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艳龙(3)-《原野藏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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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尕存姐蒙在被窝里,一只耳朵听着阿妈的埋怨,一只耳朵听着老尕财的詈骂,忽儿想着观保坐班房时孽障拉拉的样子,忽儿想着见河一走就莫有期限,不知啥时候还能回来。她眼泪哗哗直淌,不淌干不罢休似的,濡湿了半个枕头。

    直到半夜,院里才平安下来。烂醉如泥的老尕财平展展地卧在那棵枝枯叶败的丁香树下,呼呼噜噜的,打出阵阵吹起鼻涕泡儿的鼾息。高通达怕他被夜间的冷气激出毛病,出来要扶他回房。可七十多岁的老人哪里扶得动一个半死不活的醉汉,只好去敲穆家的门。

    "老尕财不成了,狗保,你出来帮我一把。"

    "他死了莫?"穆家婶子问。

    "再不扶到炕上,就死哩。"

    "还莫死了么?死了再说,死了我和狗保给他抬棺材。"

    "别这么吵,我央及你们了。院社邻友,千万结不得仇。"

    穆家南厢房里有了动静,显然是男人要出来,女人拉住不放。高通达还想继续情长理短地说下去,忽听哗啦一响,房门呻呻吟吟地开了。他眯起老眼盯了片刻,迟疑着感叹一句;到底是个涉世未深的姑娘,心里头软软儿的。

    一老一小把昏睡中的老尕财抬不是抬、拖不是拖地弄进了他家,又连抱带扯地弄到炕上。尕存姐给他脱去鞋,又拉开被儿给他盖上。高通达立到她身后,看一眼老尕财又看一眼尕存姐,眼睛似乎有点不够用。一会,他过去摸摸老尕财的头,吩咐尕存姐倒一碗开水来。

    水来了,碗里放着一把木勺。高通达接过来舀起一勺吹一吹,等凉了便让尕存姐捏住老尕财的嘴。老尕财的嘴捏出一道豁口,高通达把木勺楔进去,一扬勺柄那水就顺流而下。如是灌了半碗水,老尕财的嘴就自己活动起来。尕存姐松开手。他的头往这边一歪,费力地睁开粘粘糊糊的眼睛,眨巴了几下,阴阴的目光便盯死了尕存姐。突然,他要挣扎着坐起。高通达死死按住。他那被酒精烧红的脸愈加丑陋狰狞,手在炕上摸索着,抓住扫炕笤帚,朝尕存姐扔去。她一动不动,乞怜地看他。笤帚从她胸脯上弹回去落到炕上,老尕财再次抓住,又要掷去。高通达的眼睛又不够用了,扫一眼尕存姐弹性的胸脯,又扫一眼老尕财战战兢兢的手。那手想用力掷出笤帚,可晃了几下便无奈地松脱了。笤帚滑下来。掉在老尕财身上。

    "观保阿大,你要打就打。是我不对。我的事儿和我阿大阿妈莫关系。"

    "打?打是轻饶了你。我也要叫你当劳改犯。"

    尕存姐哭了,眼泪簌簌地带着音响。

    老尕财的目光渐渐黯淡,渐渐柔软,渐渐移开了尕存姐,又去失神地瞄准高通达。高通达哀叹一声。他也哀叹一声。尕存姐还在抽搐。

    "通达爷儿,你说我怎么办哩?观保莫有了,我怎么办哩?"

    "想开想开,谁家莫有个七长八短。好好活你的人,等观保出来,他就是个持家立业的大男人了。"

    "话是这么说,可我心窝窝里难受啊。"他又转向尕存姐,"尕存子,是你把我抬进来的么?多谢了。都是穷院社,还有啥过不去的。你别计较,我骂的不是旁人,骂的是我自己。我这是舍不得你们哪,舍不得这个院院、这几间破房房。"

    他号啕大哭,哭声凄凄厉厉的。尕存姐不禁打了个寒战,浑身一阵冰凉。

    老尕财就要搬家了,搬到灵鹫寺寺街口的一个亲戚家去。他想重操父亲传下的旧业,在那里办个面食摊儿。亲戚投资他张罗,有了利钱三七开,当然是人家拿大头。干这种营生,热闹繁华的寺街口当然要比朱子巷顺当牢靠。

    人将离去,情味却日益浓厚起来。思那往日的光景,反而觉得院社们之间的你短我长、磕磕碰碰倒是给生活充实着内容、增添着意趣。人活着总得有事,好事不多坏事就来,这坏事也就成了让人长精神的依赖。不然,整日价不喜不悲、不笑不骂、不吭不哈、不声不响,时间一长,人家会说你活着不如死掉。老尕财思来想去,那争吵嚷仗倒有了几分光彩,使人格外留恋起来。人都有这个贱毛病:见不得也离不得。唉。浪萍难驻,游子思亲,这老尕财,人还莫走,心里却已经有了遐思遥念院社邻友的伤感。但他老眉老眼地不便浪作浓愁意,只能进进出出,扮出一副和善可亲的面孔,抹煞着过去的许多疙瘩芥蒂。而对别人来说,不管他给这个破旧院落带来过如何严重的嘈杂骚扰,一旦他要离去,人们便觉得生活即将失去一种色彩、一种调料。连穆家婶子也变得黯然神伤,和男人一起,惆怅地从自家窗口朝北房门上张望。穆狗保这些日子拉痢疾拉软了身子。他自己说是被老尕财那晚又骂又唱的挑衅吓病的。他拒绝了女儿的恳求,忍受病痛,硬挺着不进医院。只要不花钱,他心里就踏实。

    在收拾东西开始搬家的那几天,老尕财日日笑容满面,逢人就说他父亲过去卖面食是如何红火,现在嘛,天时地利人和,前景就更加光明。家当是老尕财用架子车一车一车拉走的,足足拉了三天。每装一车,院里人都要帮忙,都要恋恋不舍地送老尕财到院外街面上。就在最后一车杂七杂八的零碎家什装上车后,老尕财拱手作揖,一一向院社们告别。他依旧笑着,依旧说着吉利话:"我老尕财过去不论是跟着父亲做买卖,还是拉架子车,不能说天天挣钱,但也没断过油盐柴米。这你们大家都知道。靠了我的本事,别说我和观保两个人,就是家口成百我也养活得起。你们说是不是?"

    "是啊是啊。"穆家婶子连忙承认。

    老尕财又道:"可我们那亲戚捧着财礼来请我,说我的手艺能给西宁人增添福气,我能端架子不去么?"

    "人到难处,求人张口嘛。"高通达附和道。但敏感的老尕财却误解了他的意思。

    "我可没有难处,我不求人。我活着就是要帮衬西宁门面,倒不是我看上寺街口的砖墙楼门、热闹场面了。朱子巷窄儿些、破儿些,但有欢乐就能赛神仙,有人情就比日日看戏好。说到人情,我那亲戚的情义我也领过。我这次去,就是为了还这人情账,知恩不报非君子。我们都是君子人,是不是?"说完这话,他站到高通达面前,深深鞠了一个躬,"通达爷儿,孙娃年轻无知,儿子又是干公事的人,顾不上你,你老人家多保重。逢年过节我来看你。"

    高通达似乎幡然醒悟:"你这就走?都搬完了?"

    "搬完了,多亏院社们帮忙。"

    "那、那到我们家坐一会,好歹你得吃顿饭哪。"

    "通达爷儿,你就别麻烦了。那一头房子里乱糟糟的,我还得赶快去拾掇。"

    "那……我送送你,我给你搡车。"

    "别,别。"老尕财拽住高通达。

    "走,我们走,不搡车,跟你走半截,心里也好受些。"高通达说着,老泪不觉漫溢而出。

    "通达爷儿,你别这样。"老尕财也忍不住了,泪水像雨点一样掉下来。"院社们,我走了,留下你们守院院。你们可别走,别学我。"

    穆家婶子赶紧过来:"你这是发财去了,好事情,哭啥?"可她的眼眶也热了,湿了。

    老尕财抹一把眼泪:"唉,好啥?通达爷儿,你骂我。院社们都来骂我。我这是莫办法的办法呀。我老了,拉不动车了,观保又指望不上了。你们说,这里我怎么住得下去?人活着,总要吃,总要穿,可莫有钱哪来的吃穿?这几年,汽车多了,有大有小,啥东西拉不成?谁还愿意雇我这辆破架子车哩。我们吃的是啥?一年半载荤腥不见;穿的是啥?你们看看。"他忽地撩起衣裳前襟。只见黑罩衣里面,竟是一层脏腻破烂的棉花,那棉花一定是从垃圾箱里拾来的,用麻绳一圈一圈地捆着,贴肉裹在身上。老尕财放下衣襟,又道:"再说观保吧,一个半大小伙子,连条裤衩也莫有。衬衣是他阿妈穿过的,想着人面上好看,把花花点点的领子剪掉了。年年有春节,可他穿过新衣裳莫有?这一次他去劳改,我拿不出一件好衣裳叫他带走。"他喘口气,"看我,颠三倒四的,诉这些冤枉做啥?丢人哪。两个大男人,吃不饱穿不上,自己顾不了自己,还有脸说。说了就说了,有脸莫脸一个样。反正我走了,离院社们远了,以后再见面也是外人了。"

    穆家婶子用手掌揉揉眼:"直话叫你说歪了。你不见外就好。以后,来啊,你来啊。"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好,好。一到正月我就来,给院社们拜年。"

    "尕财,尕财。"穆狗保在房里撕开窗户纸叫他。

    老尕财跺跺脚:"你看,我把大事儿忘了。"他过去,脸凑到窗户跟前:"老哥,你好好养病,把心放得宽宽儿的,到处走动走动,别老窝着,姑娘大了,你得看好。如今西宁这地方人杂事多,叫她千万小心咹。"

    隔着窗户,穆狗保不住地点头答应。

    "我这里还有一疙瘩药,是观保尕的时候得病吃剩下的。灵鹫寺的藏医院说是十全大补,能治百病。我舍不得吃,存到今儿。你把它吃上,元气就能长出来,也算我们没有白做院社一场。"他听见穆狗保抽抽嗒嗒的,生怕伤心伤重了他的病,忙回身,从衣袋星掏出那药,交给一直站在一旁流着哑泪的尕存姐,然后重重叹口气。

    老尕财推着架子车,被人送出了院门。来到街上,他一步三回头,不停地说着:"留步。"而高通达和穆家婶子以及尕存姐只顾往前送。一会,尕存姐急步撵过去,扶住一条车辕,和老尕财并排推车。谁也不说话,好像话已经说干说净了。  看更多诱惑小说请关注微信  npxswz        各种乡村  都市  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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