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章 六十大寿-《大清疆臣。》
万竿修竹一茶炉,试写深林小隐图。
岂得常闲如圃老,偶然兼住亦庐吾。
传神入画青垂眼,揽镜开奁白满须。
二十余年持使节,谁知披卷是迂儒。
道光三年正月二十日,阮元的六十大寿如期而至。这一日阮元也如同往日“一日茶隐”一般,暂时关闭督院一日,不接受任何外人礼物,只收了些幕友门生的字画,以表礼尚往来之意。正巧督院东侧有一小园,园中素来有一小室,名曰湛清堂,湛清堂外,尚有一处竹林。这日阮元便带了孔璐华等妻妾,阮福等三子一女,许延锦、钱德容两个儿媳,一并到了竹林之中,煮茶看竹,恩朝、恩光等几个孙辈也在许延锦等人照看之下,被带到了东园,一家人看着幽静的竹林,闻着渐渐从茶杯中溢出的茶香,均自乐在其中,安享起难得的天伦之乐来。
“福儿,今日看你沏茶,用的水却又与寻常不同,我看着可是清澈得很啊。虽然你爹爹平日沏茶,也经常说要用好水,但你今日用的水,好像和他之前用的杭州清泉,又有些不同呢。”这日阮福也受阮元嘱托,为一家人煮水沏茶,所有茶水都是阮福带来,所以孔璐华看着水质似有不同,便主动向阮福问道。
“母亲果然好眼力啊。”阮福也向孔璐华解释道:“这时去年孩儿跟爹爹去城北学士泉闲游之时,爹爹发现的泉水。这学士泉听说是因前明学士黄谏被贬广州,偶然发现之故,方有了学士泉的名字。爹爹说,这泉水虽在山中,却是清澈过于寻常山泉,正是煎茶良品。所以今日便不用杭州泉水了,改成了这学士泉。”
“是啊,夫人,这泉水我可都尝试过了,我让福儿帮我称了一下这学士泉水和其它的山泉水,这就水质而言,山泉轻于井泉,乃是因山泉多为活水,其中便少有泥土掺杂。可这学士泉水,又要轻于其它山泉,那更是好水啊。我试着将这学士泉水放入白瓷碗中,滴墨入内,墨沉而不散,可其它泉水却大多有浮散之状,这还不能说明,这学士泉乃是上等清水吗?”阮元听阮福讲到学士泉之事,却也颇为得意。
“哈哈,是啊,夫子,这茶也是平日你最喜欢的六安茶吧?这文人煎茶用墨,本是司空见惯之事,不想夫子无论茶品水品,都要精益求精,别说寻常文人,就算那些名士,只怕也有不少要逊夫子一筹呢。”孔璐华看着一旁的阮元,既是开心,又有几分揶揄,不觉向阮元笑道:“只是我倒是不明白,夫子为官政事,乃是天下一流,这文人雅致,修书兴学,更是常人所不及。那夫子百年以后,下一世的后人说起夫子,会更看重夫子哪一面呢?是……唐朝韦皋、国朝尹文端公这样的封疆重臣,还是苏东坡、白乐天一样的文人名士,还是东原先生、辛楣先生那样的讲学大儒呢?”
“哈哈,夫人这个问题倒是问住我了,老实说,若是我身故之后,再得一世,重新回来看看这个叫阮元之人,我也不好取舍啊。这些……可都是我最为珍视之物了。不过说起珍视之物,夫人,书之、月庄、古霞、福儿,你们也是一样啊,正是因为我们一家和乐,我才能够推己及人,冀求天下百姓,都能和我们一样平安如意嘛?”阮元听着孔璐华之言,也向各人笑道。
“是啊,就算夫子不是封疆大吏,也不是文人,也没有那么多门人,没修那么多书,在我们看来,夫子也是最好的夫子嘛。”刘文如看着阮元,也向阮元称赞道。一时间阮家诸人也都相视而笑,只觉如此温暖春日,一家人谈笑饮茶,欣赏幽静的竹林,正是人间最为安乐之状,也纷纷取了茶杯,品味新水清茶,这日学士泉水也果然清甜舒适,一家人饮过之后,也是赞不绝口。
“福儿、祜儿,你二人如今年纪也不小了,福儿都有三个孙儿了。你们日后之事,也应该多考虑一些了。爹爹想着,你二人随我经历江南诸省,风土人情各有见识,若是以后也去准备考生员、中举人,到别的地方做官,也可以用你们的能力造福百姓,主政一方,善莫大焉啊。所以如今,你二人对未来之事,可有想法?”阮元品茶观竹,惬意之余,也不觉向阮福与阮祜问道。
“这……爹爹,孩儿还是想试一试……”阮福听着阮元相问,却忽然面上通红,只得勉强向父亲支吾道。
“夫子,福儿他……他好像不太会写八股文的。”这时反倒是谢雪主动开口,向阮元道:“夫子,福儿那个姓凌的先生还在的时候,教福儿八股也有三年了,可是凌先生却发现,福儿长进非常有限,要么文章能够写出来,却失了格调韵律,若是一味强求韵律,很多内容,福儿又说不出来。夫子,凌先生平日对福儿其他读书学行之事,一直都很满意的,可就是这八股文,说是即便考举人,没有两三次也考不上的……”阮福之前几年一直受凌曙指点,无论经术诗文都有进益,但听谢雪之言,阮福似乎并不擅长写应制的八股文。这时凌曙已然回归扬州,阮福之后的学业便只能自行修习。
“夫子,福儿读书学习的事我一直看着呢,其实福儿很用功的,平日你书房里那些书,他看起来都津津有味,我看啊,福儿其实是个读书的好材料。可能只有这八股文的事情,福儿不太擅长吧?”唐庆云却也担心阮元责备阮福,也在一旁为阮福解释道。
“是吗,哈哈,八股制义的事,我当年也很头疼啊。”不想阮元听了谢唐二人对阮福所言之语,却也没有生气,而是向阮福道:“福儿,爹爹看得出来,读书的事,你是能做下去的,只是你或许不擅长应制,这个我不能难为你。爹爹年轻的时候,老师也跟爹爹说起过,这八股文若是你不喜欢,便只当作敲门砖便是,为官之路,得其门径,又何必执着于几篇八股文呢?爹爹当时家境不好,没有别的路可走,只能咬牙坚持下去,后来考过了会试,中了进士,这几十年竟是再没写过一篇八股文了。爹爹都做不好的事,不应该责备你的。你能够读书有成,爹爹看着便也喜欢,以后若是不愿为官,便只勤治学问,也自能有所成就。切莫把日后的道路看得窄了啊?”
“这……孩儿谢谢爹爹。”阮福看着阮元并不执着于让他应考为官,心中自也宽慰了许多。
“但是福儿,爹爹说你可以不去应举,却没说你便可以饱食终日,一事无成啊?”阮元又对阮福说道:“你既然也愿意读书,那以后你倒是可以承继爹爹另一条路,去尝试治学。这条路爹爹年轻的时候也听辛楣先生提起过,说实话,心里也曾经有过治学求道的想法,当然也做了一些。只是相比于你里堂伯父、郑堂伯父终生勤于治学,爹爹这学问,如今看来,已经不能望他二人之项背了。这也是因为爹爹做了官,便有了为官治民之事,所以难以兼顾啊,你要是也去做官,这学问不就也做不成了吗?所以你要是能够治学有成,把爹爹这些年的所思所想精益求精,或是还能更进一步,爹爹也高兴啊?若是你觉得治学尚有烦难之处,不妨先从治《孝经》开始,《孝经》篇幅不长,爹爹也多有虑及,闲暇之时自可帮你,可你总要记住,以后的日子,可以不习八股,却不能不学无术啊。”
“嗯,孩儿一定努力,不负爹爹期望!”阮福眼看父亲能够鼓励自己走出自己的道路,也自是感动不已,当即向阮元拜道。
“祜儿呢?你今年也二十岁了,日后之事,你可有想法啊?”阮元也向阮祜问道。
“爹爹,孩儿还是想着去考生员,若是能够中举人,成进士,孩儿还是愿意跟随爹爹身后。”阮祜却依然想要尝试一番科举之路。
“好,那你的道路,爹爹也支持。”阮元也向阮祜点头道:“无论你们能做官,还是能成学,只要有一事之长,爹爹就很满意了。但你们也要记住,虽然爹爹是两广总督,可以保你们平安和乐,但你们却不能溺于其中。务要有一事之成,方能对得起你们这一生啊。”
“孩儿知道,孩儿以后自会勤学努力,不负爹爹厚望。”阮福和阮祜自也是规矩之人,听了阮元教诲,便也向父亲表明决心道。
“好啦,这茶还没喝完呢,今日我也告诉外面,终日谢客,后面的日子,咱们一家人一起过。”阮元也将面前茶盅沏满了新茶,对各人笑道:“就今天一日,咱们忘了外面的所有纷扰不快,也无需再念及什么总督之职,宫保之位,咱们就是一家人在一起,好好品一品茶,一起看看这些翠竹,这样的日子,可真是再惬意不过了啊?”
“是啊,这样说来,咱们也有好久没有这样在一起安享天伦了呢。”孔璐华也不觉感叹道,不觉匆匆几年过来,阮家虽添了不少新丁,可阮安和张熙却也永远离开了一家人,各人回想之下,自也少不了一番遗憾。可回望坐中,却仍有不少亲爱之人,不觉也是相视而笑,静静地沉浸在这安谧幽静的小院竹林之中,自有一番外人不能知觉之乐。
十八年前,阮元与阮承信第一次开始了“一日茶隐”,十八年后,至少阮元和阮家四女,尚能共坐饮茶,闲叙家常。
直到夕阳西下,各人方才略有不舍地相继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