骑士话音冷厉,问道:“什么部落,有无活口?”
辛跋禀道:“不是人族,是荒原乌蛮,阖族尽殁,没有活口!”
女骑士道:“去看看!”辛跋拨转马头,在前面引路,另一骑始终默默,与其余骑士汇在一起,紧随女骑士马后。
不到盏茶功夫,骑士们就到了一处山岗前,只见嶙峋怪石间,隐约是藩篱模样。众人打马上行,视野逐渐开阔,一座荒僻山寨慢慢现出全貌来。
寨子建在参差乱石之中,想必是欲以此为凭,增强守御之能。这寨子很大,足有三个烈山的规模,约摸上千顶兽皮帐篷,此时大多已然倒塌,帐篷们错落散布,拱卫着居中一座巍峨的白石堙,石堙上矗着一截残败的石桩。众人打马穿越怪石丛林,如履平地一般,不多时便入到寨子里,只见地上烂泥淤积,泥泞中遍布各色尸骸,人形兽状不一而足,有的被啃噬得光溜溜的,还有的侥幸保存了些皮肉,这天寒地冻的,尚未来得及生腐。辛跋打马来到一具人形尸骸前,道:“大人,你看!”
只见这具尸骸齐腰以上尽被啃噬得稀烂,下半身裹着皱巴巴的兽皮,一双赤足异常阔大,糊满了泥污,然而小腿上乌黑浓密的毛清晰可见。另外一名骑士开口道:“果然是乌蛮!”
众骑士在毡帐间穿梭,四周一片死寂,这时节便连鸣虫也无有一只。不多时便来到白石堙下,只见泥地里散布着碎裂石块。一名骑士于一块稍大的石块上,现了半张凶蛮的面目,他冷笑一声,铁靴一蹬,将其碾为粉碎。石堙前尸骸尤多,无论人兽,皆显得尤为高壮,可以想见彼时此地厮杀之惨烈。一名骑士在石堙另一侧现了一具异常雄奇的人形骨架,招呼众人过去查看。
女骑士跳下马来,足上铁靴踩着满地秽祟,若无其事地走到骨架前,凝神伫立了一会儿,隔着假面谁也看不清她的表情,她忽然俯身下去,伸出戴着金属手套的手指,在那骨架脑门上轻轻弹了一记,其声清越无伦,隐隐然令人心颤。
骑士们胯下的马都骚动起来,显得有些烦乱。一名骑士沉声问道:“高阳大人,这是…”
女骑士冷然道:“蠢材,你的骨头都敲不出这般悦耳的声音!”
那骑士闻言头盔一缩,仿佛打了个寒战。女骑士翻身上马,喝道:“两人一组,四下查探,一定有什么蛛丝马迹!”众骑士轰然应诺。
片刻之后,有骑士回报,现凌乱兽蹄足印望西南而去,其中有一枚异常硕大。女骑士前往查看,断然道:“不错,正是它,追!”骑士们得了令,风驰电掣望西南驰去。
眨眼便是三天过去,骑士们一路上昼夜兼程,跨越近万里荒原,中途现了几处激战痕迹,而后便在前一天,足迹完全消失,也没再遇到任何部落。最后一段时间,众人全是跟着女骑士的直觉在追击。
远处地平线上,现出重重高山,仿佛无数巨兽蛰伏于斯。女骑士见状,只得不甘地停止了追击。要想在崇山峻岭间找出一头不明妖兽来,真比大海捞针还难。
连续不断的跋涉,一名骑士终于忍不住了,问道:“高阳大人,咱们的任务到底是什么?”
女骑士道:“自由狩猎。”众骑士闻言一怔,不由得面面相觑。大家隔着面罩互相观望,这情景好生奇特。
这时辛跋仰头望了望天空,惊道:“大人,我的鹰好像现了什么!”
骑士们听得此言,尽皆打起了精神。辛跋仰着头,似乎在与天上的栗鹰交流,不一会儿就辨明了方向,引着众人疾驰而去。
奔行近半个时辰,骑士们来到一处山谷,老远便望见山谷上空风云搅动,显然有磅礴气息在此争斗。女骑士精神一震,催促众人快行。到了山谷上方,众人居高临下望去,登时倒抽一口凉气,只见一头浑身满是疙瘩的四足凶兽被困在山谷中央,那凶兽身长五丈余,尖吻龇出无数利齿,四肢短粗,爪生肉蹼。此时正有一队骑士围着凶兽不住游斗,那凶兽体型虽大,腾挪闪躲俱是灵便,骑士们一时间显得捉襟见肘。
一名骑士见到有人到来,脱离战团,望众人奔驰而来,手上一杆长矛寒光凛冽,矛头直指众人。那骑士驱马近到十丈外,才现来人一身盔甲形制与自己一模一样,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然而始终留了个小心,只遥遥喝道:“来者何人!”
辛跋怒斥道:“瞎了你的眼睛,认不得高阳大人么!”
那骑士闻言一震,赶紧打马上前来,自觉摘下面罩,露出一张方口阔脸来,看到瘦削女骑士,不由一个哆嗦,滚下马来单膝跪地,毕恭毕敬道:“卢熙甲见过高阳大人!”
女骑士悠悠问道:“何人在此狩猎?”
卢熙甲答道:“恨水公子在此!”
女骑士疑道:“恨水?叫他来见我!”
卢熙甲面有难色,望了一眼女骑士,硬着头皮道:“恨水公子受了伤,行动不便,能否请高阳大人移驾?”
辛跋喝道:“大胆!”说着举起鞭子便要抽向卢熙甲。女骑士挥手止住辛跋,道:“辛跋留下,尔等下谷去助阵,给你们一炷香功夫,斩不了此獠,就给我徒步跑到天柄要塞!”众骑士闻言,都不由打了个哆嗦,一个个啸叫着冲下山去。女骑士一指卢熙甲,冷声道:“带路!”
三人打马疾行,片刻便至山谷另一侧的高岗上,一架辕车停在这里,一个少年靠在车厢上,聚精会神地观看山谷中的酣斗。听到有人靠近,扭头看来,不由惊呼道:“啊!玉弩,你怎么来了?”
女骑士稳住按住马头,道:“我还要问堂兄你呢,你不是随伯父去天柄要塞了么?”原来这位骑士们口中尊称的高阳大人,便是唤作玉弩。
恨水道:“是这样的,愚兄本来是与家父一起的,前几天父亲忽然先行遁空离去,说天柄要塞示警,可能有极为厉害的大妖犯境,要赶去助阵。愚兄便与扈从驾车缓行,路过一个乌蛮部落,现了这头鼍兽的踪迹。”说到这里,恨水玉面一红,“愚兄不自量力,出手想要击杀此獠,结果反被打成重伤。”
玉弩噗呲一笑,哂道:“堂兄可真是丢咱们落神峰的脸!”
恨水脸上更红,争辩道:“这头鼍兽不是一般妖兽!啊,玉弩,你的骑士真厉害!”三人闻言,望向谷中,只见众骑士们已然完全占据主动,玉弩带来的九名骑士不仅实力更胜一筹,而且精擅合战之道,很快便抢过了战局的主导权。此时一名雄壮骑士弃了战马,手持一面青铜巨盾,缓步逼向鼍兽,那鼍兽被他气机引动,丝毫不敢分心他顾,转眼间,便被在周围游走不定的骑士们撕开了几道狰狞的伤口。
鼍兽勃然大怒,猛顿四爪,激起漫天尘土,一张利口夹着腥风血雨咬向持盾骑士,那骑士不闪不避,身上涌现层层黄色光罩,奋身前冲,结结实实撞在鼍兽下颌上,身上光罩尽皆破碎。骑士仰天喷出一口血雾,气势不减反增,操起巨盾照着鼍兽吻尖猛砸。
鼋兽吃痛不已,出刺得人耳鼓作疼的嘶叫,忽然张口吐出一蓬污臭液体,射在持盾骑士身上,将他淋了个遍。骑士仓促间挺盾护住大半身体,仍然沾染了不少。只听得呲呲作响,盔甲被污处腾起彩烟,竟是不断腐蚀。骑士陡然惨呼一声,一只手望脸上摸去。
两名骑士见状,赶忙纵马上前掩护,持盾骑士仓皇后撤,退至战圈边缘,忙不迭除下被腐蚀的兜鍪,只见一张须浓密的悍勇面目,左眼被蚀出了一个窟窿。那骑士拔下护心镜,对着反光照了,不由得咬牙切齿,怒哼一声,弃了被腐蚀得不堪使用的巨盾,反手拔出佩刀,化作一道旋风冲入战团。
高岗上恨水不禁拊掌连声称赞,玉弩却冷哼一声,低叱道:“废物!”
恨水白了她一眼,道:“你高阳宫的骑士都是废物,那愚兄我那些扈从,岂不是都该抹脖子算了?”
玉弩歪着头,好似考虑了一下,肃然道:“那就让他们抹脖子吧!”
恨水闻言一窒,一口气便喘不上来,张嘴便要咳嗽,连忙用手捂住,扭到一边闷闷地咳了几记。若是当着这位眼光奇高的堂妹咳嗽的话,一不留神也得个废物的评价,这脸不要也罢。
待气顺了一些,恨水奇道:“被你一打岔都忘了,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玉弩沉默一会儿,道:“奉了落神大人的令,前来猎杀兽潮中定寰境界以上妖兽。”
恨水一指谷中的鼍兽,问道:“它是什么水平?”
玉弩看了恨水一眼,恨水只觉隔着面罩都能感受到她的鄙视。果然玉弩讥讽道:“技不如人就是技不如人,找什么借口!”
恨水尴尬地笑了笑,犹自道:“愚兄是真没见过这种妖兽,还请玉弩妹妹教我。”
玉弩道:“不过是头土鼍罢了,勉强越定寰境界,应该只合了一门水元。”恨水闻言恍然,夸张地点着头,“原来是妖族中的王裔,怪不得这么厉害…”
玉弩哂道:“它是什么狗屁的王裔,不过是洛水河滩上的土霸王,勉强和古鼍一族沾点亲故。堂兄还是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脸皮都快绷不住了!”
此时谷中腾起剧烈烟尘,显是战况已趋近白热化,站在坡上只能隐约看见鼍兽只鳞片爪,恨水忽然大叫道:“不好,它要遁走了!”话音刚落,烟尘散去,只见谷中现出一个无底深坑来,哪里还有鼍兽踪迹。
众骑士们人人带伤,好几个伤势颇重,兀自强撑着。玉弩冷冷望着,道:“它跑不了!”忽然踏步冲出高岗边缘,恨水惊呼一声,便见玉弩已经到了空中,不由得张大了嘴巴。玉弩身形凝在虚空中,一时间风云汇聚,云层深处好似烧起火来,翻涌着暗红光芒。
谷中深坑里忽然传出一声厉嚎,那鼍兽现出行迹来,仰头对着空中的玉弩怒啸不止。骑士们正待蜂拥而上,便听空中传来玉弩冷叱:“闪开!”
众人闻言大骇,尽皆慌忙望四周逃窜。不待脱离谷中,一股无形威压自半空镇下,鼍兽好似背了一座大山,伏在地上动弹不得。空中传来一声震撼人心的怒吼,玉弩一拳遥击鼍兽,只听一声闷响,众人胸口直觉烦恶无比,尽皆抚膺相抗。
谷中腾起一蓬范围颇广的血雾,好一阵才散去,露出伏在地上的鼍兽,早已经没了气息,躯干正中一个大洞,差一点便将鼍躯断作两截。骑士们灰头土脸从四面压回,即便作战不利,这等善后工作还算得心应手。
不多时,那名独眼骑士手上捧着一枚鼍珠奔上高岗来,跪地献与玉弩,一颗头深深埋在胸前。玉弩伸手取过,举在眼前观摩了一阵,只见这枚鼋珠鸡卵大小,通体泛着幽幽玄芒,仔细辨别,还可以看到几道黄色游丝一闪即逝。
恨水在一旁直勾勾地盯着,毫不掩饰眼中的艳羡。玉弩瞥了他一眼,笑道:“堂兄,想要么?”
恨水咽了口唾沫,吃吃笑道:“自然想要!”
玉弩悠悠道:“想要就好,这样我收起来就更舒坦了。”说着便把鼋珠揣进了随身的兜囊里。
恨水一张笑脸顿时变得无比难看。
半个时辰后,一架辕车被十余匹神骏战马拉着,自山谷望东南疾驰而去,一溜汉子徒步跟在后面没命追赶,每人身上皆扛着与自己身量等同的鼍兽尸块。
入夜,玉弩忽然将在车厢中兀自酣睡的恨水叫醒,附耳道:“堂兄,我感觉有什么东西跟着咱们!”
恨水受伤颇重,睡得迷迷糊糊,此时便如浇了一盆冷水,霎时便清醒了,低声问道:“你确定?”
玉弩微微颔,恨水蹙眉凝思,他心中明白,以玉弩之能,说出的话便断然不会有假。思忖片刻,便对玉弩道:“那么,不如设个圈套引他出来吧!”
黎明前,辕车淌过一条小河,玉弩趁机使了个遁法匿将出去,一直在河底守了三天三夜,也不见有人或者兽跟上来,不由得疑云丛生,也怀疑是否自己太过敏感。再等下去也是无用,只得现身去追辕车。
第一章狩猎的少年
低矮的灌丛微微异动,两颗滴溜溜的小脑袋,各自顶着滑稽的草冠,自枝叶之间小心翼翼地探出来。两少年对视一眼,都被对方脏兮兮的面目逗得差点笑出声来。山猪用一只厚实的手掌掩住口鼻,低声忍笑不已。
“少羽,你拱泥地里去了吗?”
稍显瘦弱的少羽是部落族长家的娃,他乜了山猪一眼,嘴唇微动,“猪哥儿,拱地不是你的专长么?我可不敢掠美。”
山猪闻言,张着嘴巴无声大笑。少羽不睬他,目不转睛地盯视着一处树丛中洒落的山果。彼处布设着一副对于即便稍有经验的猎人来说,也堪称拙劣的捕兽陷阱。尽管如此,两个少年也从天不亮忙活到了日上三竿才布置得当。
过了好一阵,少羽盯得两眼泛酸,满布泥污的小脸上也有些不自在。他缓缓地伸出手指抠了抠脸蛋,只听得身侧传来“啪”的一声脆响。
“你干什么!”少羽扭头低声怒喝道。
山猪讪笑着给他看肉掌上的大团血污,“有蚊子…”
少羽无奈,轻哼道:“我好端端的在屋里练功,也不知是谁非要来捕猎。你再这样,我可回去了!”
山猪胖脸上满是鄙夷,道:“你那练的什么功,跟娘们儿似的花架子。”瞥见少羽不悦神色,话锋一转,呵呵笑道:“好了,好了,俺不动就是!今番说不得也要有所斩获,回到族里才好扬眉吐气!”
少羽最听不得别人,尤其是山猪这厮说他练的功如何如何。每经说起,便会激起一腔子的不痛快,但是又无可奈何。山猪却不管他,只是嗡嗡地说着话,“俺这几天磨俺二哥来着,他跟俺说,这地儿是离寨子最近的能捕到猎物的所在。俺观察过几天,这附近的确有一头赤麂活动的迹象。”
少羽点了点头,“这陷阱没问题吧?可别出岔子走脱了猎物!”
山猪嘴角微撇,一脸自傲地道:“你就放心吧,俺爹亲传的陷阱,准没差!俺爹可是烈山第一勇士!”
少羽睇了一眼满脸臭屁的山猪,小声咕哝道:“也不知谁是族里被自家老子打得最多的主儿…”
山猪看起来蠢笨,其实深得其父真传,不仅身手机敏,听力自也不差。他听得清楚,却只好佯作未闻,装模作样地审视着丛林,一张花脸上看不出什么,然而红通通的粗脖却出卖了他的底细。他有些担忧地望了一眼部落的方向,有些没底气地道:“少羽你可得替俺保密,要是俺爹知道了俺偷偷出来打猎…”
少羽见他如此窘迫,窃笑不已。二人如此消磨时光,没过多久,便到了日头酷烈的午后,山猪身躯胖大,哪经得起这般炎热,一时间满头现汗,周身滑腻难忍,性子也有些不耐起来。
“早知道就带一壶水在身边。”
偷眼看去,却瞄见少羽满脸怡然自得,嘴里衔着一颗青翠欲滴的嫩草根。山猪暗骂一声,也扭动胖躯,就近摸了一颗看起来肥美之极的草塞进嘴里,奋力一嚼,一股苦涩难忍的汁液在口齿之间爆绽开来。
“呀呀呸!这是什么东西!”
见他如此躁动,少羽心头火起,抡起一拳捣在他壮实的肩上。山猪吃痛之下,嘴里犹自倒吸着气,“比苦胆还难吃,少羽你也受得了!”
少羽自嘴里拔出草根,观之完好无损,连齿痕也没有一枚。原来只是放在嘴里并未咀嚼。他张大嘴巴,露出整齐洁白的贝齿,“这是苦津草,其味清苦,能生津液,最适消暑解热。放在嘴里就好,谁让你真要吃草来着。”
山猪满口苦涩,只觉清涎倒淌,又被少羽刺得愤懑不已,正要作,却见少羽急切地向他递眼色。
“猎物上钩了!”少羽声如蚊讷地道。
山猪一听,登时来了精神,也顾不得口中尴尬,伏低身躯定睛望去。只见布设陷阱的树丛深处枝叶连连晃动,不多时,一副峥嵘头角便露了出来。少年们对视一眼,皆惊喜不已。
“好家伙!这么大个!”山猪一开口,涎水便顺着嘴角滴了下来。少羽偏头躲过迎面飞来的唾沫星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缓缓将别在腰后的骨刀取在面前。那骨刀长三尺,短茎阔刃,手工痕迹极为明显,看起来略为粗糙。
树丛中,一头高壮的老年赤麂警惕地现出行迹来,只见它身长近丈,浑身赤红,头上长角如老树虬枝横生,看起来威风凛凛。赤麂小心翼翼地四下顾盼,时而昂眺望,时而低头凝视。四蹄夺夺,不动声色地向诱饵靠近。
两个少年看得心中好似有一只爪子在挠,亢奋得连身躯都有些微微颤抖。山猪只觉眼前有无数皮革兽骨在飞舞,晃得他眼花缭乱。他忽然想起一事,捏着嗓子道:“坏了!”
少羽递过一个询问的眼神,山猪道:“咱们谁也没想到会遇到这么大一家伙,陷阱的配重可能…”
话音未落,便听得树丛中响起“呼”的一声闷响,紧接着传来赤麂惊惶的嘶鸣。只见不远处一截粗壮的树桩直直坠落在地,相应的,那赤麂后腿上落了一个绳套,冷不防将它掀了个底朝天。两个少年想也不想,急忙从灌丛中弹起身来,箭一般朝着猎物奔去。
山猪手持一柄阔大厚重的骨刀,哇呀呀怪叫着,脚力一振,便将少羽甩在身后。少羽眼见及此,不由得暗生气馁,心里越生出怨怪来。
那赤麂一条后腿被倒吊着,仅凭两条前蹄支撑着身躯,犹自奋力挣扎不已,激起漫天尘土。一看到有人靠近,便陡一声怒嘶,腰身一扭,另一条灵便的后腿闪电一般蹬了出去。
山猪刚刚冲至,还未站稳脚跟,便被赤麂后腿袭至面门,怪叫一声,急忙掣刀横挡。只听得“当”的一声震耳巨响,山猪应声倒飞而出,直直地朝着身后的少羽砸去。少羽见状,奋力将其托住,然而来势之极,已然出他这小身板的能力范围。两人撞在一起,一并滚出老远。
“奶奶的!”山猪勃然大怒,翻身爬将起来,甩了甩被震得酸麻不已的臂膀,又纵身冲了上去。少羽被山猪胖躯压了个结结实实,一口气还未缓过来,只听一声怪叫,山猪又被打得倒飞而回。少羽连忙就地一滚,躲过压顶之灾。山猪跌了个狗啃泥,捂着胸口道:“少羽!贼厮厉害,一起上!”
少羽点头,两人一左一右夹击赤麂,那赤麂即便身陷囹圄,也自威风不减,运蹄如风之下,迫得两人难以近身。如此鏖战少时,山猪又拼着挨了一蹄,才将手中骨刀砍在了赤麂腰际软肋上。骨刀锋锐,入肉颇深,那赤麂吃痛之下,勃然一怒,头角猛地一顶,将山猪甩飞出去,两只前蹄向泥里一钻,借力急扭腰部,硬生生地将树桩向上拖了一截。
这一来,赤麂便得以四蹄着地,疯也似地朝山猪撞去。山猪刚刚站稳脚跟,见状连连后退,那赤麂利角几乎顶到他喉间。“咚”的一声闷响,树桩上行到了极限,抵在了粗壮的枝桠间,赤麂只顾冲撞,猝不及防之下后腿一挫,整个身子便跌坐在地。山猪险而又险地逃出身来,犹自惊魂未定。
那赤麂忽然浑身皮毛一炸,痛嘶着蹦了起来,一双后蹄看也不看,便向身后猛蹬。少羽灵巧之极地躲过疾风暴雨一般的攻击,迅向一侧遁去。原来他趁赤麂追击山猪之际,蹑至其后偷袭得手,骨刀深深扎进了赤麂腹内。
赤麂这一怒不要紧,然而后蹄一离地,浑身便失了着落。那沉重的树桩呼啸着急坠而下。赤麂吃不住力,惊叫着被倒拖而回,前蹄在地面犁出两道触目惊心的沟壑。
“好少羽!”山猪喝一声彩,攥着骨刀冲上来趁胜追击。那赤麂骤遭重创,伤处血如泉涌,浑身气力都随之渐渐流逝,此消彼长之下,便逐渐落入了下风,不多时又被开了几条大口子。少羽的骨刀还插在赤麂肚腹之上,他没了趁手兵刃,却也不能上前肉搏助阵,只好在一旁观战。
那赤麂被山猪杀得落花流水,出阵阵不甘的怒嘶。山猪越斗越勇,意气风之下连连怪叫,酷肖其父风姿。如此少时,少羽观战久了,有些不耐,正要催促山猪了结。岂料树桩忽然直直倒栽下来,原来是那插在肚腹上的骨刀,不时摩擦捆在后腿上的绳套,一来一去便将其割断。
赤麂骤脱束缚,四蹄轻捷无比,将猝不及防的山猪顶上半空,却扭身径直去撞少羽。在它心里,山猪砍它许久,也不及少羽冷不防刺那一刀可恨。
变生肘腋,少羽反应也自迅捷,扭身便向后逃去。奈何双腿怎跑得过四蹄,不出十丈,便要被赤麂追上。少羽奋力奔逃,脊后凉意渐生,显然是有利器抵近,想也不用想,也知道是赤麂的利角。山猪被顶在半空,遥望见此情此景,不由得急得纵声惊呼。
千钧一之际,只听得“嗖嗖嗖”连响,数点寒芒自树丛深处射出,准确无误地命中赤麂脖颈要害。赤麂闷哼一声,四蹄一委扑倒在地,哀哀地嘶鸣几声便没了声息。
危机顿消,少羽浑然未觉,犹自没命也似奔逃,“砰”的一声,迎头撞在一个松软之物上。仰头看去,却是一堵肉墙,触手温热,却是一尾盘羊。
“少羽,这般急切作甚?”盘羊背上,一名嘴角微生胡须的雄壮骑士揶揄道。
“啊?岷哥儿…”少羽被撞得晕头转向,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来。
那骑士身后尚有数名骑士,人群骤分,一道雪白的靓影排众而出,却是一名容貌清丽的少女,她双目忽闪,打量着满身狼狈的少羽。
“少羽,怎地跑这里玩耍来了?”
少羽支支吾吾地不知如何答话,山猪连声呼唤着他的名字,一瘸一拐地奔上前来,迎头见到众人,登时气焰全消,低声糯糯地唤道。
“阿姐…你怎么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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