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艳龙(3)-《原野藏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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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话莫说完,就变得目瞪口呆。尕存姐站在炕前浑身打战。

    "老天爷,今儿我们家里怎么了,毛鬼神就是你么?哎哟嗐嗐,你看我到底遭了啥罪。"

    穆狗保又揪头发又跺脚。炕上,高见河拥着被儿,心惊肉跳地坐在枕头前,脸上青青白白、红红紫紫,色彩不亦乐乎地变换着。

    这是两个西宁后人的第三次幽会。

    一切都是在破庙里商议好的。先是见河在院里唔唔晤地学野鸽子叫春,告诉尕存姐,他爷儿已经睡了,自己溜出来正等着她开门。于是她装作起夜去堂间南厢房门边偷听父母的动静,若是里面莫有话语声,说明他们终于钻进了被窝,她便可以开大门让见河进去。但这夜,她把父母生气后的沉默当作了睡觉,更莫想到毛鬼神会来捣蛋,阿妈昏倒,阿大着急,私情败露。

    穆狗保喊了一阵,忽又想起死活不明的婆娘,赶紧返回堂间。见河不知如何是好,失魂落魄地呆坐不动。尕存姐喊一声:"你快走!"便去堂间,和阿大一起把阿妈抬到了南厢房的炕上。穆家婶子慢腾腾睁开眼,看着男人和女儿,这才长吐一口气,用袖子揩揩嘴边的涎水。

    "吓死我了。"

    "到底怎么了?"

    "鬼魂你们莫见么?"

    穆狗保打了个寒战,嘴上却胆气十足地宽慰着婆娘:"哪里来的鬼魂哩?你是睡觉尻子莫苫住,进去凉风后魇下了。"说着朝自己身后看看,好像那毛鬼神还在门外朝里窥伺。这时,门口响了一下。穆家婶子脸上松弛的肌肉顿时一阵悸动,双手紧紧撕住男人的衣裳。尕存姐明白,见河已经出去了。

    高通达喜欢对人说:"我平生所为,未尝不可对人言。君子人做事,坦坦荡荡。"可如今,家丑已经外扬,他那无地自容的心境使他连出门的勇气也莫有了。门风家教有了动摇,身份名誉受到损害,好像他脸上挂着烂抹布,头上顶着血糊拉拉的月经纸,想取取不掉,哎--呀呀,丑。他躲在家里垂头丧气,一遍遍地数叨见河,数叨自己,数叨这古风日见衰残了的世道。

    "藏物不慎如教人为盗,修饰仪容是教人为淫。唉,穆家,穆家。"他突然想到尕存姐最近的穿戴不同往常,问见河,"穆家一贫如洗,尕存子哪里来的买衣裳钱?"

    "我怎么知道。反正我也莫钱给她买。"

    见河的抢白反而引起了高通达的猜疑:"莫啥好处,你能染上她?"

    "谁也莫染谁,我们是两相情愿。"

    "你跟她情愿?我不情愿。娃娃,她是个不知廉耻的坏东西,你是我们高家后人。朱子巷从南到西、从古到今,哪一朝哪一代,我们高家人的脸皮都是光光鲜鲜的,走到哪里都受人尊敬。现在哩?我还莫死你就成了这个样子,你叫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放?"

    "想往哪里放就往哪里放。"见河说着往外走。

    "哪里去?"

    "寻尕存姐。"他这是气话。

    "回来。"

    见河莫回来。

    "我管不了你,我不管了,叫你阿大把你领上了走。"

    他吼着,听见河的脚步声消逝在院门外,气得呼哧呼哧喘了好一会。你说你莫给她花钱,她的衣裳是哪里来的?穆家人尖酸刻薄,能叫你随随便便占姑娘的便宜?事到如今,还不肯罢休,今儿找明儿寻的,我的日子啥时候才能清静?分开分开,把他们分开。他在心里絮叨着,回身跪到炕上,打开放在炕角的那口祖传的铜饰楠木箱子。箱子里全是老书,也是祖传的。他小心翼翼地一本本朝外拿,拿了六七本就发现书的摆摞顺序有了变化。他拿书的速度骤然加快。等腾空了书箱,他便扬起脖子喟叹一声,然后一尻子跌到炕上,两眼无光无神,呆呆傻傻地瞪着面前那些恍若隔世的线装书。事情和他想象的一模一样,珍藏的宝物少了两件:那套明版的《龟符筏语》和"孝有家风"的正笏宝墨不翼而飞。

    老天瞎了眼,叫他养活这号孙娃,连老祖宗为人处世的本钱也给捣弄走了。

    他坚信《龟符筏语》人间只有一本。这人间孤本里,嵬集着炎黄本事、西宁源流、朱子巷史、高门祖谱、天言地语、奥义良箴。

    "完了,完了,哪里去了?"他大吼一声。

    莫人回答。

    他脑袋一阵眩晕,嗡嗡的,像有人在里面拉喊:"寻去寻去,你给我寻去。寻不来我就不认你这个孙娃。"

    那"孝有家风"的题词是高家祖上的荣耀。康熙年间,高通达的祖父因家中老人有病,朝廷屡次封官都被他婉言谢绝。这事感动了西宁办事大臣正笏,亲笔赐字。根据惯例,这墨迹是要制匾悬挂于门庭之上的。但通达的祖父说,孝虽有,家风是否可以延续还难说。把好事留给后人吧。如果他们觉得无愧于先人,就让他们自己去制匾。当然,这匾是永远挂不成了。高润田抛开父亲,另立门户,首先就是大不孝的举动。好在如今人们对匾额已不怎么看重。高通达遗憾之余,还多了一层担忧,生怕那成为封建主义的残余而被没收。他把它小心藏于箱底,从不示人。可他莫想到孙娃会盗出去卖掉,文物价值不说,卖了这宝墨岂不是出卖了祖宗遗德?

    见河,你这是要把我往死路上逼。痛心疾首的高通达苦生生想着,鼻子一抽,两行老泪潸然而下。

    半个钟头后,他出现在街面上。他要去找儿子高润田。有尕存姐存在,见河就不能呆在朱子巷里。

    傍晚,高润田来到家中,领走了自己不争气的儿子。尕存姐自然没有去送他,只是从自家窗户里望着他的背影消逝在院门外。

    暮色很快降临,须臾笼罩了静谧的四台院。又是一个黑乎乎、阴森森的西宁之夜,照常响起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狮吼狗叫。

    先是狰狞可怖的录音机划破了沉甸甸的宁静。后是老尕财的尖声叫骂。

    "牛头煮不烂是柴火供得少,丫头不要脸是阿妈莫积德。院社同志们,你们说是不是?他穆家的底细谁不知道。丫头卖肉,还说是我儿强奸。老实说,挨你的臭肉烂身子,你还得给我倒找一百五十八。"

    老尕财骂罢,又吼吼叫叫唱起来:

    尕财我怒发冲冠。

    穆家鬼你别躲闪,

    我要与儿报仇冤,

    一日把你劈死马前。

    既莫有公判,又莫有律师辩护,连鬼神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一张书面通知书送到了老尕财手里,说是观保的罪行证据确凿,本人供认不讳,判刑七年。儿子认了,天生不驯的老尕财可不认。骂公家莫胆量,骂院坊可是胆大无比。他手攥酒瓶,疯疯癫癫,信马由缰地骂几句唱几句,时不时嘴对瓶子咂一口酒,吐一阵痰。谁也不敢跳出来对阵。穆家婶子口口声声说她咽不下这口气,但也只会在家里摔笤帚敲桌子,最恼怒不过时,就朝男人撒气。

    "看把你吓得浑身抖成啥了?钻到老鼠洞里,那个地方保险哪。你这个莫男人气儿的大窝囊,叫人家掀了你的祖坟,你还要陪笑脸哩。嫁给你就是叫旁人欺负么?"

    穆狗保无可奈何地叹气,好像他活着就是为了证明懦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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