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七章 致仕前夜(下)-《督抚天下》

    道光点了点头,奎照和文庆便即退出内室,前去查看院中木箱。道光也向阮元笑道:“阮元啊,其实你家中样貌,朕一见便知你是清廉之人,这里不过是你家内室,外面还放了几架藏书,可朕一路过来,珠宝珍物却是一样都没见到。朕也是上午偶然念及你即将南归,方才到了你家,如此说来,国朝做宰相做到你这个样子,却也是不易啊。”

    “皇上谬赞了,其实臣督抚九省三十年,不说别的,廉俸积下的便有不少,只是臣自知金银财产本是身外之物,还是要用在有用的地方,才无愧朝廷发给廉俸之意。这些书,有些是臣自己收购而得,也有些是自己刊刻的,若是能将此等文教之物传于后世,则臣亦感欣慰。金石字画,大多便只自赏,却是一片私心了。”

    “你堂堂宰相,又是而立之年便出任督抚,一生廉俸,便只刻些书,置办些金石字画,那在朕看来,你已是无愧于清官二字。”道光自然对阮元藏书、金石之好不以为意。此时奎照与文庆也自归来,向道光言及木箱中确是青砖,并无珠宝财物。道光便让二人暂时退下歇息,又向阮元问道:“你家中田亩几何?致仕之后,可还足用?你为官五十年,有功于朝廷社稷,致仕之后,亦可支食半俸。”

    “谢皇上,臣祖上田产约有数百亩,大半皆在扬州族人名下,臣仕官之后,给几个儿子置办了些田产,还曾为宗族之人购得些族产,全族田产约有千亩。”阮元答道。

    “那分到你自己名下的,又能有多少?你这般家产,怎么配得上致仕大学士的名分?”道光也向阮元道:“朕前日看江苏杂税,其中有一笔是……芦苇,朕记得你籍贯在仪征,那边长江里有些小岛,是朝廷历年征收芦苇的地方,朕拨一部分出来,充作你家中之用。这区区芦苇杂税,朝廷本不介意,但给你家中添置一些,总也能让你日后生计充裕不少,大清的致仕大学士,不能失了体面。”

    “皇上厚恩,臣自是感激不尽。”阮元也向道光躬身拜道。

    “你如今宫衔还是太子少保吗?”道光又向阮元问道。

    “回皇上,臣是嘉庆十九年之时,加了太子少保。”阮元答道。

    “好,朕今日回宫便即拟旨,加你太子太保。”道光也向阮元答道。

    所谓太子太保,与太子少保一样,属于隋唐之后的“宫衔”,自宋以后,宫衔也逐渐变为特赐朝廷重臣,以示恩荣的加官。清之前部分朝代宰相只有二品,甚至明代大学士本职只有五品,是以皇帝频繁为宰相加授太子太保职衔,用以提升大臣品级。清中叶之后大学士定为正一品,太子太保的加衔反而不多,却也更加尊贵。太子太保本职为从一品,但清代宫衔的品级需要单独开列,有太子太保加衔的老臣,品阶实际上还要高出没有太子太保宫衔的大学士半级,所以道光此时为阮元加太子太保,其实反而是升迁。是以阮元听闻道光加赐宫衔,也当即勉力起身,准备向道光叩首谢恩。

    “你还是坐着,不必行礼了。其实朕今日前来,也是另有一件事,想要听听你的意见。之前这些,本就是你应得的尊荣位分,但朕也希望,你致仕之后,若是朝廷尚有难解之事,而你又有自己的见解,那你自当直言于朕,朕决计不加责备。”说到这里,阮元方才清楚,道光定是因眼前又有了难题,方才屈尊驾临阮府,既然道光已经对自己屡加恩荣,那这次道光之问,自己也不能不答了。

    “皇上竟有何事?臣自当尽臣所能,竭力相助于皇上。”阮元也向道光答道。

    “黄爵滋前些日子的上疏,你也有所耳闻吧?”见阮元点了点头,道光亦自放心,续道:“这件事朕两个月来问了许多督抚,要旨在于二端,第一,应不应该继续下旨,严禁鸦片,第二,应不应该对吸食鸦片者处刑。这一次,所有的督抚对于第一个问题,回答都是一致的,愿意严禁。既然如此,朕也决定重申禁令,继续严禁了。只是第二件事,这吸食者是否应该受刑,督抚意见不一,三分之一以为其可,其余三分之二则以为不可。这两件事朕想再问一问你,既然督抚们都不反对继续严禁鸦片,那朕除了如今之法,还能寻出什么可行之策吗?吸食者之事,不知你有无见解呢?”

    “是这样啊……”阮元听着道光之语,也明白了黄爵滋上疏的用意,其实所谓吸食者受刑,乃是无可无不可之事,黄爵滋之所以大张旗鼓的把矛头指向吸食者,就是考虑到这封奏疏一上,道光多半又会像之前许乃济上疏一样,遍寻督抚之策。那时督抚见道光将措辞如此严厉的禁烟奏疏颁下令其议论,就自然会将讨论重点放在吸食者方向,而对于是否需要继续禁烟这件事,也容易进一步向道光妥协,也就出现了所有督抚一致同意加强禁烟的结果。

    如今看来,道光禁烟之意已决,但阮元自也有了计议,是以便即向道光答道:“皇上,吸食者受刑一事,臣以为欠妥,原因有二,第一是鸦片极易成瘾,不易戒断,第二是奸民取利,不择手段,许多百姓吸食鸦片之时,往往被人欺骗,以为自己只是在服药,待得醒悟,已然悔之无及。而如今各省,臣也听说确实有了些督抚,建设戒烟馆促使百姓戒烟,但即便如此,这样的戒烟处所并不多,很难惠及全体百姓,是以吸食者处刑,臣以为难以施行。不过……皇上,您如今也是下定决心,准备严禁鸦片了吗?”

    “是啊,朕这些日子收到了许多督抚回复的奏折,湖广总督林则徐,他在武昌办禁烟的事,朕看办得就不错,不到一年,他在湖广就查获了上万两烟土,两千余烟枪。但真正让朕触动的,是他回奏中的一句话,若犹泄泄视之,是使数十年后,中原几无可以御敌之兵,且无可以充饷之银。若是到了那一日,朕不就成了亡国之君了吗?还有,近日琦善在直隶也缴获了上万斤烟土,可见鸦片流毒,已遍天下。更有甚者,琦善给朕上了密奏,说庄亲王奕【表情】、辅国公溥喜,均有吸食鸦片之事,朕遣人彻查,竟然属实!什么官员士子不得吸烟,如今看来,根本就办不到!还是只有严禁鸦片一途啊,长此以往,不光林则徐所言或许成真,只恐朝堂之内,也要被这鸦片冲垮、冲烂,再无起色了。所以朕不想再等了,必须拿出一个严禁鸦片的办法,才能不让这大清天下变得更加不堪啊?但你前年说的话,朕也还记得,如今的办法,朕也以为确是办不动了,可还有……还有其他的办法吗?”阮元听着道光之意,果然已是决心禁烟之状,或许如今距离真正走出那一步,也只差一个新办法了。

    “既然如此,皇上,臣有个法子,如今却只是心中揣摩,未必便能实行,还请皇上参酌。”阮元计议已定,便向道光言道:“臣昔年所言,如今禁烟之法,大端有二,严章程、用能人,臣不认为这两件事做得不对,只是光靠这两个办法,肯定是不够用了。法度日渐严厉,可违法者仍不计其数,督抚并非无人,可鸦片依然难禁,这就说明,下一步要解决的问题,不是章程从严,也不是必须要再换个两广总督。下一步的关键,在于……立新制。”

    “你所谓新制,是指……”道光也向阮元问道。

    “臣所言乃是两广之制。”阮元继续答道:“皇上今日愿意向臣询问禁烟之事,多半也是因为臣是目前京官之内,唯一一个曾经做过两广总督,真正在直省禁过烟的旧臣。确实,臣总督两广九年,对于两广办事的难处,心里还是有数的。两广之难,在于诸司林立,极易掣肘。国朝惩尚之信谋逆之弊,对广东曾经详加定制,为政则有督抚,治军则内有旗营,外有绿营,后世海寇纷乱,绿营又一分为二,此外圣祖朝展海令下,便即设立了粤海关。这些大小官员平日各司其职,可一旦有了要事难办,便容易互相推诿,以禁烟一事而言,洋人鸦片从海上入口,私贩之人,往往需要通过重重哨卡,方能将鸦片运出,许多铤而走险之辈,甚至直接从粤海关之下的三十小关偷渡鸦片,可主持禁烟之人,却是只有一队标营的总督。这也就意味着,海关、水师、陆师,皆有可能成为走私者偷运鸦片的缺口,而他们也往往会说,既然水陆之间关卡林立,那为何鸦片偷漏,就要追责到自己头上?长此以往,这其中的每一个环节,都有可能认为责任不在自己,索性对走私一事不闻不问,那鸦片流入内地,便也是顺理成章之事了。总督即便想要追究责任,这些人又有哪一个,可以承担所有惩罚呢?”

    “如今鸦片之事,已然刻不容缓,是以臣也想请皇上专事专办,不拘泥于旧例。既然广东诸司号令不一,那么就再设立禁烟大使一职,由禁烟大使坐镇广州,全权负责清查鸦片之事!此后,但凡涉及清查鸦片,无论何时何地,旗营、绿营、海关、督抚,均要听禁烟大使的号令,不得有所违逆。此职务至关重要,所以当由京中一位皇上最信得过的尚书,至少是侍郎前往兼理,皇上也可以从绿营或者旗营之中,分出部分兵马,直接由禁烟大使调遣。凡禁烟之事,此大使与督抚海关产生冲突,许密陈于皇上。另外……办理此等事宜,也少不了必要的经费,请皇上从盐课之中每年拨出一万两,专由禁烟大使支用。”

    “那……这禁烟大使依你之意,是要常设,还是事毕即罢?大使办事公费,果真需要这么多吗?”阮元看着道光神色,当道光听到“禁烟大使”一职权责之时,显然双目中泛出了光芒,可见对于这个办法,道光也有一定程度的认同。可是当他说到经费一事,却依稀发觉,道光仍是有些犹豫。

    “皇上,洋人私贩鸦片已有数十年,或许之后几十年也会一直前来南海,所以即便禁烟大使办事,一时能有成效,也需要十年时间,才能将鸦片之祸消弭殆尽。是以此大使一职,当为常设。而且皇上所用大使,当是人品端正,办事妥帖,深得皇上信用之人,否则难以成事。至于经费,如今物价增昂,办什么事不需要银子呢?皇上,若此法果然可成,每年朝廷多出一万两的开支,又算得上什么呢?”即便如此,阮元还是坚持了自己最初的见解。

    “是吗……”显然道光对大使之职尚有疑虑,不能尽数认同阮元。

    可是不觉之间,道光面上神色竟渐渐缓和,又向阮元笑道:“阮元啊,你看,你如今尚能为朝廷出谋划策,又何必这么早就致仕呢?你能想出这个办法,朕心甚慰,你这几年在朝廷,朕也看得出来,你不仅为人清廉,不蓄财货,而且也是有真学问的大臣啊?以前经筵之时,你讲起古时齐侯罍,处处引经据典,却又能旁征博引,自出见地。朕读书至今五十年,经筵也开了十八年了,大多与会之人,皆是不学无术,望文生义,好一点的,也不过是穿凿附会,寻章摘句之徒,像你这样学识渊博,又有自己一番见解之人,真的不多了。你就这样走了,朕也以为可惜,要不……你再休养两个月,若是腿脚方便了,再回内阁做宰相如何?”

    “皇上,臣的身体,臣是清楚的,偶一筹划,或许尚能为之,可内阁坐堂,终日治事,臣实在做不到了。皇上,宰辅枢臣,需要的是年轻有为之人,是能帮皇上办事的人,像臣这样风烛残年,却还能做得什么呢?倒不如将这内阁之位,让给尚有作为的后辈呢。”阮元也向道光苦笑道。

    “阮元啊,多少朝廷大臣,都说自己是忠臣,朕大半都不相信,可你如今之言,却是真正的忠臣之语啊。”道光也不禁叹道:“话说回来,朕也羡慕你,你还可以致仕,从此怡志林泉,岂不快哉?你且归家好生安养,禁烟的事,朕……朕或许已经有办法了。这样吧,三年之后,是朕六旬万寿,到时候朕会让你回京,咱们再畅谈一番,你看如何啊?”

    “皇上厚爱,臣不胜感激,此后自当安养,以期皇上六旬万寿之日。”阮元也当即向道光作揖拜道。

    这日道光又慰问了阮祜、刘文如等人几句,要各人好生照料阮元,便即离去。很快内阁之中也有了新的变动,因长龄故去,阮元致仕,道光将之前的协办大学士琦善、王鼎均加授大学士,伊里布、汤金钊二人则加协办大学士一职。伊汤二人均为阮元旧人,看起来,这也是一个让阮元满意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