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进退泷川-《一碗茶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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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我的举动,小笠惕觑道:“你要去跟谁说话?”我指了指树下那个蜷卧之影,说道:“那个是庙祝,我去叫他带你走一趟啊。再问一次,你可要拿定主意哦,古庙要不要,在河越城?”
小笠突然眼望别处,冷笑道:“不如还是先随我去清洲城,看看信忠公子要赏我什么。”我随他目光望见道边有三个人牵着马走来,看不出服色是不是三河的人。心中刚觉不好,小笠已拉着我朝那些有坐骑的人走去。
溪水映出两个光头和尚的模样,前边是个捂着一只眼睛的破衣僧,后边不由自主被拉手而行的是我。没等我以水为镜,瞅清我当下的样子如何,三个牵马的人已近在眼前。我猜到小笠大概是要抢马来骑,有意先提醒他们,就说了句:“穿得这么破的小和尚,还要骑马这么招摇,会不会一路引人怀疑?”
小笠握住我腕的手指一紧,低哂道:“不过你穿的比我干净,应该有坐骑才对路。何况路途尚远,你肯定走不动。”我被捏得手腕生痛,正蹙眉忍受,牵马的人闻声望来,见状似皆不免起疑,手按兵刃,一个红褐衫的少年瞧着小笠尤其可疑的模样,喝问:“哪来的净土宗和尚,见到三河家臣如何不先退去道边行礼,反迎上前来意欲何为?”
我闻言一怔,心中始省:“咦,梅雪居士给我们穿的是净土宗的僧衣吗?却被这么年轻的三河家臣认出来不对路之处了……”小笠迳直近前打个问讯:“此地只有净土真宗,不是净土宗来着。”作势提手含胸行僧礼,突然伸去拔出那红褐衫的少年腰间别着的短刀,只一晃袖,刀已旁搠,往另一名按剑而觑的汉子胸腹插了一下又迅即拔出,飕一声投向那红褐衫的少年背后另一名牵骑之人,我刚瞧见那人颈侧插刀倒下,只见小笠随手绰过胸腹中刀的汉子手里坠落的剑,向那红褐衫的少年劈胸急刺。
我忍不住急唤一声:“小心!”同时翻转手腕,使出链缠之法,冷不防箍住小笠那只血肉模糊之手,勒紧之下,令他猝然吃痛转觑。劈向那红褐衫少年的一剑去势稍挫,那少年拔刀急挡,便趁两刃交磕,后跃开去。小笠本要照头追斫一剑,另一只手却先遭我以腕链套住,箍着他伤处,原先的火烧之痛又更灼烈难当,他一时顾不上追斫那少年,只把长剑投去,腾出手来,扼住我喉脖,猛然将我掐倒在地。
那红褐衫少年挥刀挡向迎面飞掷之剑,不料来势迅剧,猛地磕开了他手握之刀,却也偏了去势,只扎穿他肩膀,撞势犹急,把那少年带跌,骨辘辘滚下道边草坡。先前胸腹中刀的汉子见状惊叫一声:“井伊大人……”随即忍痛拔出腰间短刀,嘶声道:“我是直虎家臣退助,你杀我们少主,跟你拼了!”小笠头都没转,探手往他喉头只一击,随着喉骨咔嚓一声碎裂,那汉子倒毙脚下。
小笠见马匹要惊跑开去,急忙揪我起来,顾不上挣脱链缠之苦,转身抓住一匹坐骑的缰绳,抱我同骑。原本他还要多拉一匹马,不料那红褐衫少年的坐骑先跑开了,另一匹马也跟着开溜,他见又有人影往这边奔来,自感伤痛加剧,此时纠缠不起,就不再迟耽,打马急走。
前边又有数人闻声来察看动静,见他抢夺坐骑欲逃,纷来追阻。小笠策马冲撞,一路不停地飞奔,没跑多远,背后箭声嗖嗖,我听到他闷哼一声,肩背接连震撼几下,似是中箭了。小笠剩下那只眼仍然目光狠厉,在我耳后低哂道:“就因为你搞三搞四,害我被‘三河众’追得这么狼狈!”
我心中懊恼,呶嘴道:“你逃得这么惶急,连庙祝也不带着跟来,那古庙是没戏了哦!别又跟我要……”
不知奔逃了多久,终于没再听到背后还有追击的动静,小笠啪的坠落坐骑,我甩手收链不及,也给拽着摔下来了,跌在他身上,压折他肩后所插的箭杆子,其中有一根箭还贯透其肩窝。小笠似已痛晕过去,没有动静了。
我起身活动手脚,说:“这不就得了?”侧头去瞅了瞅小笠趴地昏卧不起的模样,趁那匹马没跑开,我忙拉住缰绳,往四下里看了看,觉似置身荒山野林里,不时传来野犬逡巡的动静。
我想此时不溜,更待何时。牵马从小笠身边离开没多远,耳听得身后传来群犬吠叫,我一惊转觑,只见树丛里簌簌晃闪犬影奔突穿窜,刚从小笠身边走开,那些野狗就朝他逼近。这使我心头犹豫起来:“怎么办?我扔下他在这里,势必免不了要给野狗围上去吃掉了。”
我捡了根粗些的树枝当棍子拿在手上朝树丛里环伺的野狗挥动几下,见它们仍转悠不去,忍不住就牵马往回走,返到小笠身边,侧头瞅着他,心下着实犹豫:“我一走开,他死定了。可这是我的仇人哪!”
小笠睁开眼睛,见我坐在他不远处树下,我捡些树枝生起了三堆火,其间以燃烧的树枝相连,将他和我围在里头,盼能隔开那群野狗或者狼,总之我分不清,只觉当下性命正受它们威胁。预先捡了些石头放身边,一见有靠近,不时扔去驱打。
小笠挣身欲起之时,才发觉已被我从左近寻来野藤绑住了手脚,料想凭他眼下受伤的虚弱,一时急挣不开。他身上伤处亦已被我搞定,就连那只眼窝也包扎上了。我正忙着将先前从那屋里拣取的一些好使的药物收藏妥贴,小笠在那儿惕目转觑道:“天要黑了,这儿有很多野兽等着进食,你怎么不乘机逃走?”
我不想搭理他,收好了药物之后,就走来搀扶他起身,去那匹马旁,说道:“我扶你上马。你可别折腾啊,等下摔落坐骑就喂狗了。”
好不容易弄他上马,我才爬到鞍上去坐好,抢在篝火要熄灭之前,赶快策骑飞奔。那群野狗在后边追了一会儿,没追上就不甘心地吠遍半座山,引起更多狗吠,前前后后响成一片。
非但我听着脸色苍白,就连小笠也犹有余惊的说道:“幸好你动作利落之极,抢在天黑之前能逃就逃多远,我可不想被狗吃。连年战乱野狗多,没人去喂它们,吃惯了死尸吃活人。”我本不想理他,却又不识山路怎么走,怕撞进深山遇上更多野狗围追,就问一句:“往哪边走有村庄市镇?”
小笠一边指点方向,我一边策马摸黑前行。总算熬到天亮时候,狗声渐稀。不知奔驰了多久,我正昏昏欲睡,听见小笠桀然低笑道:“大膳大夫一生精于算计,坑人无数,门下无一省油的灯,他家有你这个如此单纯的女人,也真是奇葩至极。”
经过连夜折腾,毕竟辛苦。恰是清晨爽朗,我睡意正好,在鞍上摇摇晃晃地问了句:“什么啊?”小笠搂住我身子,在耳边放肆的笑道:“你让我指路,我就一路指引你来清洲方向了,不过看你这么好玩,真不舍得这就把你交出去。”
我觉得他的手越来越放肆,猝然惊醒,见他不知如何已自解缚,搂着我正在鞍上轻薄恣笑:“不如我们先去找个静养之处休息几天,等你伺候我伤好了之后,再去听凭信忠公子发落。”
我急挣不脱,惊慌道:“你放手!”小笠搂身愈紧,哪里肯放,兀自舔着我耳朵调笑道:“昨天你舍不得我,今儿我也舍不得你,看来咱俩是天生的一对,你不把我交给野狗,我也不知该不该把你交出去……”
我不由懊恼道:“哎呀,我成为警世故事里的东郭先生了……”正感困窘到不行,忽听啪一声敲响,小笠青秃秃的脑袋被敲打了一记,他吃痛转觑,背后有人坐在马上呵斥道:“你们这些‘一向宗’的狗男女,口念‘阿弥陀佛’,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公然在马路上玩什么‘马震’,这么旁若无人的无耻狎戏,真当天下没人管了吗?”
训斥着,又敲小笠的头一下,这次更响,就跟敲瓜那样“笃”一下,听起来就着实生痛。小笠惊恼交加道:“谁敲的?再敲就干了你!”这一来,顿时有许多手把他揪落坐骑,不由分说,拽翻于地。我也被按在一旁,只听耳边纷声喝叫道:“狗男女,敢对关东管领大人无礼!拉下去,割掉鼻耳手脚,还有舌头,也别留下……”
我正感纳闷:“怎么半路又冒出来个‘关东管领’?”随即听到要割这割那,不禁大惊失色。但听小笠在耳边疾声说道:“我要揍人了,你赶快跑!”我闻言一怔,转面见他挨揍之际,突然身旁数人一齐跌飞,小笠出手奇急,霎间连按住我的那几人也被掼翻甚远。
马鞍上那个敲头之人兀自在说:“堂堂正正的上京之路,光天白日,狗男女们公然这样不堪入目也没人管,光秀那个近畿管领是怎么当的?却要我这个关东管领来替他管……”随即只见眼前人影乱飞,此起彼落,他不由一怔,听见好些人叫喊:“狗男女跑了!”混乱中又有几人慌呼:“那秃驴厉害得很,快保护泷川大人!”
我边跑边转望,只见那骑着马的干瘦老者手持敲头之槌,蹙眉冷哼一声:“我要你们保护?”
小笠晃身穿闪之间,又抡翻数人,转头见我边跑边望过来,他居然觉得我不舍得就此抛下他,就朝我说道:“你先跑,等下我自会追上你。”我听了急忙跑得更快,心道:“我既不想被他们追上,更不想被你追上。”
身后数名条纹衫汉子乱发一声叫:“哪里逃?”四下掩近,追赶上来。眼看要被捉住,我正慌不择路,忽见前边络绎走来一行僧袍飘飘之影,穿出尘雾翩跹而至,口中齐声唱诵:“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我见没处可避,就硬起头皮奔进了僧袈翩飘的行列。那伙条纹衫汉子追来,刚好撞上这一行扬袂而至的僧影,眼见被挡着去路,有个汉子不知好坏,伸出手往走过跟前的僧侣肩头推搡道:“哪来这么多和尚,让路吧你!”话声未落,身体倏然一震,不由自主的向后跌飞丈外。
那骑着马的干瘦老者往这边转觑,望见数名条纹衫手下堪堪撞近那群飘袂而来的僧影,顷竟纷纷跌开甚远,掼落道外污水潭里。又有多人冲了过去,转瞬齐遭震飞,坠出更远。那老者眉为之皱,掌按马鞍,腾身而起,却出乎不意旁掠,一槌打去,小笠躲闪不及,抬臂急挡,咔嚓一声胳膊骨折,在他眼前弯了下去。
那干瘦老者提起小木槌当头再敲一记,小笠登时头冒鲜血,迷糊了视线,身躯摇晃着仍要抡掌拦道。干瘦老者冷哼一声:“螳臂而已,不自量力!”只敲一下,又咔嚓打断了小笠另一只手臂,随即握住腕间翻转数下,将整条胳臂拧成了麻花状。小笠惨呼声中,那干瘦老者随手撩甩,轻描淡写般的将他从众人头上抛过,掷离大道,往污水潭扔没了影。
我远远望见那干瘦老者的手段,不由惊咋了舌儿:“呜哇……这个关东管领可厉害了!”正要溜开,不意肩上悄落一只手,乍似轻按之下,我就不由自己的跌进了僧众行列中间那个布满佛符的大轿里去。昏暗中只觉有双眼睛端详着我的模样,还听见轿中的人问了一声:“哪来的小沙弥,竟去招惹那位别人惹不起的将监大人?”
僧众前行之势忽停,先前还萦耳不息的一片“南无阿弥陀佛”之声亦随而止歇。
我心中一惊,听见轿外有人问道:“何人冲撞法驾?”一人语声沉凛的道:“老朽泷川,不知何方法驾?”
闻听此名,我才想起一事不安:“竟然撞上了清洲四大天王之一的泷川……”轿外之人口宣佛号,说道:“石山本愿寺十一代法主显如上人在此。”
我心头怦然而跳,只听就连那干瘦老者亦闻言凛声道:“原来是显如上人大驾光临,先前的无礼小僧看来也是你们‘一向宗’的同道了?伤我手下多人,还有一个躲藏在哪儿?”
轿外之人口宣佛号,说道:“即便‘恶人正机’也须‘他力本愿’,而他力便是南无阿弥陀佛,只有南无阿弥陀佛的帮助,才能获得解脱。南无阿弥陀佛要拯救的都是施主这样罪孽深重之人,一向宗的同道不需要阿弥陀佛来引度,因为我们同道本来就跟随阿弥陀佛同行。”
我早就听说一向宗是清洲恶斗了多年的死敌,不料今儿同时遇到他们两家又在这里对上了。
此时视线渐渐适应轿内光线,我才看清这座竟由十人抬动的罕见大轿布局阔气,里里外外全是堂皇森严的佛符,并且还摆有精致茶器。我咦了一声,低头觑看那些稀有之极的茶具,小声咕哝道:“你那宝贝‘天目茶碗’呢,送人了?”其实问这话时,我早就听说那碗进贡给有乐他哥了,故意提一下,看有何反应。轿中盘坐之人微笑道:“你身上穿的是梅雪斋一门的梅花雪瓣底纹僧衣,头上却连香疤都没点,这算哪门子和尚来着?”
我提指贴近唇边,眨着眼睛小声说:“我没了家,没法出家。就算有人逼我出家,也没家可出。要等有家,才好出家。外边有些坏家伙进犯我家,还纠缠人家。你怎么不在家,却突然跑来他们家?”
轿中盘坐之人闻言一怔,随即凑近瞧了瞧我,讶然道:“记得前次忠重带一小姑娘逃家来我那儿逛,我问为什么逃家,那小女孩儿也爱这样说顺口溜来着,你怎么……”我不由抽泣起来,拭泪道:“忠重被他们杀死了,还侵占了我家,我没家了。他们还要追杀我,就逃出来了,没地方去。”
那次逃家,其实不是我的意思。并且有违我本意,不过为了忠重,我还是陪着他逃了一些天。回来没少挨训,还被罚去远山夫人祠堂那边陪着吃了几天斋,扫扫地什么的。在那边我认真学习了家谱,了解到胜赖这位死于难产或产褥热症的正室远山夫人竟然是有乐和他哥的外甥女,她母亲是信长他妹、有乐他姐。可***夫人生下大膳大夫的孙儿信胜不久便辞世了,这使我深刻了解到生小孩是个很危险的事情,搞不好要死。
由于一起逃家,听说忠重被罚学习他哥的全集这么辛苦,我宁愿学习家谱,要领会他哥的思想其实很不容易。
原因是大膳大夫有点怪,让人受不了。他把自己几乎所有儿子除了义信要留着当嗣以外,全过继去别人家里,连他儿子胜赖也早早过继了。并且玩过继上了瘾似的,兄弟当中除了信亲他们早年就过继了以外,又让他一些年小的弟弟也过继到别人家里,说这样总比守着一个家强,能继承更多家业,得到更多地盘,甚至拥有更多兵力和其它资源。在把信龙过继给别家以后,就连他最小的弟弟也没放过。
就这样,忠重很不习惯地去继承了信龙领地那边属于神官世家的一户豪族,跟随信龙一起去玩了过继。虽然忠重去当继嗣的这是一户好人家,家业很大,长辈们都很好,世代受人尊敬,离东海也近。不过他难以适应这家族里浓厚的神佛气息和繁琐的典仪。每天要学的东西也很多,一天到晚不停歇地做仪式,诸多复杂的祭祀更是家常便饭。
虽然大膳大夫教育他说:“人要学会从小就承担起责任。家族、荣誉、责任,是男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不是说时候一到,重任在肩。而是随时随刻、无时不刻,都要铭记责任在身。”起初忠重觉得担子沉重,日子也过得繁重,比起从前的逍遥,自感不堪其负了,他一时忍不住就带我逃出来,说要回去找他那四处流浪的老父亲。
听说那位奇怪的老爷爷获得石山方面的邀请,要他去本愿寺盘桓些日子。我担心他又到人家庙里搞东搞西,就跟随丈夫来探望他。
元龟元年九月那个秋高气爽的晚上,石山本愿寺内那座据说许多年来从未曾用过的警钟突然响彻黑夜。
当然不是因为我来看老爷爷它才响,而是那天很不巧,霸气十足的有乐他哥索要军费的要求被显如上人拒绝,加上他早就看桀傲难驯的“一向宗”不爽,就派来他麾下有名的铁炮队进攻本愿寺,而石山城内正驻扎着本愿寺家的雇佣兵团,亦即以犀利的铁炮成名的“杂贺众”。有史以来难得一见的铁炮大战开始了。这场称为“日夜天地都震撼惊动的战斗”也拉开了本愿寺家与有乐他家长达十余年的石山之战。
这期间的战斗是这样的:元龟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作为对有乐他哥进攻石山城的报复,显如发动一向一揆围攻信长之弟信兴所在的城池。将信兴杀死在天守中,信长另一弟秀成也战死。同年又组织了一向宗三万多人与小谷城和越前军合攻另一处要隘,令清洲老将可成大人和信长之弟信治战死。显如上人颁下法旨,宣布有乐他哥为“法敌”,发动各地一向宗门徒对有乐他哥群起攻之,遍地开花,大有加倍讨还的趋势。直到晴天霹雳般的消息传来,与显如配合亲密的大膳大夫信玄公病亡,这立刻使反信长战线崩溃。显如上人又采取合纵连横之策略,为日后谦信大人南下铺路。不料就连有意出山与信长决战的谦信大人也猝然去世,本愿寺再次痛失强援。
而在那场比过年还热烈的枪炮对轰互射大战之中,我和忠重遇到了亲戚显如上人。也就是当下我在轿子里边哭诉无家可归的这位倾吐对象。不过由于战火阻碍于途中,我那老家翁没法前来作客。最初我以为那个钟是他老人家弄响的,上了山才知道是要打仗了。
“我贡了碗去,他还是攻我。”大膳大夫这位连襟兄弟摇头叹息道,“天目宝碗白给不说,打了那么许多年仗最后还得跟最初那样被迫以逆来顺受的姿态应对,可惜那无数与佛敌交战中口念‘南无阿弥陀佛’去英勇殉道、格外悍不畏死的一向宗徒。将来更无面去见我那襟兄在天的英灵!”
念过“阿弥陀佛”之后,这位娶了信玄正室之妹亦即左大臣之女的“一向宗”法主安慰我说:“不过你放心,即便信玄、谦信二公先后辞世,本愿寺依然屹立不摇,还有孔明般风范的辉元大人支持,双方不时展开激烈的拉锯战,清洲军建构许多城寨对本愿寺进行层层包围,却由于本愿寺背后是海,城内有港可以通过海路得到制霸西部的辉元家不断补充物资,使清洲军的围城战没多少效果,凭辉元大人的水师加上我们杂贺水军,要战尚可一战。不过经过长达数年的征战,本愿寺同样需要时间休养生息,有机会谈和还是要来谈一谈。康长大人出了面,料想暂时还是能谈得下来。你不用担忧无处容身,放心留在我这儿,他们不能拿你怎样。”
“别以为我不能拿你们‘一向宗’怎么样,”那干瘦老者在轿外拦道说,“你们现下在我们地盘,还带来这么多僧兵要‘上洛’吗?”
话虽如此,在一众护法尊者和随行的坊官、坊主以及装备精锐的“杂贺众”虎视眈眈的阻隔之下,显然他也自忖没把握硬逼过来。然而当时我还不知道,清洲水军将领九鬼已成功开发出铁甲船并大破辉元水军,让本愿寺真正陷入孤立无援的困境。
这时外边又涌近越来越多持拿火器的人,正同“杂贺众”对峙,数人飞骑赶到,老远就叫喊道:“都收枪,都收起枪!显如上人是应圣谕和朝廷出面上洛商议和谈的,现下停战期间,谁也不许造次!”
轿外有人招呼道:“哦,光秀大人到了。赶快收起家伙,这是近畿管领的地头!”
轿中之人原本眉头微锁,闻声似又稍为松弛几分,低声说道:“此人来了,泷川闹不起来。”
我从轿帘缝边瞅隙儿往外看,只见周围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冲突情势已经到了令人紧张得手心出汗的节骨眼儿上,有个面庞方正、眉眼间总显得忧心忡忡的文士模样之人挤了过来,穿出互相对峙的人群,一迳说道:“都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了吗?皇上是什么地位,我就想知道,朝廷和皇上如今在你们心目中是什么地位?眼里只有家主,别的就都没有了?这是近畿要道,来往上洛必经之地,拜托各位,大家都把家伙收起来,不要擦枪走火,伤着谁都不好,又会引发新一波动荡……”
这忧悒文人形貌的官儿一路苦口婆心地劝说而近,好不容易挤到跟前,那干瘦老者先给他碰个硬钉子,冷哼道:“日向守啊,你来得正好。我要问你罪!”
那忧悒之士抬起微微下垂的眼皮,愕然问道:“我有何罪?”
“不过泷川这个人也很难缠,”轿中之人蹙眉道,“此人擅长铁炮战术,足智多谋,信长称之为‘进退泷川’,意思是无论进军或者殿后都能担大任。他属于秘术世家高手,其乃名号‘一胜’的那位泷城城主之子,他也是最早出仕信长的家臣之一,约在天文年间“盆踊”之事中便已登场。信长对他的信任并不因近江出身而逊色于同乡清须出身的谱代重臣。因而他未必会把半途改投其主的光秀放在眼里,尤其光秀这个人还是比较守旧,在快速暴发崛起的一班清洲新贵们心目中,老派的迂腐味道显得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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