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及第一章 狩猎的少年-《人道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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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狼与众妖狼相比也显瘦弱,无怪要使偷袭手段。

    山熊冷笑连连,提着棒子步步迫近,山鲁不动声息挪动方位,断了它的去路。那妖狼见偷袭不成,也不敢与山熊放对,弓背仆在地上,缓步向后退缩,一口黄牙微龇,不停滴着恶涎。一人一兽只剩丈余距离,那妖狼见退无可退,横了心一般扑身上来搏命。

    山熊好整以暇掣棒格打,忽觉骨棒一侧传来沛然大力,霎时间虎口便被撕裂。眼前瘦狼一阵扭曲,眨眼变作小山一般体型,一张骇人巨口照着山熊脑袋吞下。

    山熊见到妖狼咽喉近在咫尺,整个人好似被施了定身法,只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

    山鲁本来等着看好戏,却见到如此惊怖场面,不由失声惊叫。

    “变化!它是狼王!”

    脚下箭步前冲,手上丝毫不慢,一张甲盾照着妖狼颈后砸去。

    狼王正要咬下山熊头颅,后脑骤遭重袭,一时间金星直冒,下不得口。回过神来,山熊已经脱了桎梏,滚在一旁。不由得勃然大怒,小山般狼躯人立而起,仰天长嗥。

    山鲁从后扑至,手中骨刀觑着狼腰猛刺,手感如中金铁,竟只削下一片被毛,不由心中大惊。这时间狼王已然扭身,一张利口连番猛咬,山鲁仓皇后退,脚下踉跄跌倒在地,情急之下使甲盾抵住,“当”的一声巨响震得人两耳轰鸣,不知不觉间已经汗湿重衣。

    狼王出痛嘶,嘴中现出血迹,却是在盾上崩了一颗利齿。返身一爪抽飞赶来救援的山熊,仍然紧追山鲁扑咬。山鲁只觉暴雨狂雷都在眼前,只顾没命后退,手中骨刀寻机疾刺竟被一掌拍断。狼王久攻未果,陡一声厉哮,度激增,追上山鲁一掌拍下。

    山鲁仓促间挥盾抵挡,霎时如遭雷击,一股沛莫能御的力量从盾上传来,口中倒喷一口鲜血,臂膀吃力不住已然碎裂,整个人则断线风筝也似倒飞出去,跌在地上人事不省。

    山熊见及哥哥受创,五内俱焚,手中骨棒呼啸着化作漫天残影将狼王圈住,一时间杀招尽出。狼王也显出三分忌惮,不再似先前横冲直撞,反以灵巧身法与山熊周旋。

    不知不觉,天空中飘起了雪花。一人一狼在风雪里游走厮杀,二者尽是矫捷,来去倏忽裕如,一招一式间朴素无华,只以杀伤为要,看起来倒似祭舞一般神秘而又奔放。

    山熊久攻之下击不中狼王,心一横满身压上,手上走起以伤换伤的打法。狼王游走敏捷,觑着机会一爪挠在他背上,立时爆出一朵血花。山熊内腑震荡,一口血便要喷出,强自吞回肚里,手上丝毫不慢,返身一棒便取狼王下颌。狼王避无可避,竟又扭身化作先前瘦狼,山熊凌厉杀招堪堪从它鼻尖扫过。

    山熊见此,已知无可奈何,惨然一笑。狼王反扑已至,一口咬碎格挡骨棒。山熊怒目看着逐渐靠近的猩红大口,便要迎接自己的归宿。

    “孽畜敢尔!”

    只听当空一声雷霆怒叱,仿佛九天神衹唾弃。

    狼王脑中一眩,双眼漫上一层血雾,立时陷入暴怒。竟自弃了山熊,拔足望山顶奔去。

    山道上的妇女和少年早已撤走,一路上没有任何阻拦。狼王长驱直上,转眼功夫行至半山腰,度忽然一窒,仿佛遭遇无形阻力。狼王足下不停,依然拾级而上。

    不多时,山风骤起,刮在狼王身上,卷起漫天细毛。山鲁用力才削下的坚硬毛皮,竟抵不住一阵夜风吹拂。狼王欣修长吻微微皱起,好似忍受极大痛苦,足下依然不停。

    再行数阶,风回雪舞,满天的乱琼碎玉,轻飘飘打在狼王身上,竟使得它吃痛不已,忍不住连连低哼,度再次减慢。

    最后一段石阶,夜空里气息凝定悠远,无风也无雪,狼王缓步行来,却好似蹈步深渊边缘。只见它身躯不住扭曲,一会儿变小,一会儿变大,好似面团一般被人任意拿捏。要知如此缩骨易形,乃是消耗巨大的神通。

    好不容易上到山顶,狼王早已不复先前神骏,一身气息低迷无比。原本华丽的皮毛光泽尽失,长癞子一般坑坑洼洼。浑身上下被汗浸透,好似刚从水里捞出来。

    山继祖站在祭坛中央,平静地凝视着狼王。狼王体型高大,站在祭坛下面,眼神堪堪平齐。此时的狼王,眼中流转着慧黠的莹光,倒似有相当的智慧。这一点山继祖很清楚,似狼王这种妖兽,其智慧与人族不遑多让。

    狼王稳住喘息,步上祭坛。山继祖身形忽动,消失在原地,下一刻便现身在狼王跟前,手中木杖当头砸下。狼王不闪不避,瞬间被砸成碎片,消散在空中。

    山继祖瞳孔一缩,那分明是一个残影,一时心念电转,“分身!原来这畜生还藏着伎俩。”

    后脑勺传来恶风,狼王现身于后,人立而起,一双巨爪望下猛砸,直把祭坛上厚厚的原石地面砸出一个深坑。举爪看时,却哪里有山继祖身影。

    祭坛一侧现出山继祖狼狈身形,虽然动秘法侥幸逃脱,仍然受了震荡。这秘法名唤“巫魂之体”,乃是修行巫道的人必修的基本秘术,修成之后肉身可在顷刻间转换虚实,从而化解攻击。然而这个虚实只是相对的,并非完全将肉身变作乌有。

    巫人修行的是咒术,譬如方才狼王登山之时,所遭遇的风刀雪剑,便是山继祖借助祖魂出的威力远寻常的咒术。奈何狼王乃是天地间入了流的妖兽。所谓入流,乃是“提真”三境修至大圆满,性命生死之户枢挣开一条缝隙,始知天地有我。此时再凭摄提而出的真髓,辨性识质,明天地方圆,知纵横来去,此境谓之“定寰”。

    山继祖很早以前就已提真圆满,然而多年前外出游历,遭遇了一次小规模的元气动乱,致使本源受染,从此失了定寰之机。从那以后便弃了修行,一心钻研巫道,侍奉祖灵。

    这条狼王与它的族类不同,不再只是凭借尖牙利爪战斗的寻常兽类,而是具备了一定的神通。根据它施展出的变化之法及分身幻术,便可断定至少定鼎了金、水二寰。想到这里,山继祖不禁口中干,唯一的依仗,便是祖魂祭坛对自己的加持了。

    打定主意,山继祖便在祭坛上与之游斗。山继祖的攻击对狼王能产生一定威胁,却每每被分身赚去。然而身体比之山鲁山熊犹有不如,只消被狼王实实在在击中一次便万事皆休。

    是以山继祖不惜消耗,不断以虚实之体推卸狼王猛击,并伺机掩攻,逼着它连数道分身,这样一来,加上先前在山道上的消耗,狼王也精力告罄,再也使不出神通。

    如此再斗数合,山继祖又一次被捷疾如风的狼爪当胸掏中,紧要关头,不惜耗费本命元气催动魂体,堪堪避过要害,再现出身形时,胸前血染满襟,脸色迅灰败。

    狼王一爪建功,意气大振,纵身向前疾攻,山继祖使杖仓皇支拙,那木杖也不知什么材质,被狼王扑咬不下百次,竟还未断折。双方一进一退,绕着祭坛中央石柱疾走。山继祖掩逃间隙,数次望向石柱,脸上隐现犹豫不决。

    此时雪势渐疾,山道上已经白茫茫一片,山下火光摇曳,杀声震天,不时传来族人绝望惨呼。没有了先祖意志的激励,他们陷入极大被动。山继祖心急如焚,眉目间现出决绝神色,心中已有了决断。

    当下手中木杖抢攻一轮,狼王向后退避,山继祖趁机纵步退抵石柱,竟尔连三掌,打在自己胸口,一口心头热血喷出,高可近丈,全洒在石柱上。那石柱染血,仿佛苏醒一般,陡妖异红芒,柱身符文皆挣脱束缚,浮现空中,一时间莹莹生辉,灿若星斗。其中许多符文光泽暗弱,灵动不足,此时如闻号令汇作一处,蜂涌直扑狼王。

    狼王浑身毛一炸,出一声惊惶尖啸,想也不想疾调本元,连催两枚分身。符文蜂群顷刻袭至,撞在狼躯上化作烟尘寂灭,两个分身只坚持一息时间便被击溃,但也成功消耗了少半符文。狼王伏在地上抱头蜷缩,生吃无数符文,忍不住惨嚎不断,忽然再振狼躯,身上爆氤氲黄芒,剩下符文撞在上面纷纷湮灭。

    此时再看狼王,比之先前更龌龊数倍,身上直冒焦烟,仿佛被雷劈中一般,浑身除了肚腹以下,找不出一块巴掌大的囫囵皮毛,更有多处皮开肉绽,显露森森白骨。

    即使这样,狼王也没被杀死,方才它直觉硬挺不过,被迫激黄芒挡下了大多数符文。那黄芒,却是它堪堪定鼎一半的第三寰,如今俱已功亏一篑。

    它爬起身来,抖了抖身上焦灰,即使看起来酷似一条癞皮大狗,也掩不住浑然天成的王者风姿。眼中透着森冷怒意向山继祖行去。山继祖自吐出那口血,便再也支持不住倒在地上,勉强靠着石柱枕起脑袋,看着狼王走进,脸上挤出一丝惨笑。

    “咳咳,天要亡我烈山!”

    狼王迈着优雅的步伐缓步逼近。越是困顿之时,越要保持王者本色,这是老狼王叮嘱它的为王铁律。看到这个人类脸上的绝望,也不禁现出残虐神色。此番遭受如此大的打击,若不将这个部落悉数屠尽,难消心头之恨。便从这个卑劣不堪的老头开始。

    它慢慢凑到山继祖跟前,其实也在提防再有什么变故,待见到这个老头确实一副引颈就戮模样,如此近的距离,任他也翻不出什么花样。当下张口猛扑,定要一口咬下他的脑袋。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温润男声,语气不疾不徐,仿佛轻声询问一件细小的事情,然而那滔天愠怒掩抑得再好,听来也使人灵魂一颤。

    “你是什么畜生,敢在此地撒野?”

    序章二归人

    狼王的嘴卡在山继祖脖子上,它用尽了气力想咬下去,然而双颚纹丝不动。横下心再催本元,还是纹丝不动。身后再传一声冷叱。

    “冥顽不灵。”

    狼王终于害怕了,转身看向背后,祭坛另一侧,大雪纷飞中矗立着一个男人。只见那人身长九尺,体态欣修,一袭白衣绝尘,满头乌披散,肩上及地大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说不出的潇洒宕逸。一张玉面微冷,眉峰连绵如山,双眸灿若星斗;鼻尖耸峙,嘴角微扬,牵出一丝微不可查的讥诮。他胸前斜跨着个褡裢,高高鼓起,将一只手轻轻托住,好似捧着什么极要紧的东西。整个人凌着风,飘飘然的,说不出是刚到,还是将行。

    狼王双目如遭针刺,妖族向来以力为尊,实力即是大美,这个男人能让它这个异族也觉好看得紧,只能说明一件事,他非常强!

    狼王此时心中的绝望,已经可与那一天相媲美。那一天,一个亘古凶戾的意志击溃了它的尊严,胁迫它领着族群仓皇向北。自己那一生纵横在草原上的狂野,此时便似一个笑话再次被人提起。想到羞耻,它反而不觉胆怯,心中只余愤怒,那愤怒驱策着它,化作一道闪电划过原野一般,向那个男人起有去无回的冲锋。

    男人只是笑了笑,好似看到什么让人忍俊不禁的事。这笑更刺痛了狼王的心,脚下奔得更疾,然而低头一看,却现自己根本只在原地扑腾,不由心胆若丧。

    男人却不理会它,径直走到石柱下,解下大氅裹住山继祖,山继祖上半身尽被鲜血染透,此时早已昏死过去,只有一丝气息尚存。

    男人鼻头有些酸,嘴角死死抿着,泪花儿打了个转儿终于没有落下。他起身走到狼王身边,一把提住它的后颈,那手一触上来,狼王只觉一身气力连同心气一并泄了。

    “来,与我共赏这盛宴。”男人缓缓说道,拖着小山般的狼王到了山道前,好似捉一只鸡一般轻巧。

    山下仍是酣战不已,兽潮已经有一部分泄进了部落,人呼兽嘶不绝入耳。寨中石屋大多以茅草木材覆顶,此时好些着了火,哔哔啵啵烧的热闹。狼王艰难昂起头,男人眉目间映着火光,看不出什么情绪。也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此时天边一片黑云迅飘了了过来,离得近了,从云里传来“呱呱”群鸦乱噪。黑云罩在烈山上空不住盘旋,现出幽幽翎羽,振翅之声铺天盖地,淹没了一切声响。铁翎鸦群天河泄地一般俯冲进了部落,一时间无论是人还是野兽,都惊惶奔走。

    狼王见了密密麻麻的鸦群,心中忽生莫名快意,若能毁了这些卑贱的人族,赔些族类也无所谓。然而过了一会儿,它便再也掩饰不住眼中惊恐,如见鬼一般忍不住颤抖起来。

    原来那些鸦群,皆只朝着兽潮猛啄,人族便在眼前,也是视而不见。眼见凶兽没命奔逃,数不清的鸦群像苍蝇一样围上去争啄,几个呼吸间,群鸦退散,留下一具具磊落骨骸。

    从山下腾起几个黑点,扶摇直上,飞上山顶,在男人身侧不住盘旋。那是几只个头奇伟的铁翎鸦,只不过身上并非黑羽,而是泛着青幽幽的色泽。一个个轻舒两翼,也不呱呱聒噪,还不停地把头和喙往男人身上蹭,显出十足的亲昵和讨好。

    铜翎鸦!狼王双瞳一缩,这竟是几只铜翎鸦。铜翎鸦乃是铁翎鸦族群中,罕少出现的个体,是天生的王者。别看体型还不够自己塞牙缝,其实是如假包换的定寰羽妖。

    敕令鸦群,令定寰妖兽俯帖耳,这个男人究竟什么来路?

    男人依然古井不波,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没关系。他略一挥手,几只铜翎鸦艾艾叫着,恋恋不舍地飞下山去。

    “我不管你是受了谁的号令,竟不惜一切来冲击人族部落。奈何你侵犯了烈山,这便是结局。”手上劲力微吐,狼王四肢一蹬,转眼没了声息。

    山继祖不停地做着噩梦,梦中的烈山已经沦为一片废墟,好似一张森森巨口,咀嚼着族人们的尸体,那些尸体,转眼间化为白骨和野兽粪便。先祖之柱倒下,砸塌了祭坛。数不清的暗弱魂灵在断壁残垣间飘荡,那是回不到祖灵怀抱里的游魂野鬼。看到山继祖,都哭泣着望他扑过来。

    梦境破碎,山继祖争坐起身,却现自己躺在榻上,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一声低呼传来,一张明丽小脸映入眼帘,不是山音是谁。

    “族长爷爷你终于醒啦!”山音雀跃道。

    山继祖怀疑这也是梦境,直到山音把着他的臂摇晃起来,那触感无比真实。“我睡了多久?”

    “足足三天呢族长爷爷!”

    “狼王呢?”

    “狼王被杀死啦,兽潮也退了,好多好多尸体,把寨墙外面都堆满了!”

    爷孙俩一问一答。听到狼王死了,山继祖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是阿鲁、阿熊杀死的吗?”

    “不是俺大伯和俺爹!”山音连连摇头,满头辫不住晃荡。“是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人,他可长得真好看!”

    山继祖闻言一怔,莫非是有外族人经过,拯救了烈山?透过小窗洞,正好可以望见祖魂祭坛,祖魂之柱依然挺拔耸峙,柱顶挂了一张接天黑旛,迎风招展,显得无比苍凉。

    “是谁挂的黑旛?”,在人族部落中,除了镇守北疆的皋荒氏之外,都以悬挂黑旛昭示大丧。而这黑旛,必须由族长授意才能挂上去。烈山经此大劫,死伤者甚众,张挂黑旛,令天地同悲也是应有之谊。

    山音道:“是那个人挂的。”

    山继祖的手忽然颤抖起来,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他说他叫什么…啊,对了,承泽!”山音笑道,“啊!族长爷爷你怎么了!”

    只见山继祖犹显苍白的皱脸上,淌下了两行浊泪。

    清晨的微风带着刺骨的冷峭,群峰之末入冬后的第一场雪,连绵不绝下到现在,雪势不仅一点未见收敛,反而越来越强,仿佛要把这悠悠群山,莽莽丛林都给裹起来。

    若在往年,烈山的猎人准会爱极了这样的大雪,它意味着只要去到山林里,就能不费吹灰之力找到猎物。

    这个冬天不会缺口粮,人们只是处于无尽的伤恸中。

    一只山里惯见的游隼在空中逡巡,看到了宛如大地伤疤一般的部落,不停在周围盘旋,想看看有没有什么便宜可寻。

    部落里行人如蚁,穿梭于断壁残垣之间,一个个显得很是忙碌。每一间石屋,无论残破与否,都张挂起一张黑旛。常在人族部落周围打野食儿的游隼明白,这意味着很多的死人。

    食物!游隼一双利目精光骤闪。

    山承泽缓缓行走在上山的石阶上,这是一条儿时视之如畏途的陡峭山道。那时候,小小的他常歆羡住在山下的小伙伴们,至不济,哪怕是半山腰上也好。每一次玩得肚里空空,回家吃饭,都要累的两腿打颤。

    有些事,过了许多年都不会变。他现在何止腿在打颤,整个心都在颤抖。每爬上一阶,就越想转身逃走。

    好不容易到了半山腰上,许是累了,驻足回望天边,看到厚厚的云层仿佛就压在寨墙的箭楼上。假如有一根长竹竿,兴许能捎破它吧。

    他看了一眼远空中的游隼,继续埋头于山道之中。

    山继祖不顾山音反对,强令她为自己穿戴好一重重形容肃穆的缁衣。山熊,山鲁都在一旁,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却不敢多嘴一句。就这会儿功夫,山继祖就不禁气息紊乱,浑身伤口都一齐作起来。

    “他人呢?”

    山鲁苦着脸,“还跪在外面,说什么都不肯进来。”

    山继祖闷哼一声,拿了手杖抬脚就往屋外走去,几个小辈慌忙跟上。

    山承泽袒着上身,低头跪在雪地里,膝下积雪都化作一滩水渍。看见老人走出来,把头埋得更深。细碎的脚步声响起,一双鞋尖出现在他跟前。

    “阿爹!”唯唯唤了一声,声如蚊讷。

    “你是何人?”山继祖冷冷问道。

    “我是承泽啊阿爹!”山承泽抬起头,看着老父。

    “山承泽是我儿子,他离开的时候只有十四岁,你怎么会是他!”

    山承泽将头叩在老人足尖,眼泪打湿了鞋面。

    “我是,我是,我是您的儿子!”

    老人撤足便走,山承泽用双膝跪行。

    “阿爹你去哪儿?请您原谅我!”

    山继祖头也不回,平静道:“我散了死去族人的魂火,现在要去给祖灵请罪。你给我看好寨子,如有差池,自己撞死在祖魂柱上!”

    山承泽连声应是,把头重重叩在青石地上。

    傍晚时分,外出巡逻的汉子在山林里捡回了一只巨大的游隼,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好端端地死在雪地里。那游隼扯开双翼近一丈长,族老们都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大个的。

    山承泽回来了!

    这个陌生的名字,让许多族人皱烂眉头都没想起是谁,只有族老们依稀还有些记忆。然而只要一说是族长家出走的小儿子,便连五岁幼童都是一副了然模样。

    那个许多年前,独自离开部落的少年回来了!这个消息顿时轰动了全寨。紧接着,人人都知道了是他斩杀了狼王,展现出了过人的实力。族老们尤其兴奋,这说明了烈山部落后继有人。

    至于那最后出现的诡异铁翎鸦群,谁管呢,兴许这种鸟挑食儿也说不定。

    与此相比,山承泽带了一个婴孩回来的事,除了闲得慌,整天以存亡继绝为己任的族老之外,几乎无人关心。

    山熊这几天亲手收殓了许多族人尸骨,其中不乏直系血亲和至交好友,因此心情很是郁郁。除此之外,则好得不能再好,经过再三确认,他的确跨过了提真三境中的破顽之境,一身潜力如同美人儿一般剥光了呈在他眼前。如果不是整个部族都处在丧期,他铁定忍不住去向族长请教引气的秘诀。

    山音却不会在乎老爹的兴奋,她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儿。

    “阿爹,你见过那个孩子吗?”

    “呃,见过吧…”山熊含糊道。

    “那是男娃女娃?”少女立马来了兴趣,“也像承泽叔一样好看吗?”

    山熊老脸一红,“应该…是男孩儿吧,俺没太看清那话儿。”

    其实他也只在那天晚上看到山承泽身上的襁褓,压根儿连孩子一根毛都没见到。这几天,山承泽把孩子藏在族长家最里间的屋中,谁也不让见,显得非常神秘。

    “兴许是有什么恶疾,见不得风呢?”山熊不由揣测,然后为这胡思乱想扇了自己两个耳刮。

    山音在一旁咯咯笑,“阿爹没事你打自己干嘛!”

    山熊有些气恼,“去去去!别家的姑娘都往后山捡落鸟儿,你可别太惫懒,要是嫁不出去,亏空了俺老山家大好祖业。”

    山音闻言噗呲一笑,“俺家有啥祖业?俺怎么没看见。”

    山熊两眼一瞪,煞有介事道:“你爹俺就是大好祖业,你太爷爷亲口说的,怎么着,不服气?”

    山音边笑边跑,要不是体态轻盈胜似小鹿,准会岔过气去。

    傍晚,山熊得了音讯去见山承泽,在山道上遇着山鲁,两人一并上山。山鲁背上扣着甲盾,好像王八介类也似。自那天凭借此盾连番挡下狼王猛攻之后,便把它看得比亲儿子还亲。此时那甲盾边缘还钉着一颗狼牙,正是狼王崩在上面的那一颗。山鲁私下觉得,这样反而更显威风。

    此番山鲁乃是受命持族长旌节,领若干丁壮,并童男童女各八,奉三牲血食走祭附近山川。顺便照会临近二部,请于头七大祭莅临观礼。二部几乎同时遣使照会,可见群峰之末诸部风俗相似,一应处置措施大同小异。却说二部,东方丛黎一部经此兽潮受创甚重,族中善战之人骤去多半,连仓廪也被焚去几座。而西边的望河一部,却因为据河建寨,尽得地利之便,因此受损颇微。

    两人径直进了里屋,山承泽与他们乃是自小亲厚的玩伴,恁不须守些冗礼。山承泽正在炕上逗着孩子,两人在门外掸去落雪,又停了稍刻,待身子温了,才走上跟前去。

    这还是两人头一次见到庐山真面目。只见细软襁褓中,仿佛一朵嫩蕊初生,小脑袋上尚生长些绒毛,一张小脸丰隆饱满,粉嫩嫩的。此时见了外人,两只大眼珠扑闪扑闪的打量,毫不怯生。

    山熊忍不住嚷道:“承泽哥儿,不愧是你的种啊!长得这么好看,比俺家那头山猪可强百倍!”石屋里不甚宽阔,他一出声就被自己吓了一跳,后半句活生生压下声量,显得滑稽无比。山承泽不禁赧颜微笑。山鲁也连称精致,掀起绒裘一角,看见那话儿,笑得更舒畅。

    “这下族长大人可算逞心如意了!”

    山承泽捏了捏鼻子,微惭道:“阿爹自那日醒来便上了祭坛,谁也不让靠近。”

    两人闻言神色一窒,都有些心忧。几人在炕头坐了,经年未见,各有一腔子话要叙说。山鲁把这些年山承泽走后,寨子里生的大小事,拣要紧的娓娓道来,当山承泽得知自己出走没多久,自己的两个哥哥都相继战殁之后,不禁浑身都有些颤抖,心中充满了难明的滋味。无论怎样,他都不能体会这些年里老父落寞悲怆的心境。正所谓,少年负气逐征尘,流光轻掷不相闻。他朝归去应无恙,依稀彼年彼月人。

    山承泽心中悲切,山熊问起他这些年的际遇,便有些意兴索然,只道彼年望北方去,辗转到了南疆中枢落神城,机缘巧合加入了落神氏的军队,这些年便随军转战四方,去过北疆之太阴小海,东疆之蓬莱仙岛,西疆之龙脊高地,所见所闻之新奇迥异,直把两兄弟听得悠然神往。

    山熊嗐的一声,满是歆羡道:“要是当年俺也随你去了,那该多好啊!”山鲁亦深有同感。

    这时候那孩子从襁褓中爬出来,竟是被山鲁的盾牌吸引住了,伸着小手想要触碰,山鲁怕盾牌粗糙,伤了他娇嫩肌肤,便拿远了些。那孩子却不放弃,仍然望着爬过去。山鲁怎忍心却得过这等拳拳执意,便把盾牌转了边齿圆润的一侧与他玩耍。仍然专意听山承泽叙说。

    只见那孩子得了盾牌在手,顿时眼笑眉开,小嘴凑上去便啃,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圆盾便如炊饼一般被咬去一缺。

    霎时间石屋中落针可闻,三个人都扭过头,无比惊怖地盯着小孩儿。

    “哥哥!”山熊受惊颇巨,不由压低了声线,“你那宝贝疙瘩不会被虫豸给蠹空了吧!”山鲁闻言嘴角一扯,这话说的,自己每日携在身侧,早已把玩得油光锃亮不提,更经时时揩拭,便非纤尘不染也差相仿佛。

    山承泽将盾取在面前细细审视,眼中绽出精光,那缺口处板材致密,正是上佳品质,然而齿痕历历清晰,确凿是被生生咬下,只是…看了看不住扑簌着一双大眼睛的那孩子,不禁有一种荒谬绝伦的感觉。

    山鲁眼见着小孩儿腮帮鼓鼓,咀嚼几下,就把那一缺吞下肚去了,心中不住滴血,然而更为孩子担忧,“承泽哥儿,孩子不会有事吧?”

    山承泽将孩子提在眼前,轻轻抵开小嘴,只见几粒粟米大小乳牙,满口汨汨清涎生香,一尾嫩舌小鱼儿也似。却哪里有异物的影子。不禁眉头紧皱,神色严肃对二人道:“此事都烂在肚里,切不可外传!”

    山鲁山熊皆重重点头。

    山熊不禁好奇问道:“这娃子可取了名字了?不知母亲却是谁,生个娃儿牙口这般利落?”山承泽闻言神色郁郁,只道孩子单名一个羽字,平日便以少羽称呼,而孩子母亲是谁,却是略过不提。山鲁忙朝山熊递眼色,山熊不是莽撞人,知道戳中了山承泽伤心事,便偃声在一旁。

    随后三人就头七大祭做了安排,计定山熊率人前往望河部落吊唁,山鲁做事稳健宜人,正适合去损失惨重的丛黎部落。至于族中祭礼,自有一应族老扶持山承泽操办。

    又过得两日,两面旗帜抵达落马坡前,山奎亲率盘羊十骑下山迎迓。只见两拨人众拥在坡下,正是望河、丛黎二部派来的吊唁使团。山奎虽不如山鲁通晓诸部内事,也识得二部来人皆是族中显要。

    望河部落此番来使阵仗颇大,足有五十人众,皆乘骑盘羊,个个吞吐深邃,气势非凡,显然俱是族中精锐。山奎忍不住暗暗腹诽,以望河部的实力,这莫不是把一多半家当带来了?为一人深目玄鬓,颐颊瘦狭,正是望河族长胞弟,名唤何瑁。

    与望河相比,丛黎部落来人就寒酸的多,满打满算八骑盘羊,人人面带愁容,气息不振。为者是一名纤纤少年,面嫩得紧,山奎却不识得。

    山奎向何瑁并那少年见礼,那少年诺诺还礼,口称“黎琅见过山家伯伯。”何瑁却脸色一黑,不悦道:“先前贵部族长驾临敝族,老夫出郭相迎;此番老夫不辞劳顿,率族中俊杰前来观礼,他却为何不见相迎?”

    这话一出,烈山的汉子们都有些愤慨,山奎心中一怒,面容微沉,道:“好教何兄得知,敝部族长历此兽潮,深受重伤,如今尚在将养,着实不便出门迎候,还望何兄见谅。”一句话中将“何兄”二字咬的颇重,着意提点他后辈身份,于情于理,也当不得山继祖出迎。

    何瑁闻言脸现微惊,关切道:“山族长受了伤,可严重吗?”

    山奎道:“劳贵客挂怀,幸无性命之虞。”说着便引一干宾客上坡入寨。

    此时已是日薄崦嵫,自有族老上前接候并措置客房。自始至终,那丛黎少年黎琅默默少言,引着族人唯何瑁马是瞻。山奎这功夫已知他乃是丛黎族长家第三代,不由眉头微皱,心道这丛黎部落当真损失如此惨重,乃至于只能遣出这等不经事的少年人出来做事。

    依着山里人的好客习俗,有外族宾客莅临,怎么也得排出规模盛大的篝火晚宴,奈何恰逢治丧期间,载歌载舞须不妥当,便只整治了素净饭食款待宾客。丛黎人只顾闷声食用不提,望河人却挑这挑那,颇言饭菜无味,取笑烈山待客之道。

    接风宴由身为族老之的山虎领席,此时何瑁似笑非笑向他问道:“虎叔明鉴,我望河这些粗鲁子侄在族中惯食肉糜,却不怎么受得如此清淡。听闻贵部经此兽潮,所获非少,何不将些出来以增肴色?”

    山虎闻言大是不悦,心道望河的人好生无礼,治丧期间也能擅动荤腥么?奈何宾客见问,若是因为主人自己的缘故有所轻慢,没得失了待客之道。只是心中不忿,于是哈哈一笑道:“想来贵部该是有治丧期间吃肉的风俗了,倒是俺考虑不周!”不管顾何瑁脸色骤黑,望黎琅问道:“丛黎的人也要吃肉么?”

    那少年忙不迭刚要摇头,见及何瑁阴恻眼色,干笑道:“既是有肉食,总胜过这些粗茶淡饭!”

    山虎闻言沉凝片刻,当下遣一侄孙山果去取肉食。

    不多时,便有十八员壮汉,两人一队扛着九条去皮巨狼进厅。一时间无论望河丛黎,尽皆震撼。山虎眉头紧皱,将山果唤到跟前,低声责道:“俺让你去取些陈年兽脯来,你怎地弄出这等阵仗!”

    山果唯唯道:“俺正按叔公您说的办,不想奎叔拉住俺,叫俺如此这般,说是山上的意思!”

    山虎当下便知是山承泽授意,心中有些气恼,暗骂道:“这个败家子儿!”然则堂子已铺开,总不能又收回去,于是起座朗声问众人道:“敝族人寡力薄,只能备下此等陋席,不知诸位贵客可还满意?”

    厅中众人包括作陪的烈山族老在内,犹自惊异不已,何瑁扯了扯僵硬的嘴角,感叹道“烈山好大的手笔!”山虎闻言心中畅快,便不怎么觉得肉疼,豪迈拱手,“过奖了!”

    当下命人架起火,几名好手当着众人,干净利落地解了狼躯,在厅下一溜排开炙烤起来。不一会儿便阵阵肉香扑鼻。厅中众人都是口涎四溢,翘以待,一时间尽扫先前尴尬气氛。

    这时厅外山顶方向传来一阵龠音,悠扬婉转,如泣如诉。厅中众人都是刚刚经历过生死危局的人,听得此乐尽皆心有戚戚,忽而席中传来低声啜泣,众人看去,却是黎琅。

    黎琅骤闻龠音,心中悲切,忍不住垂下泪来,忽而觉得脸上热,抬头却见众人都盯着他,不禁有些局促,如此一来倒忍住了哭泣。口中糯糯道:“让众位长辈见笑了,只因想起族中惨况,一时间凄怆难忍…”

    众人心中了然,也无人怪他。山虎温声安慰道:“哪妨得事?阿琅性情耿介,即便落泪也是真情流露。”黎琅闻言容色微赧,总算没有那么手足无措了。

    何瑁唤族人去下榻处取了果酒十数坛来,道:“贵部盛情如此,我望河也不能掠美,便奉果酒数坛,聊以助兴。然则山族长抱恙,不克列席,倘若能与贵族青年才俊把酒言欢,也是美事!”

    山虎也觉不便推辞,便答应了。不多时山陟率着一干魁伟汉子来到,向众人见礼,分席落座。何瑁不住在这些人身上扫视,向山虎问道:“却不知方才何人吹龠?”

    山虎心中也存疑惑,族中懂音律的人不少,然而精擅者寥寥。

    有族老插口道:“定是山音那丫头!”此言一出,当下便有人点头附和。

    何瑁还未开口,席中望河、丛黎二部的青年们便骚动起来。一名望河青年问道:“可是那一朵烈山仙葩?”

    山虎把盏微饮,族老们也不说话。这是年轻人的话题,他们怎好插口。便有一名烈山青年笑道:“这位兄台过誉了,舍妹凡俗姿色,哪当得仙葩美名!”

    望河青年眼前一亮,起身道:“原来是兄长当面,失敬失敬!”

    口说失敬,身子却直直站着。烈山青年避席辞谢道:“当不得兄长称谓。”望河青年笑道:“当得!当得!来日俺娶了仙葩作妾,可不得尊你为兄长!”

    此言一出,席间顿时轰然,望河、丛黎的人起着哄,烈山的人则尽皆愤怒,便连一众族老脸上也不好看。山音的哥哥脸上一僵,沉步下堂,问道:“还未请教大名?”

    望河青年也步下堂来,一拱手先揖众长辈,次揖众同侪,意气风道:“好教舅哥得知,俺叫何淼,乃望河族长嫡孙!”

    山音哥哥冷声道:“俺叫山勃,山熊之子,向你挑战,生死勿论,可敢?”此言一出,四座皆惊,便有族老要出言阻止,被山虎凝眉按下,略略一忖,即唤过山果,耳语一番让他去了。

    何淼眼中射着精光,仍然嬉笑道:“舅哥这是何苦,打生打死须不和气!”

    山勃道:“不敢也行,自掌三个嘴巴,仍当你是客。”

    何淼眯起双眼,“你当真?”

    山勃不耐烦道:“没事与你这狗才消遣?”

    “好,够胆!”

    两人怒视对方,来请双方长辈应允。

    何瑁佯怒道:“阿淼,怎可如此莽撞,若是伤了烈山的兄弟须不为美。”何淼傲然道:“二爷爷勿虑,俺还指着纳那仙葩入门呢。”此言一出,更为烈山人心头之火浇上一勺沸油。

    山虎闭目凝眉,老神在在,浑不睬山勃。那山果气喘吁吁跑回厅中,还在门口就高声嚷道:“叔爷,山上说了,打死了事!”

    厅中立时炸了锅,望河诸人皆脸色赤红,一个个咬牙切齿瞪这口出狂言的烈山少年。山果心中打着鼓,来到山虎身侧。

    山虎劈头低骂道:“你这叵耐小子怎地如此不知节侯,这话也是当庭说得!”

    山果屈道:“是山上让我这么说的!”

    山虎七窍冒烟,“让你说你就说,没带脑子想事儿呐!”

    山果闻言也是纳闷,虽则同仇敌忾,心中愤懑难忍,却断不至如此冲动。回想起上山得了指使,便热血鼓荡、足不沾地下山来,好似吃了甚么大药似的。

    何瑁阴着脸色道:“贵部真是好大威风,虎叔,您倒拿个章程吧!”

    山虎脸皮直抽,干笑两声道:“若是强摁下年轻人的火气,指不定会生什么,不如使他们切磋一番。未免伤两族和气,便点到为止如何?”何瑁生硬道:“客随主便。”

    山勃、何淼二人得了准允,各去准备。此时狼肉已烤得外焦里嫩,山陟便操刀分解炙脯入盘,依长幼尊下秩序奉食。美食及案,人人食指大动,各自大快朵颐起来。不一会儿气氛转热,汉子们推杯换盏,左右勾兑,前一刻还剑拔弩张的三族众人,此时也频频对饮,谈笑宴宴。群峰之末的汉子,大是见惯生死之辈,此等争斗打闹,跟佐餐助兴没有分别。

    酒过三巡,淼、勃二人同时返回。山勃身高体壮,颇有乃父之风,当胸披挂一架狰狞兽颌,使一杆齐眉长棍。何淼相较单薄,只在几处要害穿戴轻薄骨片,手上空空如也。席中一边饮食,一边打眼观望。

    二人隔堂抱拳,山勃奋棍前指,端一个宜守宜攻架势,何淼已纵身扑上,山勃长棍连点,使其不得近身,何淼身形如电,绕山勃疾走窥求破绽。山勃心知自己度不及人,手中棍势愈加浑厚,只图稳中求胜。

    二人战不数合,何淼觑个破绽避过长棍横扫,欺身探手直取山勃颈项、腰间两处,手中惨光乍现,却是一双冷厉骨爪。山勃周身汗毛倒竖,忙耸肩缩,使兽颌披挂护住颈项,劈棍格开腰间骨爪。骨爪自披挂上划过,“呲”的一声令人牙关一酸。山勃心中羞怒,掣棍疾扫何淼腰间,何淼并不后退,身体折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避过锋芒,猱身再取山勃胁下。两人虽然风格迥异,然而实力相当,皆是破除顽胎,宝玉初现光景。一时间斗得难分难解,把满堂宾客看得频频叫好。望河、烈山的长者皆以自家儿郎为优胜,不时拈须颔。

    缠斗数十合,何淼气力不及山勃绵长,猛攻之下不禁有些急躁,山勃卖个破绽,何淼中计,不惜轮番抢攻,尽被山勃以逸待劳卸作一旁,手中棍势连变,最后化作铁索横江,疾撩何淼右侧。何淼心道糟糕,纵身飞退,仍是吃了一棍。

    何淼骤吃一棍,出一声闷哼,剧痛之下,半边身子都有些不利落。山勃虽然愤懑难平,其实性子拙朴,这一击原本可以打折何淼肩胛,心下不忍,便收了几分力。这时再见他眼中水雾隐现,却是疼痛难忍,一时怒火也消了大半。

    山虎见到自家子侄得势,心中快慰,此时出言令二人止战正是时候。然而还未开口,便见何淼面容扭曲,眼中隐现莹莹幽光,身上腾起一道迷蒙水雾,将山勃笼了进去。

    啪嗒,有族老跌落了手中瓦盏,失声惊呼:“定寰!”

    “不是定寰!”山虎残眉紧皱,咬牙道:“是图腾!”

    何瑁拊掌笑道:“虎叔好眼力,正是图腾!”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图腾!竟是图腾!

    原来人族诸部聚族而居,皆立坛祭祀先祖魂灵,四时奉养,飨食不绝。族人生老病死皆系于斯,久之灵明自蕴,便是山石死物亦能秉慧通神,具备诸般异能,譬如启蒙开慧,养心涤性,激昂士气等功用,倘若传祀不绝,香火鼎盛,祖魂祭坛更有破障谕迷、拓境辟域、返夺夙慧之能。这图腾,便是祭祀到了一定程度,祖灵反馈给后人的夙慧,乃是每一个部落看得比性命还珍贵的至珍之物。一般来说,要将祖魂祭祀到能诞下图腾的地步,至少需要千载光阴。群峰之末诸部立族日浅,纵是竭诚祭祀,也不知何年何月能修成正果。

    图腾无形无质,以一道符纹显化在祖魂祭坛上。族中但有能与图腾呼应者,便可将其拓至己身,尽得其中玄奥。倘若此人身殒,拓印的图腾便会徐徐散去,但不会就此消失,而是隔一段时间便又显化在祭坛上,正是这种传承不绝的特性,让每一个部族都趋之若鹜,任得其一便是举族大幸。即便最次等的图腾,都能比拟定寰之能。

    望河竟然得了一枚图腾,这无疑是一个震惊四野的消息。

    山虎听得何瑁确认,慨道:“望河好气运!”

    何瑁笑意更盛,“全赖祖灵护佑!”

    一众烈山族老不禁心中苦,族里侍奉祖灵不可谓不至诚,然而建族至今近千年,却未曾诞下过半枚图腾,果真是气运不足吗?

    再想那何淼,能得与图腾呼应,并拓在己身,也是非凡之资了!

    堂下此时只见一团水雾氤氲,浑然不见何瑁、山勃二人,众人俱是惊奇,如观海市蜃楼一般满目艳羡。这便是图腾的功用,竟能使破顽小儿出只有定寰以上才能具备的神通。不多时雾气涌动,吐出一道人形,倒在地上浑身浴血,气息奄奄,正是山勃。水雾骤分,现出何淼来,双臂排空散去雾气,好不潇洒得意,冷笑一声便要结果山勃性命。何瑁喝止道:“阿淼住手,切莫伤了和气!”

    何淼闻言收了骨爪,睥睨道:“看在你是俺大舅哥,今日就不杀你。”举目傲视四座,大步返回座中。山勃气怒攻心,闷哼一声晕厥过去,席上赶忙奔下两名族人,抬他下去医治。

    山虎脸色无比难看,仍不得不向何瑁致谢。何瑁讥讽道:“我望河素来仁义,不比贵部轻狂。”山虎老脸一僵,作声不得,更是气结不已。

    有了这么一出,席中众人各自心神走马,或觉饮食无味,或意兴更增,或神思杳杳不知所踪。山虎闷声连饮,不多时便头脑昏沉。此时月在中天,清光如水,众人散了宴席,望河的人兴高采烈而去,烈山、丛黎二部则尽皆心事重重,步履凝重。

    山虎脑中哄哄然,何瑁与他告辞也不睬,径直离了厅。心上担着烦恼事,经酒气一激,更是难以释怀。便望山上去寻山承泽,心中怒潮澎湃,一路上不住念叨:“须得去说一说理,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晓一晓事。”纵是酒酣步子也不紊乱,显出深湛修为。正想着,就到了族长屋外,只见月华笼在雪地里,鉴出一张小石几,旁坐一个清索人影,正自饮自酌。不禁怒气上冲,“这叵耐小子倒是好情调!”

    山承泽觉察到有人靠近,起身看去,只见一只拳头由远及近,直取自己面门,一股酒气扑鼻先至,不禁眉头微皱。想也不想,侧身躲过,这才看清原来是山虎。山虎酒意上冲,这一拳失了章法,一击不中,身形踉跄便要跌倒,山承泽探手扶住,山虎稳住身形,觑见方位劈腿便踢,山承泽身形闪动,避至山虎侧后。山虎屡击不中,不由恼甚,嚷骂道:“躲什么躲,让叔教训教训…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山承泽闻言错愕不已,山虎已抱拳砸下,拳势刚猛绝伦,不得已只得躲闪,匆忙之中尤有闲暇抄走小石几上几样壶盏。

    “砰”的一声巨响,碎石激飞,烟尘滚滚,却是一拳将那石几砸了个稀巴烂。经此一合,山虎已是气喘吁吁,眼中浊意渐消,酒便醒了大半。只见满地碎石,把个雅致雪景破坏得七零八落,心中怒气消了一些。睨眼瞧见山承泽立在一旁,似笑非笑,不由老脸一红。

    山承泽笑道:“原来是虎叔,今夜却是有劳了!”说时盈盈下拜,执礼毕恭毕敬。

    山虎也是驴脾气,犟起来阖族上下少有人敢撄其锋芒。可若遇着讲理的人,便是纵有一腔子的火也不出来。山承泽取了个木凳,山虎大马金刀坐下,山承泽问道:“却不知虎叔为何一来便要打小侄,还说小侄不知天高地厚?”

    山虎嗐了一声,将席间生的事倒豆子也似说来,越说越急,直说得嗓门干,打眼见山承泽不知不觉已备好水盏,心中不由稍慰,“小子倒是心细知礼”。劈手取来啜饮,一道温凉适中水线跌入口中,顿觉一股酣郁雅香爆在齿间,令人神志一清,不由问道:“这是什么?”

    山承泽恭身再为山虎添上一盏,“好教虎叔得知,此乃一种仙茗,唤作乐浪岩珍,产自东海之滨乐浪部族,以滚水冲泡,汤色金黄透亮,味甘如醴,有提神涤秽之效。小侄闲来无事,见老松树梢头嫩雪喜人,便取了些下来烧水冲茗,不想正得风味。”

    山虎闻言大奇,他哪知什么乐浪悲浪,仰头再灌一盏,这回知了趣,嗒了嗒滋味,直觉清香溢口,不由心神舒畅,如沐晨风,一身酒气都消了七七八八。赞道:“好东西,好东西!”饮酒之后舌头有些不利落,一时声如雷吼,震得一旁松树上落雪簌簌地落。一双虎目眼巴巴望着山承泽,山承泽微微一笑,再为山虎续上。

    如此饮了四五盏,山虎躁意渐消,一股颓唐自心底升起,拉住山承泽的手道:“承泽啊,你这些年在外飘零,好不容易回来,虎叔也不是有意杵你,只是心中愤恨不平,那望河算什么鸟卵,部民尽皆褊狭小器,就这般也能降下图腾来!”

    山承泽道:“虎叔且息怒,此番是小侄考虑不周,使我烈山折了脸面。阿爹命我悉心看顾寨子,这便犹如在我脸上打个巴掌,来日必定十倍讨还,让虎叔解解气!”

    山虎嗐了一声,宏声赞道:“合该如此,他望河与我们烈山争小连山那片林子争了几百年,若不杀杀他们威风,还不得骑到咱们头上撒尿了。”

    山承泽心中了然,小连山是烈山和望河二部的天然分界,数百年来两家一直就此山归属问题争执不休,甚至屡动干戈。烈山提议以山脊为界,定下分属,这也是通行的办法。奈何小连山西麓山势陡峭,物产寥寥,东麓则平缓向阳,所出颇丰。这样一来,望河怎么肯答应。

    第二日,族中都在为大祭做着最后的准备,望河来客此番随行携了些山货特产来贸易,便在山下寻了个空当展览开来,烈山族人但有闲暇,闻讯都聚拢过去,许多人将出自家盈余财货,来与望河交换。群峰之末部民淳厚朴实,所谓贸易也只是互通有无,并无盈利之图。周遭诸部惯常以物易物,故老山民向来不知钱币为何物。山承泽居高临下,望见山下部民熙熙攘攘,入耳鼎沸人声,这一切虽近在眼前,却好似远在天边,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惘然之感。

    山虎引着何瑁、何淼顺山道上来,不多时到了族长石屋前,何瑁高呼道:“山族长可在?”

    山虎微恼道:“都与你说了,族长在祭坛上静心将养,你偏不信!”何瑁道:“不是不信虎叔,只是小侄来时,家兄交代了要事,须与贵部族长商议。”山虎心中暗哂,还能有何事,不就是老调重弹么?这才刚得志,便迫不及待要趁势压人了。

    何瑁不肯退却,央着山虎去请山继祖下来。山虎正自为难,山承泽缓步走来,向山虎拱手行礼,冷眼瞧着何瑁,质问道:“有什么事,非得老父抱病与你商议?”

    何瑁乍被一个面皮颇嫩的年轻人质问,心中暗怒,望山虎问道:“虎叔,这后生是谁?”山虎闻言眼角微抽,道:“这是山承泽,敝族族长幼子,与你同辈,不是什么后生。”何瑁闻言颇感讶异,心道:“山老儿年老体衰,却何时多了这么幼嫩一个儿子?”不由得有些轻视,也不答山承泽的话。

    山虎心下一动,指着山承泽对何瑁道:“现下我族正由山承泽视事,你既说有要事,大可与他说知,若是不能决,也正好由他告知族长。”何瑁心道也是,便道:“如此也好。”睨向山承泽道:“前不久令尊曾莅临敝部,与家兄商议小连山划分事宜,仓促间没有决断。此番敝部族老骤生急智,想出了一个万全的法子,可以一劳永逸解决两族争端,家兄因此特遣在下来与贵部商议。”

    山承泽修眉一挑,道:“有这等事?”山虎从旁点头,目光闪闪。山承泽问道:“不知贵部族老想出了什么万全的法子,竟使贵部如此迫不及待?”

    何瑁笑道:“族老说,贵我两部宿怨,只因小连山划界不均引起。倘若小连山归于一家,不须划界,均与不均便无从谈起,两家宿怨正可迎刃而解!”

    山承泽奇道:“这便是万全的法子?”

    何瑁扬眉道:“然也,敝部上下皆以为善!”

    山承泽神色如常,看不出喜怒,“那不知贵部认为,小连山该归哪家所有?”

    何瑁眯眼哂笑,并不搭话,身后何淼踏步向前,仰头喝道:“这还用问,自然是归我望河所有了!”一道迷蒙水汽凭空出现,化作一尾游蛇望山承泽滑去。

    山虎本欲循此探一探山承泽的能耐,看他是否能担得阖族大任。此时却见何淼一上手就释出图腾异能,正是要与山承泽一个下马威,再给烈山添一个大大的笑话,一时气怒攻心,须皆张,喝道:“竖子敢尔!”

    何瑁横切一步,抵住山虎,骤暗劲令其不得寸进,笑道:“虎叔稍安勿躁,阿淼晓得分寸。”

    此时雾蛇已到山承泽身侧,循着脖子便要缠绕,山承泽忽然仰头打个喷嚏,一口浊气将那雾蛇喷得无影无踪。便见何淼满脸得色登时凝固,萎在地上抱腹抽搐。

    山承泽擤了擤鼻,兀自念叨:“这大雪天儿哪来的雾啊?”见到何淼倒在地上,不由讶道:“咦,你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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