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乱战一场?大梦归-《太平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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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吃惊,只是低低嘿笑几声,神秘人将腰一躬又立刻挺起,身上原本笼罩的薄薄黑气转眼暴涨,如火焰般升腾,连带着整个人也巨型起来。
神秘人不再躲闪,只举起树干一般粗细的右手,眼中闪过一道绿芒,轻轻喝道:“破!”
说也奇怪,漫天向神秘人击去的巨大电光,仿佛被黑气吸收一般,点滴痕迹都没留下,就是天上那威严的雷神,也渐渐淡去。
(怎……怎么可能了?!)
正惊疑不定,花象元却眼睁睁看着对方忽然出现在身前一步,更被重重轰中小腹,远远飞了开去,更觉得一股暴戾的拳力在全身游走肆虐,把经脉破坏殆尽,禁不住张口吐出一蓬鲜血,在空中留下受创的痕迹。
力量是什么?
力量就是一只可以把人打趴下的拳头,就是一支可以把人全杀光的军队。
力量就是一切。
你若崇拜力量,我便用力量把你打倒。
力量就是一切?
“去你~妈~的!你想用这种方法说服我吗?”倒卧在地,说几句话就咯几口血,花象元仍将饿狼般的眼神投向对方,“不要污辱你我的智慧了,我不是我弟弟那样崇拜力量的人!这样的拳头,足够把他说得哑口无言,却根本说不动我呀!”
并不同意“拳头大就是真理”,但无可否认,夏人确实强大,而且先进。向强大、先进学习,又有什么不对?难道要像老古董们一样固守传统、固步自封?花纳族要向前走,又惹到谁了?
“答我!你答我呀!”
神秘人早已消失,只剩花象元声嘶力竭的喊声在深夜里飘荡,还有一声低得听不见的叹息。
又是一个黑漆漆的夜。
老蛊物那个女儿直挺挺地倒在木屋中,面色惊慌。
(该死!那混蛋不要命了吗?居然这样冲过去。)
远处,鬼踏溪提聚全身功力,并不理会路上明摆暗布了多少重多少道的机关、毒蛊,只向前跑去。所过之处,树倒、草枯、鸟坠、虫死。
通向谷口的路边,有几家木屋已经燃起了烛火,却并没有人走动,只隐约看到有些屋门已经打开,有人摔倒在门前的石阶上。
鬼踏溪,何时有这么强横的本领了?
转眼间,鬼踏溪连老蛊物的木屋也闯过,几个提纵,已经到了半山腰的洞口。洞口中原有灯光,等他上来时,却忽然一暗,是洞里有人走了出来。
“好,好魄力。不再费心去压抑、控制蛊神的力量,所以爆发了七级的蛊力,一直闯到了这里。又算准了我每个月在洞中参悟的时间,可见你头脑也不错。如果我就在这里将你抹煞,是不是有点可惜呐?”
在无数次闯洞的经历中,被封印不紧的幻蛊逐渐发展壮大,成功地提高了鬼踏溪的蛊力。只是鬼踏溪并没有系统修炼过蛊术,以前两个蛊神相互牵制,蛊术的反噬还不明显,现在骤然得到不经压制的幻蛊支持,又怎能经受得起?蛊力如溃兵般四处逃窜,无法控制,不是溢出体外,毒杀周围的一切,便是攻伐体内,时痛时痒时苦时乐,鬼踏溪的精神也备受折磨,倒有一大半的力量用在了限制这些不听军令的丘八上。
如果日子就这样下去,踏溪也许能琢磨出控制的办法,成为一个够格的大蛊术师。只可惜,住在谷口,如同看门一般的他,在不经意间打倒了一个出山联络的仡佬纳,从他身上搜出古纳给老蛊物的信,得知了外面的局势。
(花象元重伤,花纳族困守狗拜岩,古纳那帮混蛋准备抢渔翁之利了?不成,我得赶快抢到典籍,然后回去帮大哥去!)
不再控制,任凭体内的蛊神做出它想做的事情,在这“蛊王之王”的威压下,当者披靡,修为一般的蛊术师甚至立刻引发体内蛊力反噬,吐血、昏迷、倒地,各种蛊物的陷阱也不破而破,鬼踏溪,第一次闯到了崖洞,也又一次,见到了老蛊物。
老蛊物,身为仡佬纳的族长,手下有不少蛊力强横的蛊术师,在这强者为尊的蛊术世界,又拥有神奇的蛊神“命蛊”,说不得也是极难对付。但自从踏溪的幻蛊觉醒,眼光也相应增长,他拼命回忆,也想不起来老蛊物身上有多么深厚的蛊力。
(那今次,我便来试一试你的底子吧!)
并不多话,鬼踏溪抬手一指,体内蛊力便要随手而发。却见老蛊物面具下露出的那张嘴嘟囔了几句什么,鬼踏溪,竟然应声咣当倒地。
(啊?!为什么?)
心中不解,鬼踏溪却连头也扭动不得。幸亏老蛊物慢慢走了过来,站在踏溪头旁边,佝偻的身影占据了踏溪的视线:“嘿,我知道你大概不服吧?你这没学习蛊术却拥有幻蛊的混蛋!我来替你母亲教导你一下吧。”
命蛊,与幻蛊并称“蛊王之王”。当然,真实的情况是两个要经过较量,获得一段时间的“蛊王之王”称号,但在普通蛊术师的眼里,这两个就是蛊术界顶尖的蛊神了。
幻蛊,其名为“幻”,就在于它可以自在地模仿其他蛊神的能力,从而方便寄主各种蛊术的修习。体内寄生幻蛊的人,鲜有不成为大蛊术师的,便是幻蛊的作用。
命蛊呢?命蛊号称节制其他蛊神,又是如何做到的?
每个蛊神都有一个秘名,即使同种蛊神,在不同人身上,秘名也不一样。谁掌握了秘名,就可以控制蛊神,所以修炼蛊术的人都对这个秘名保护甚严。但,命蛊的强大,就在于它可以轻易获知其他蛊神的秘名。
幸好这种能力,要求命蛊与自己的宿主有很好的交通,所以老蛊物的女儿还没有这种能力,只能短时间控制对手的身体;不幸的是,老蛊物自己,显然对此熟练之极。
本来幻蛊千变万化,对命蛊有一定的*,但作为一个初学者,踏溪又怎能抵挡人老成精的老蛊物了?只一个照面,鬼踏溪就被老蛊物放倒。
“秘名,就是‘名’的力量。夏人的术法里面,有一招叫做呼字念法,深得其中三味。不过这还算小道,那些读书人还有更厉害的,叫什么‘大义’、‘名分’……更是杀人不见血。无聊的东西。可是,好像最近有些纳人也学会这一套了。哼哼……人老了,废话就比较多。小子,你身怀重宝,却无力保护,实在太危险了,所以,不如乖乖把幻蛊交出来吧……”
(什么?!交,怎么交?)
虽然这样想,但老蛊物的动作很快就让踏溪明白了“怎么交”——老头子俯身下来,伸出右手,上面还缠绕着黑气,向踏溪的天灵盖抓来。
(干!老混蛋,你不得好死!呜,我还不想死啊……什么都好,来帮帮我啊!嗯?)
本来无法动弹的身体,忽然有力量狂飙,两只瘫软在地的胳膊,更是延伸成丈许的血色长刀,双双举起,往老蛊物脖颈一剪。
老蛊物反应倒也够快,只来得及喝了一声:“住!”这呼字念法却救了他一命,鬼踏溪双刀稍顿倒在其次,因力量反噬,老蛊物自己耐不得,吐了一口血,身子后仰,顺势退了几步,躲过一劫。
鬼踏溪只觉又能活动,二话不说,逃出洞外。
松桃厅。
“族主,神灵似乎在震怒啊,灾难要来了!”
狗拜岩。
花象元强撑着重伤未愈的身体,在夜空下抬头凝望。
(有什么事要发生吗?为何我心绪不宁了?难道说,我花纳族要灭亡?)
坪陇。
“石龙,你去把这封密令送给红蛛和花兼疾,让他们依令行事。”
邵陵。
先祖祠堂内,谈眠花失魂落魄地望着扶乩所得的结果。多日以来的祈祷,三神终于有所回应,但为什么一回应就是不好的消息呢?
鬼踏溪瘫倒在树杈上,有如死狗。
(这老混蛋也太厉害了吧……直接就能控制别人的蛊神,我根本就干不过他嘛,可怎么办啊?)
一边头疼,一边检查自己受伤情况,更在心里暗自奇怪自己那个神奇的老娘怎么能对抗老蛊物,鬼踏溪忽然在灵魂深处感到一种浩大不绝的悸动。
(嗯?这是什么?)
不等鬼踏溪仔细体味,这灵魂上的震颤,已经化作眼前的现实。
天崩地裂。
这是一场日后被称作“百纳千震”的浩劫。
连千里之外的帝京都有所察觉,钦天监内,一座高大的金瓮,对应八方浮雕了八条金龙,正南方的那一条嘴巴微张,一粒金球滚落,掉进下方静待的金蟾口中,发出“叮当”清脆响亮的声音。值夜的小厮从瞌睡中惊醒,随即起身跑向外面,并发出了一声惊叫:“监正大人,不好啦,南方大震!”
当然,这只是还未明确震灾损失时的警报,数日甚至数月后,南方各州各道将情况汇总上报,朝廷、百姓才会知道,这是多大的一场灾难,这场灾难又将在史书里写下多么浓墨重彩的一笔。而这样的一笔,又怎及得上亲眼目睹的震撼?
所有的一切,都出现在鬼踏溪的眼前。
大地剧烈地颤动,连山峰都在发抖。不,不止是发抖,有些山峰甚至断裂开来,夹杂着无数的碎石,带着折断的树木,从高处滑落,或者跌落。山谷中,树木摧折,大部分木屋更被大小不一的石块和泥土埋没。地面开裂,合拢,再开裂,如同一张不停呻吟的嘴,却吞没了原本整齐的一切。活了十几上百年,已经无比粗壮的树木,被轻易地折断,仿佛还不如一支芦苇。一大群鸟儿飞在空中,惊叫,又或者是在哀恸它们那些不能飞的朋友。浓云瞬间弥漫,霹雳一声,瓢泼大雨,风声,水声,掩没不了地的震动。这轰轰隆隆的一切,足以把所有摧毁……
拥有七级的力量,但踏溪从来没有觉得如此无力。在天地之威面前,个人的力量就如同笑话一般。行不得路,躲不得伤,鬼踏溪唯一能做的,就是抱住了一棵躺倒在地的大树,蒙住头,蜷起身,向原本不信的神灵祈祷,并诅咒这夜的漫长。
等到一切都平息,鬼踏溪强撑着已经酸痛不堪的身体站起来,向四处打望,只看到满目疮痍。
暴雨已经歇了,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雨,冰凉的微风中传来呻吟痛苦的声音。原本茂密的森林也变了模样,原本挺拔的巨树或歪或倒或折,比比皆是。地面高低不平,更不用提某些地方还裂开着深不见底的缝隙,山上滚落的大大小小的石块更加重了道路堵塞的程度。再远处,山谷周围的山峰或多或少地矮了一截,有的是陷进地里,有的是从中折断。山谷中,仡佬纳的村庄也不在了,只能看到极少数的几个木屋还露出一点檐角。
“不好!”
也许鬼踏溪就是一个不会了解他人心意的笨蛋,也许他还不会生活在自己以外的世界,但他在这个地方,毕竟还有牵挂的人和事。
老蛊物的女儿,被踏溪从石块泥土下挖了出来——也不是完全挖出来,仅仅是挖开一个坑,让她能再次见到天空而已,因为她的下半身和一边肩膀,已经被山上滚落的巨石压着。她原本苍白的面孔,现在更不见一丝血色,而巨石下传出的血腥气,更说明她命不久矣。
“这么说……我们仡佬纳……现在就我一个还活着……是吗?”
对仡佬纳的人并无好感,鬼踏溪自然也不会去救其他人,更何况,其他地方的情况,比这里更严重了不少,至少,这里只压了几块巨石,还可以看到木屋的位置。也许不在屋里的人有可能还活着?可是昨晚踏溪的发狂,把所有人都困在了屋里,地震发生时,大概没人能恢复行动力。唯一的例外是老蛊物,但踏溪把头转向原本的山崖,只看到半块斜下来的山头。
似是感受到踏溪的目光,那“小妞”仍说出了她生命中最后的话语:“我爹……也不在了吧……山洞大概也完了……真对不起你啊……”
无力搬开巨石,踏溪只能又用挖开的泥土将她遗体再次掩埋;不知道她的名字,踏溪连一个墓碑的标志也无法立起。
整个仡佬纳烟消云散。
那些典籍也永远埋在山中。
蛊神之争就这样结束了。
而自己,作为唯一幻蛊的传人,在不久后也会跟随他们而去。
并非自己所愿,但那能拯救自己的古老典籍,已经随着老蛊物一起深埋地下,经过这天崩地裂般的变故,想找到它们并非易事,更何况威力虽不如第一次强大却并不弱小的余震接连不断地发生,短短一天之内就又来了近百次,原本凌乱不堪的场面早变得更加混乱,让找到那典籍的希望变成更加渺茫。
算了,终归是要死的。死在自己失控的蛊神之下,倒还干净些。至少,没有留下仇恨。
对于这场浩劫的破坏力,大正王朝感受得倒是不多,受灾严重的地方也只限于邵陵,其他地方虽然能感受到震动,但也仅仅是感受到而已。
邵陵是最接近百纳的地方,一夜之间,原本庄严的城市毁灭近半,不过因为主要是房屋倒塌,百姓受伤的就不少,死亡的却不多。
作为邵陵实际的统治者,谈眠花正焦头烂额。城里一下多了不少残破的家庭,实在是很大的负担。他一早就派人向朝廷上表,请求援助,又派人到松、明两州买粮买物,好安顿百姓。自家虽然没出什么事,却也力量薄弱,空闲的人手都被派到城里,帮忙收拾残局。
“唷,看不出,谈家还是蛮会收买人心的嘛。”
猛然转身,谈眠花看到了正在说风凉话的家伙。
他们是四个人,站在最前面说话的,是一个瘦弱的家伙,手里还攥着一卷书。后面几个就不同了,其中一个黑衣人,身材匀称,似是蕴含着极强的爆发力,更拎了一把雪亮的长刀,神色冰冷,另两个一人挎剑,一人背短戟,手里却拖着两个生死不知的人。
看谈眠花转过身来,为首的人只摆摆手,后面人就把那两人扔死狗一样丢了过去。
谈猛兽,谈望松。
“上次就想宰了他们,没得手,今次终于成功了。喂,谈什么花,你也不是个笨人,是准备自己了断,还是让俺们送你一程?”
面对明显是挑衅的言语,谈眠花倒是很镇定,也许这早在预料之中,或者,“预言”之中。
“四位大人,可否迟缓几天?我谈家的命运已然如此,但城中的百姓还在受苦,让我在最后尽到自己的一份责任,可以吗?”
“嘿,看不出你倒好心肠。不过,你也是个聪明人,还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吗?放心吧,我们也不会为难百姓的。只可惜你是谈家的人了。老大,动手!”
尽管早就猜出了这四人的身份,但真正交手,谈眠花才发现这几个人的强大。单单是跟自己对战的这个刀客,也拥有着八级初阶的力量,而自己,虽然被称作近年来最有希望练成生死限的家主,却仍然太年轻,力量仍然停留在七级顶峰的地方。
(唉唉,纵然不想面对,但今天,似乎就是我们谈家消散的一天啊……)
生老病死,世间轮回。
再璀璨的霸业,也禁不起时光的风吹雨打,再可爱的美人,也败给岁月的沧桑变迁,传承千年的门第,一样会变得门可罗雀蛛网遍。
生又如何?
如春花含苞待放,如蜻蜓静立荷尖,如海边初升明月,如婴儿一声哭啼。
死又如何?
不过霸王江边死,不过老僧树间眠,不过秋叶随风落,不过飘雪化指尖。
易老的冯唐,难封的飞将,白发将军尚能饭,碰心西子总可怜……
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人间,如梦。
那位拿着书卷的穷酸看着面前的背影,一阵冷汗直冒。
那位看上去没什么实力的谈家家主,竟然忽然爆发了谁也不明白的力量。虽然他本人看上去神情迷茫,身手也似乎迟钝下来,但只是一拨一按,己方的进攻就全被瓦解,本来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也变得别扭起来——就好像“病”了一样。看出情势不妙,一持剑,一握戟,己方又增添了战力,但毫不见成果。在那谈家家主的周围,似乎有着看不到的力量,使得他的敌人行动迟缓、出错。
唯一的慰藉就是,谈家家主用的东西,似乎并不是没有代价。原本一个俊秀的年轻人,以看得见的速度衰老下去,头发变白,皮肤变皱,到最后,他的身体竟化作碎片,片片飘散,先是脚,再是手,都化作小而干燥的碎片,又变得更碎更小,其白如雪,其脆如纸,毛发、皮肤、骨骼、血液……全都如此。到最后,谈眠花终于消散不见,微风吹过,场中新来了一个人,而这阵风又将谈眠花最后的碎片吹归虚无。
“嘿,这就是人间如梦的力量么?最后竟能达到‘兵解’的效果,又或者这是能够达到神域的力量了?这果然是不应该出现在人间的东西啊。”发着胜者的赞赏,新来的这个人又转向了另外的方向,“那边站着的青棍的小子,你又是来做什么的?”
“收尸。可不可以?”
腊桃寨里,鬼红蛛和古平正来往奔走。
这是花纳族最后的根据地狗拜岩前,也是这次灾难最严重的地方。
居于山上,室以石建,大震来时根本无处可躲,转瞬逝者不知凡几。兵临城下,缺吃少穿,更如同雪上加霜。等大震过后的清晨,鬼红蛛和古平稍稍整顿了己方之后,只听得对面哭声震天,其悲切能使石人流泪,铁人痛心。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何况大家同为百纳一族。眼前明明是一个将花纳一鼓消灭的好机会,鬼纳的各人们却谁也动不了手。那鬼纳的同盟,花兼疾一伙人,更是眼看着要冲进去救灾的样子。古平看了鬼红蛛一眼,终是摆了摆手,让花兼疾等人自由行事。
花兼疾等人欢呼一声,立刻上前,对面的人也不阻拦。鬼红蛛看了古平几眼,似是下了什么决心,也跟着花兼疾冲了进去。
(嘿,仍保有善良之心的红蛛啊……)
不放心鬼红蛛,古平也跟着过去帮忙,于是也一起见识了悲惨又感人的一幕幕。
……万斤巨石下,柔弱的母亲用脊梁为婴儿撑出一方生的天地。
……深埋的废墟里,儿童唱着歌互相鼓励。
……坚持到重见天日,却在那之后只留下几句话就逝去。
……眼看着自己的房屋就在面前,却因为有更需要救助的地方硬起心肠离开。
……失去孩子的母亲哺育失去双亲的婴儿,新婚永别的青年安慰孤苦伶仃的老人。
…………
因着鬼红蛛的表率和古平的默许,鬼纳一方也撤开了腊桃寨的封锁,四周花纳族的人们络绎到来,带来更多受灾的消息,更多的痛哭,更多的团结。
红蛛、古平不止一次和花家弟兄碰面,却又都沉默无言。
安慰吗?责骂吗?还是转身去救人吧。
这种时刻,一切语言都苍白无力。
余震不断,阴雨连绵。
狗拜岩的战事暂停,因为一封信的到来,起了变化。
那是鬼踏江给古平和鬼红蛛的命令。
看完书信,两人相对苦笑,摆摆手,把命令传达下去,在手下迟疑、不解的眼神中,退出了狗拜岩。一头雾水的族兵们随即排成了阵势,糊里糊涂却心急如火的花兼疾跑过来追问发生了什么事干嘛要撤出来。
狗拜岩中的花纳人也嗅出了不对的味道,更因为这几天的帮手退出,连救人的工作也慢了不少。
在双方的注视下,步履蹒跚的花象元,由同样步履维艰的花象戎搀扶出来,只他们两人。
“红蛛姑娘,古平老弟,刚才……是有什么命令到了吧?”
鬼红蛛咬着嘴唇,沉默着点了点头。
“那,我也就不说废话了,我,花象元,以花纳族主之身份,在此说明,花纳族降伏于鬼纳,如何?”
“啊?”鬼红蛛吃了一惊,手足无措。古平却皱了皱眉,迈步上前,张口欲言。
花象元及时拦住了他,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笑:“作为交换,我和舍弟立刻自尽于此,族长之位传于花兼疾。这又如何?”
近乡情怯,踏溪一路赶来,昼夜不停,然而等坪陇就在眼前,他却止住了脚步。
如果不是正是入夜,他便只有硬着头皮迎着路上来往的父老进寨。而现在,他却有了不小的犹豫。
百纳一场大震,狗拜岩受灾最重,靠近邵陵的坪陇轻些。也因此,两族的实力差距更大,花象元兄弟阵前自刎,花兼疾接任统合残部,降伏于鬼纳。两族之争,就这样画上了终点。
兄弟们取得了这样的战果,自己却躲在远方什么没做,鬼踏溪心中实在有着掩不住的失落。也因此,他风雨兼程,刻意避开普通纳民的庆典,但眼前就是坪陇,灯火通明,鼓乐声响,自己还有什么躲避的地方吗?
出于某个原因,踏溪偷偷溜进纳寨,来到议榔前,也是庆典最热闹的地方。姑娘小伙儿都身着盛装,围着广场中的篝火起舞,周围一圈矮桌,布满了酒肉吃喝,开颜欢笑的众人高谈阔论,有的甚至在唱着歌。对面正中的位子,是大哥踏江的,踏江旁边是眉开眼笑的老头子鬼风行。他们两人的面前,牵着手的一对是……红蛛和古平?!
场中跳的是竹竿舞,场外吹的是金芦笙,男女唱的是《追花歌》,鬼风行面前摆的是和气水!
这……这是一场婚礼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热闹的气氛忽然冷下来,正要蹲下身背起鬼红蛛的古平也发觉了周围的不对,顺着众人的眼光望去,看到了从阴影中走来的那人。
原本蹦跳的年轻人也站住了,银保从人群中走出,脸上还带着僵住的笑,还没说出一句话,就被拨到一边,玉草绕过火堆,想要拉住那人的臂弯,也被推到一旁。那人一步步走来,场中静寂一片,忽然“咕咚”一声,是旁边有人倒在地上。
没人想到这人会在这个时候回来。
古平收起了温柔的神色,面色平静;鬼风行一脸的尴尬,两眼躲着并没有看自己的鬼踏溪;鬼红蛛眉毛有些发颤,却用手挡住了古平,准备迈步上前。最后还是鬼踏江眉头皱皱,站了出来。
“二弟……”
踏溪一直直勾勾地盯着要成亲的两人,脸上肌肉颤动,火光映照下,有若鬼神,却并未发出什么话语。踏江的开口似乎刺激了他,一阵低沉压抑的声音从他喉中传出:“她……是我的阿加!”
要继续往前走,却似乎被什么挡住了,鬼踏溪扭动他如同锈住了一般的脖子,茫然的目光看到了一只抓住自己肩膀的手,并不想理,发力想挣开,却忽然感到肩膀一痛。似是被这痛楚刺激到,踏溪的眼中出现了一丝清明,沿着那手看上去,看到了手的主人,自己的大哥鬼踏江,看到了他脸上的吃惊和怒意。
“大……大哥……”
“别捣乱,跟我走!”
热闹的婚礼被踏溪一搅,大家再没了兴致,虽然踏溪被族长强行拖走,却免不了淡淡收场。
第二天,议榔中的气氛,就更是怪异。似是昨夜的事仍笼罩在各人心头,除了踏江大族主,每个人的说话都大异往日。鬼风行只顾讪笑,且心不在焉,随便谁说一句话,都能吓到他的样子。古平闭口不言,眼光只盯着自己面前的桌子。鬼红蛛倒还正常,只不过总会把眼神投向躲在角落里的踏溪。而鬼踏溪,以往叽喳乱讲不停的鬼踏溪,靠着墙,仰头看屋顶,一动不动。
看到这种情形,连鬼踏江也禁不住暗中苦笑,却仍要把局势讲明白。前几天就得到情报,说是古纳在两族交界的杜罗寨纠集了重兵,虎视眈眈,因为正巧和婚期相近,所以拖着还没处理。现在连踏溪也回来了,人手足够,还是先下手为强的好。
“我去吧。”首先应声的,居然是一点也不像认真听了的鬼踏溪。即使说话的时候,他的头仍抬起,声音也平淡如死水。
“踏溪……”出声阻拦的,是眼神复杂的鬼红蛛,话语里带着一丝关心。
然而截断她的,是踏溪冷漠的眼神:“某些人已经奋战半年啦,总得让我这没用的人出点力吧?放心,大家继续自己的事儿,我一个人去就好。”
连鬼踏江也觉得不妥,可他也才说出半句“踏溪……”便被止住。
(大哥,我昨晚好像已经跟你说了吧……)
“古平,你和石龙、银保、小银、石伢、添牙,跟踏溪一起去吧。二弟,不要意气用事,你一个人去,大家怎么放心?”
“放心?现在才不放心么?哈哈,哈哈!”
鬼踏溪状态若狂,起身不顾而去。
鬼红蛛立刻追了出去:“踏溪,你等等,踏溪……”
无法面对鬼红蛛,踏溪在外面躲了许久,却又被古平带着人像狗皮膏药一样贴着不放,就算摆再臭的脸子也一样,何况除了古平,其他几个都是自己从小玩到大的好兄弟,总不能老是给人脸色看。直到夜幕再次降临,鬼踏溪才又找到机会,摆脱了这些人。
(娘的,憋死了,憋死了!)
重生回乡本来是很好的事情,却碰见自己一直认为的“阿加”嫁给别人。直到那一刻,鬼踏溪才发现原来这个阿加在自己心中的位置。可为什么自己一直都不敢正面对待呢,也许是因为心底深埋的自卑,也许是因为性格早成的犹豫,也许是被拨弄得一团糟的命运的借口?算了吧,本来也不是自己的,回来的路上,自己也还想着不要拖累别人了,见一面,打一架,然后找个没人的地方,让蛊神吞掉自己得了,可是那失掉的一幕真切出现在自己面前,仍然不知所措。而之后,父老乡亲的尴尬、愧疚、疼爱、惋惜……如同沉重的空气,让自己无法呼吸,兄长谆谆的教导,也无法灌进自己耳朵里。古纳?好吧,让他们去死吧!好像自己现在,也只有这一点点价值了。古平这个讨厌的家伙,已经是红蛛的丈夫了,不能动他,就让他的亲族遭殃吧。
除了精神上,鬼踏溪感到憋闷还因为全身的蛊力已经胀到了极点。婚礼当夜因为控制不住,还误伤了人,要不是鬼踏江出手镇压,坪陇恐怕已成鬼域。而现在,就把杀戮死亡的世界,带给那些冥顽不灵的老古董吧。
(第一封印,开!召唤能力,启动!)
(第二封印,开!赐灵能力,启动!)
(第三封印,开!自化能力,启动!)
桀桀怪笑瞬间传遍四野,惊起夜鸟无数。
“踏溪哥不会出事吧?”
“不想看到他出事就快走!”
踏溪所过之处,草枯树死,虫鸟绝迹,仿若死域,却也是踏溪去向的最佳指示。循迹而来的,是古平一行六人。虽然被踏溪摆脱,但古平也并非弱者,向踏江禀报之后,大家立刻猜到了踏溪的目的就是杜罗寨。而那里,根据最新情报,驻守着古力和从花纳族逃过去的鬼夜星。踏江忙令他们出发,以免踏溪遭受意外。方向既明,更在出发后不久碰到如此明显的痕迹,众人的心里却更加沉重。
(这是什么力量啊?好暴戾,好煞气……)
与鬼踏江颇多交流的古平心中,却另有想法。
(这……就是大族长提到的蛊吗?看来踏溪大人在仡佬纳把封印解开了啊。不过从这个爆发来看,控制力不足,应该是以前就警告过的蛊神失控。也难怪大族长有意无意撮合我和红蛛……这蛊神失控还真是不可收拾,是昨晚的刺激太大了吗?你可别死啊,因为……红蛛不想看到你死,所以你他妈的要给我活下去呀!)
活下去,还是活不下去。
这不是一个问题。
至少对于杜罗寨的人们来说,不是。
从夜影里有一个怪物浮现了身形的时候开始,死,就是他们唯一的命运。
两个卫兵正在寨门前巡逻,其中一个眼角扫过,似是看到什么东西,就叫住另一个,要指给他看,抬起手来,却只看到自己森森的白骨,一声惊叫,又看到扭过头来的伙伴,那脸上长出的无数蛆虫,却再也发不出声音。一道金色锦蟒已经缠断了他的脖子,随即一把巨大螳刀飞过,斩掉了他的脑袋,尸体轰然倒地,一只怪物口中发出嘶嘶的声音,仿佛在仰天大笑。
收到警报的人们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聚集在一起,挥舞着刀枪,乱作一团。但不久,就有眼尖的发现了目标,只一声惊恐的“寨墙上”,大家齐刷刷地望去,便看到一只怪物拖着两具尸首,在高处挺立。
月光如水,照得分明。
那怪物最明显的就是两只胳膊,或者那已经不能叫胳膊,左边是一条五六尺长的金蟒,张口欲噬,尖利的牙齿上闪耀着蓝色的光芒,右边是一把螳刀,折起来也有四五尺,开合之间,咔咔作响。除此之外,躯干干枯,头颅不小,而且如同飞虫一般,眼睛鼓成泡状,更有十几对越来越小的,排成一排,勾向脑后,诡异非常,嘴里也伸出两只钳齿,似还滴着黏液。
(这……这是什么呀……)
一身旧伤,强撑出阵的鬼夜星心中一阵苍凉。远远地,并不能看得十分清楚,也知道这怪物眼中并非眼珠,但鬼夜星竟生出一股对视的感觉,更觉得对方似乎有了兴奋和刺激的情绪。
下一刻,那怪物呼啸而下,在人群中卷起血雨腥风。任何人,哪怕是被轻轻咬到或者割伤,不是立刻倒地死去,就是变得发狂,转过身对自己人乱砍乱打。试问这样的对手,又能怎样抵御了?
鬼夜星拼命汇集力量,想发出巫术,却根本跟不上怪物的速度。咒语还没念完,那怪物已经冲到面前,金蟒暴涨,将鬼夜星双手缚住,蛇首更高高昂起,大大张开。
(……杀……杀光……)
那金蟒一口咬下,鬼夜星整个头都被啃掉,但他似乎在心里听到有断断续续的话,生死之际,心灵通透。
(嘿……是你啊……死在你手里……很好……)
冲出门稍晚,古力一眼看到,便是满地残缺不全的尸体,和蛇臂间仍缠绕着鬼夜星尸体的怪物。
而同时,对方也看到了他。奇怪的是,刚才一直只知杀戮的怪物,现在竟有了奇怪的变化,仿佛是……怒意?
将金蟒缩回,将螳刀张开,微微弓下的身体,都表示这怪物对古力特殊的待遇。
古力并不怠慢,可他的孟惑召唤还未完成,对方已经冲到面前。金蟒一缠一咬一挥,古力便全身麻痹,飞转上天,未曾落地,那怪物已经拖着螳刀掠过,螳刀上倒勾的锯齿浅浅划过古力的肌肤,顿时血珠飞溅。怪物一蹬对面的墙壁,电射而回,再蹬对面的树枝,再蹬,又蹬……如同飞蛾,在古力身旁掠过无数次,每一次也都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数不清的细痕组成的刀伤,并把他扫上天空。
等怪物玩儿够,古力方如同一袋面粉般“噗”地落在地上,血肉模糊,也不知里面骨骼碎成了几十几百段。
(很鲜美的血肉……)
(很悦耳的哭号……)
(杀……杀光……)
(杀……)
我在做什么?我在哪里?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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