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省委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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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天成给马效林的杯子续满水,继续听他往下说。
马效林擦了把汗,家里其实不太热,虽然空调没开,但也不至于让人出汗,才五月嘛,普天成认为马效林是心热。
马效林说:“他们还把吉东大厦翻腾了出来,王化忠亲自去监狱找苏润,苏润不配合,他就让监狱长给苏润做工作。那个监狱长,是王化忠亲戚,对王化忠言听计从。”
吉东大厦是普天成担任市委书记时亲自抓的一个项目,投资两个亿,可惜建到一半,垮了,查来查去,是施工单位在水泥上做了手脚,承建商苏润领了六年刑。
这些情况普天成都想到了,他心里有数,所以马效林说时,他一点惊讶都没。他脑子里想的是,王化忠这个时候旧帐重提,到底想做什么?
马效林说了一阵,看普天成兴趣不大,不说了,他喝水。喝着喝着,突然又说:“对了,最近王化忠又在打金嫚的主意。”
普天成默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有了内容。
马效林是连夜回去的,他要赶在天亮之前回到吉东,说第二天还有个会议,不能耽搁。普天成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会议是假,马效林明显是心虚。马效林这个样子普天成是看不上的,慌慌张张,胸无成竹,遇事不能沉着,成不了大事。不过眼下这种时候,还真的需要这么一个人,至少能及时把吉东那边的消息反馈过来,普天成在心里原谅了马效林。马效林走时,交给普天成一样东西,是王化忠他们写的检举信。这封信上午在瀚林书记办公室看到过,可惜只扫了一眼,具体内容他无法知道。以前检举信揭发信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会在批评他一通后把信给他,但上午没。正是这个信号,让普天成心里有了不安,也有了种种想法。现在拿在手上,莫名其妙就觉有些烫手,也多亏了马效林,这种东西按说是搞不到的,可他搞到了,证明他确实费了心。
普天成一目十行扫下去,前面的内容不用看他都能背出来,无非就是在民工事件中欺上瞒下,私下交易,掩盖事实真相,放纵杀人凶手。再罗列出他跟建筑商苏润的种种关系,后边再缀上一大串受贿数字,官商勾结,玩忽职守,这些词王化忠他们写起来得心应手。他急于要看到的,是有关金嫚。
王化忠终于打听到金嫚,看来,他是煞费苦心啊。
遗憾的是,信中没提金嫚,也丝毫没涉及他个人生活作风问题,倒是在信的末尾,提了一段话,任人唯亲,大肆培植亲信,在吉东上下建立自己的关系网。
普天成将信扔在一边,骂了句废话。培植亲信,哪个人不培植亲信?你王化忠是手里没握那个实权,如果握了,比谁都厉害。你不就是想说马效林嘛,直接点出了不更好!
检举信没提新的内容,让普天成踏实了不少,他把信放好,打开音乐,自己替自己倒了杯红酒,边听音乐边轻轻呡着。普天成其实是嗜酒的,当市长那会,特别能喝,有次于川庆从他的地盘上过来找他,两人比赛着喝,结果普天成喝掉了两瓶白酒,于川庆甘败下风。后来两人又到一家名叫红河谷的洗浴中心,痛痛快快洗了一次澡。那里面小姐不错,服务更是到位,普天成在这方面的本事更令于川庆惊讶。他跟于川庆的交情可以说就是这么开始的,一起吹过牛,喝过酒,骂过人,泡过妞。拿时髦的话说,叫彼此亮了底,掏了心,成阶级弟兄了。不过后来普天成喝酒出过事,酒醉之后搧过公安局副局长一个嘴巴。吉东有个民间小调要申报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简单说叫申遗,普天成从省城海州请来两位专家,让他们帮忙做工作。酒足饭饱之后,有位专家想那个,普天成没让秘书陪着去,亲自带专家到了红河谷,谁知那晚偏巧遇上公安扫黄,把专家给抓在了床上。普天成当时也在洗浴中心,不过他酒喝得太多,不能洗,躺着睡觉呢。两个新来的小警察不认识他,把他当成了外地客商,非要给他戴铐子。普天成说我没干什么,只是睡了一会。警察说干没干什么你别跟我们说,回头跟我们老板说。普天成问你们老板是谁啊?小警察笑笑:“妈的,连吉东二哥你都不认识,铐起来!”普天成说你们非要铐我就让你们铐,但麻烦一下,你们先把吉东二哥请来。小警察不耐烦,搧了他一耳光:“胆子不小,二哥是你见的?老实点,不老实今晚废掉你!”普天成火了,心想秀才遇了兵,有理说不清,只好亮出身份,说自己是市长。没成想那个小警察愣愣地盯他一眼,又是一耳光:“市长,就你这烂样子,还市长,老子是市长他爹!”后来老板赶来,认出是他,吓得扑通一声跪地上,两位小警察见势不妙,跑了,铐子都没给他打开。最后他才得知,那两个根本不是什么警察,公安局要建楼,差钱,只好让派出所时不时地骚扰一下各娱乐场所,从客人身上榨一点。派出所的干警在地盘上混熟了,都是熟人,没法撕破脸,才从体校雇了十来名学生,临时培训一下,换上警察服,去执行公务。那晚普天成实在是气炸了,这事要是传出去,他还有脸呆在吉东?公安局副局长刚一进门,他就恼羞成怒还了人家一耳光。不过那次也给普天成一教训,人一旦有了身分,就不能再跟普通人一样嗜酒贪杯,更不能到不该去的地方瞎凑热闹。打那以后,普天成开始戒酒,但有些东西能戒掉,有些,想彻底戒掉还真难。
普天成又把思绪回到举报信上,前前后后细想了几遍,还是觉得没必要担心,天不会塌下来,他给自己宽心。
很多事你要是不经历,的确是挺骇人的,经历上几次,也就觉得它不是个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凡事都有办法解决。瀚林书记还未表态前,普天成不想把自己搞乱。其实有些时候不是别人把你搞倒了,是你自己把自己搞倒了,普天成还不至于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第二天一早,普天成照样第一个来到瀚林书记办公室,潮林书记有个特点,每天七点准时进办公室,不管前一天晚上有没有应酬,喝没喝酒,他都能精神饱满地坐在办公室。这点让省委不少人佩服。
每天早上到书记办公室,是秘书长的功课,他要问清楚两位书记的活动安排,根据书记的安排再调整他这一天的工作程序。瀚林书记正在批转文件,看见普天成,停下手里的笔,笑道:“天成啊,昨天忘了跟你说件事。”普天成紧忙几步,站在了瀚林书记桌前,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瀚林书记接着说:“国家发改委要在全国精选一批企业,在资金和技术上给予重点扶持,这是针对当前经济形势采取的一项积极策略,这个机会对我们很重要,你马上着手,会同有关部门对企业做一次摸底,挑那么三五个,报上去,具体怎么争取我们再议,先把名单尽快确定下来。”
普天成习惯地一边拿笔记着一边说:“这的确是个好机会,企业问题真是让人头痛。”
“对了,这事先不要张扬,发改委文件还没下,是昨晚跟我电话里透露的。你们的工作也要隐蔽一点,不要还没开展就弄得满城风雨。现在这帮企业家,鼻子尖着呢。”
普天成抱以微笑,这样的提醒是必要的,既然文件还没下,就证明一切都还在酝酿中,酝酿中的事如果嚷出去,麻烦会比平常情况大得多。“书记放心,我会谨慎的。”普天成说着合上了笔记本。他这个笔记本等于是件宝贝,里面各样的内容都有,既有瀚林书记的指示也有马超然副书记对某些工作的具体要求,省委高层的秘密,都在这个小小的本子里。
瀚林书记对着他笑了一下,道:“天成啊,最近工作加把劲,我怎么觉得挺吃力的。”普天成不明白瀚林书记是指哪方面,没敢接话,仍旧保持着微笑,等瀚林书记训示。普天成心里是很想知道瀚林书记对昨天那封信的看法的,尽管王化忠他们没告出新的内容,但不表示瀚林书记没新的想法。有时候想法比内容更重要。可是瀚林书记像是把昨天那封信忘了,直到工作谈完,也没提一个字。普天成有种解脱,但也有新的不安。往马超然办公室去时,他提醒自己,切不可掉以轻心,王化忠这个炸弹一日不排除,他的心就一日不能彻底轻松。
马超然副书记这天有个剪彩活动,是上午十一点。他让普天成到时提醒他一下,别错过了时间。去年招商引资引来的香港大华集团在海州投资七个亿,建自己的分厂,经过一年多的运作,项目终于要破土动工了。普天成说我记下了,马书记还有什么事吗?马超然说:“没事了,天成你也忙去吧,我看你们最近挺忙的。”普天成笑了笑:“我们忙是应该的,为领导服务嘛。”想了想又说:“马书记,昨天那个材料你看完没,川庆那边等着呢。”马超然像是才记起来,哎唷了一声:“看,你不提醒我倒是忘了,看了,没什么意见,再说也是常委会上定了的,让他们发吧。”说着将材料递给普天成。普天成接过材料,说了声马书记您忙,十点四十我上来。马超然没反应过来,讶疑地瞅着普天成,普天成笑笑:“剪彩的事。”马超然一拍脑门:“看我这脑子,刚说完就给忘了。”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就想给于川庆回电话,又多了个心眼,拿起文件细看起来,结果发现,马超然哪儿也没动,就把他加上的两个字“大省”给删了。
普天成拿着文件,怔怔地站了好长一会,最后把曹小安叫来,说:“你把这文件送到政府那边去。”
马超然删掉那两个字,绝不是他不同意把海东建成大省,而是他认出那两个字是普天成加的,这点,普天成心里有数。关于建设大省强省的目标,是瀚林书记在年初经济工作会上提出的目标,但常委中有人认为,建设强省可以提,每个省都在这么提,建设大省,恐怕不妥。普天成为此征求过瀚林书记的意见,宋瀚林说:“大省也没错,我省人口排全国第二,土地面积也占第三,但就是经济上不去,排名仅在前十五。我们提出建设大省、强省,就是想激励起全省人民的斗志,把海东的各项事业抓上去。”后来普天成尝试着,在省委这边的文件中有意多提了几次大省和强省,但每一次只要有“大省”两个字,马超然总会不言不喘删去,也不做解释。普天成就知道,在关于“大省”的提法上,瀚林书记跟马超然并没达成一致。好在,自那次以后,瀚林书记也没再提过“大省”这个目标。
普天成收回心思,开始处理文件,秘书长这个工作,一半时间是在文件堆里度过的,省里各部委上报到省委的文件还有要报到中央部委的文件,第一个读者总是普天成,有时候分管的副秘书长也会把把关,但仅仅是把关而已,文件最终定型,还得普天成说了算。好在,普天成习惯了这份工作。普天成以前看见文件就头大,特别是在吉东工作的那几年,他在全省率开新风,下决心要压缩文件,整顿文山会海,一度时期,还取得了成效,被当时的书记吴玉浩表扬过。但随后他就发现,压缩文件就等于压缩自己的政绩。因为所有的工作都是以文件的形式来陈述的,上级检查工作,也是以材料和文件为准。你干得再好,没有过硬的文字材料,你的功劳就会少掉一半。还有,上级布置的各项工作,最终你落实没有,落实到啥程度,不是以实绩为标准的,而是材料。有些工作你没干好,甚至就没干,但有过硬的材料,上级照样可以肯定你。有了这些认识后,普天成不那么反感材料了,也不再提文山会海四个字。他发现,这四个字越强调,涌来的文件或会议就越多。他在省政府的两年,材料水平提高不少,对文件把关,能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就连研究室那帮笔杆子,也不得不佩服他。普天成嘴上说,自己这方面是学生,需要跟笔杆子们不断学习。心里其实嘲笑,什么学习,天下文章一大套,就看你会套不会套。事实也是如此,好的材料,关键有两条要把握住,一是吃透上面的精神,不论省也好,市也好,自己出台的东西很有限,大多都是根据上面的精神出台一些文件或规定,只有把上面的精神领会透,你才能写出好的材料来。另一点,就是准确把握主要领导的意图。表面看,材料或文件是发给下面的,是让下面的人学习或贯彻的,其实不然,对写材料者来说,你面对的始终是一个人,就是让你着手弄材料的那个人。就他个人而言,过去是省长宋瀚林,现在是书记宋瀚林。省委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甚至省里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特别是报到中央部委的,要体现的,不是全省人民的意志,而是书记宋瀚林的意志。如果你把这个弄错了,你的妙笔再能生花,也生不出一朵有用的花来。省委政研室原来的主任老瞿,号称海东第一笔,吴玉浩书记在海东时,所有的讲话还有向北京方面的汇报材料,都出自他的手,为此他在省里很狂,原秘书长郭顺安都要让他三分。一般在酒桌上,只有下属给上司代酒的理,绝没有反过来之说,可是只要老瞿跟郭顺安在同一酒桌上,一准是郭顺安给老瞿代,为此还闹了不少笑话。吴玉浩调到北京后,宋瀚林非常器重老瞿,把他继续留在政研室,谁知老瞿连着弄了几个大材料,都没能过关,最后一次,还把宋瀚林惹怒了。为啥,老瞿恃才自傲,不求进步,还抱着原来老一套,对省委新一届班子的思想,作风还有工作思路关注不够,写出来的东西仍然停留在原来的水平上。不是说原来的水平不够,关键是原来的思想都是吴玉浩的,现在必须换成宋瀚林的,老瞿这方面既固执又愚顽,结果,宋瀚林上任两个月,就把老瞿海东第一笔的使命结束了。老瞿提前退休,他梦寐以求的海东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海东日报》总编辑的梦,也只能到此为止。
普天成这方面就比老瞿开化得多,也成熟得多,他弄出的东西,字字都是点在瀚林书记心窝窝上的,而且浑然天成,不露任何痕迹。到目前为止,如果说有什么不足,怕就是被马超然删去的“大省”两个字。
这块心病暂时先留着,普天成不打算解决,他想过段时间,再认真跟瀚林书记探讨一次。马超然删得对不对,他说了不算,马超然说了也不算,得让瀚林书记说。
瀚林书记现在不说,不是说心里没想法,很大的可能,是他觉得时机还不太成熟。因为马超然是上届班子中惟一留下来的专职副书记,中央下决心对省级班子减负,原来的五名副书记现在精减成了一名,副秘书长也一样,能在这样的大幅调整中保住自己的位子,马超然有他自己的能量。目前他跟瀚林书记还在磨合期,很多矛盾都在水下,不会浮出来,但普天成相信,不久的将来,潜伏在水下的东西,都出浮出水面,而且会有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一晃十点二十就到了,普天成收起手里的材料,往十楼去。按说这种事,让秘书小曹去干就行了,但普天成坚持一个原则,自己能干的工作,绝不让秘书代劳,特别是每天例行公事到两位书记办公室了解工作安排,还有重大活动时的提醒,他都亲自去。
这是一个态度问题,一个人如果连正确的工作态度都没有,那你绝不会在工作上有啥建树。
普天成来到十楼,远远看见超然书记的门开着,里面传出笑声。犹豫一会,还是坦然走了进去。办公室里坐着三个人,除了超然书记,还有副秘书长墨彬,正在神采飞扬地跟超然书记说着什么。墨彬身旁,是姿色过人气质绝佳的香港大华集团海东办事处主任秋燕妮,她目前是大华海东公司副董事长兼总经理,也就是今天奠基活动的主人。
普天成先冲秋燕妮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冲超然书记说:“时间到了。”
马超然起身,望也没望普天成一眼,冲秋燕妮和墨彬说:“我们走吧。”
谁也没想到,这天的奠基仪式会出事。
马超然他们走后,瀚林书记突然想到党校去,要普天成陪同他。按说去省委党校这种地方,组织部长陪着更合适,但组织部长不在,去中央党校学习了,副部长陪同又显得规格低了点,普天成便临时顶了这个缺。这种顶缺的事也是秘书长的基本工作之一,当然也是荣幸之一,以前有五位副书记,秘书长是轻易轮不上这种机会的,现在好,只要对口的常委不在,差事就成了他普天成的,普天成乐于兼这份差。在一个省里,能经常出现在书记身边,是一种信号,下面的书记市长天天看新闻,不光是看书记省长干啥,更要看书记省长带的是谁。你的出镜率高,下面的电话或问候就多,当然,周末或是放假的时候,敲你门的人也就越多。下面的人见书记省长的机会不多,能见到书记省长身边的人,也算是一种荣耀。
普天成陪着瀚林书记到省委党校,瀚林书记先是听取了党校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简短的工作汇报,然后把另一名副校长余诗伦叫来,说有件事想跟他单独交流交流。瀚林书记跟余诗伦单独交流的时候,普天成跟常务副校长李云良在一起,两人都显得尴尬,也有几分心不在焉,嘴上说着话,心却在别处。瀚林书记今天的举动很怪,很明显,他是专程为余诗伦来的,这很反常。按说有什么事,组织部或办公厅通知余诗伦去省委就行了,书记到下面专程召见一个人,这还是头一次,之前普天成根本没捕捉到这方面的信息。李云良也是如此,他比普天成更紧张,好几次,他都想张开口,问问普天成,这怎么回事啊,会不会?但一看普天成严肃的神情,他就把话咽在了肚里。普天成的严肃不是装的,那是一种十分自然的表情,每次陪瀚林书记出来,他脸上都是这种固定的表情。其实脸上呈现哪种表情,不是由得了你自己的,身为秘书长,书记不笑,他不能笑,就算书记笑了,他也不能跟着笑,只能微微动一下表情。书记要是不高兴,那他脸上的表情更得肃穆。下级的脸其实是为上级长的,但这张脸还不能出卖上级,摸不清上级的真实意图,这张脸必须绷着,绷得越紧越有水平。
时间过去了二十分钟,还不见秘书小董过来,普天成有点坐不住了。谈什么事啊,用这么长时间,下面的书记市长汇报工作也不过二十分钟。这个余诗伦,以前从没听别人提起,普天成对他更是不了解。再说,了解谁也不会了解到党校一个副校长头上,对李云良,普天成都很陌生呢。看来,他的工作还有缺陷,还有空白。往后,这些平时不怎么联系的地方,还是要加强联系啊。普天成挪挪屁股,见李云良不停地擦汗,他说:“余副校长到党校,有五年了吧?”李云良赶忙说:“两年,他是前年五月调进来的。”
普天成哦了一声,象征性地抹了把汗,其实他额上是没汗的,这个动作完全是为了拉近跟李云良的距离,让李云良觉得,此刻他们是一条战线的人。
“宋书记找诗伦?”李云良果然不那么拘谨了,尝试着问了半句。
普天成没有回答,又默了一会,像是自言自语道:“余副校长之前在?”
“之前在外经委,调他来时他是外经委政研中心主任。”
普天成眼前一亮,莫非?还未等他细想,手机响了,普天成拿起一看,是超然书记的秘书打来的。普天成马上问:“什么事?”秘书江滨慌慌张张说:“秘书长,出事了,二毛三毛的工人把我们围了。”
普天成心里一惊,下意识地就问:“情况严重不?”
“很严重,工人来了大约有三千多名,远处还不断地涌来,马书记困在里面,出不来。”
“墨秘书长呢,他在哪?”
“他跟海州的领导在一起,正跟工人代表谈判。”
“情况我知道了,我暂时有事,脱不了身,你要注意好马书记的安全,随时给我电话。”说完,普天成收了线。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就成了现场通往省委高层的关键通道,必须保证畅通。果然,压了还没十秒,手机又一次叫响。普天成拿着手机就往外走,李云良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目光诧诧地望住他,今天两位领导的神秘,把他彻底带进了雾里。
电话先是公安厅政委打来的,请示要不要出动警力?紧接着又是公安厅长,也是同样的问题。普天成坚决地否决了:“你们要克制,不能火上浇油!”随后,他便接到海州市委张书记的电话,张书记不在现场,陪同马书记参加奠基仪式的,是海州市长和副书记。张书记问他,是不是跟瀚林书记在一起?普天成说是。那边就没了声音,顿了约有两秒钟,张书记声音沙哑地说:“情况糟透了,百密而一疏。”说完,不等普天成这边回应,便挂了电话。海州市委张书记也是省委常委,排名在普天成之上,他打这个电话,并不是向普天成讨办法,他只是传递给普天成一个信息,他在第一时间便知道了,并积极想办法善后。这层意思将在日后由普天成汇报到瀚林书记那里。
如果说秘书长有什么优势的话,这也可能算一优势,毕竟,不是每个常委都能天天见到瀚林书记的,更不是每个常委都能把自己的表现展露给瀚林书记,很多事上,常委们不得不靠普天成。常委们私下有句话,说只有普大秘高兴了,瀚林书记才能高兴。
电话仍然叫个不停,政府那边川庆秘书长已打过两回了,说他赶到了现场,政府今天参加奠基仪式的是常务副市长周国平,仪式是由周副省长主持,超然副书记致辞。骚乱发生在秋燕妮致完辞后,超然副书记正在讲话,工人们就从东西两侧围过来,几分钟工夫,就把现场包围了。普天成想问一下,路波省长知道消息不,他什么意见?又一想问了也是白问,这种情况,路波知道了也会装不知道,反正现场有两位主要领导在,他不会发表什么意见,只会静观事态发展。普天成焦急地看着党校那间会客室,那边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他在心里祈祷,快点结束吧,快点回省委去。瀚林书记的秘书董武从会客室走出来,冲他望了望,普天成急步过去,悄声问:“完了没?”董武摇头:“谈兴正高呢,让他们送点水果来。”普天成哦了一声,又道:“提醒一下,时间差不多了。”董武模棱两可笑了笑,进去了,普天成赶忙回到接待室,冲李云良说:“送点水果进去。”李云良哎呀了一声,追悔莫及道:“我咋把这忘了?”步子惶乱地,亲自送水果去了。普天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看表,一边又朝党校门外的大街上巴望,好像闹事的工人会冲进党校来。
十二分钟后,谈话终于结束,先出来的是余诗伦,一场谈话让他精神抖搂了不少,进去时还萎靡不振的脸,这阵已容光焕发。看来人就是不能见大领导,一见大领导,身价好像立刻增了不少。普天成顾不上研究余诗伦,紧着步子过去,跟刚刚走出会客厅的瀚林书记说:“时间不早了,回去吧?”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紧追过来说:“秘书长,给我们一个机会吧,让首长在这吃顿午饭。”普天成白了一眼李云良,冲秘书董武说:“车我已经叫好,你在前面走。”瀚林书记似乎从普天成脸上意识到什么,没说话,步态沉稳地跟在秘书后面,往楼外走去。
车子离开党校,普天成再三思忖,终还是狠着心,声音怯怯地说:“书记,大华那边出了点事。”
宋瀚林像是没听见,又像是被这话击了一下,身子微微一仰,头搁在靠背上,睡了。普天成不敢再多嘴,一手捏着电话,一手撑在前面坐椅上,心怦怦乱跳。
回到省委,宋瀚林一言不发地下了车,往楼上去,秘书小董紧随其后,迎面有人过来,远远停下,弓着身冲宋瀚林点头。宋瀚林视而不见,快步进了电梯。普天成被甩在身后,没敢上电梯,有点茫然地立在门厅里。几分钟后,他打开手机,上面连着跳出几个未接电话,两个是于川庆的,还有两个是海州市长的,最后跳出来的,是马超然书记的手机号。
普天成知道,自己必须出面了,不能再犹豫下去。大华那边的情况不用想像他也能猜得到,一定很糟。这个项目是瀚林书记当省长时亲自到香港招商引资引来的,当时做为海东招商引资三大项目之一,受到了省委省政府高度重视。为了把大华七个亿的投资还有先进的技术及管理留在海州的土地上,海东省委、省政府出台了一系列积极而又开放的政策。大华海东公司所用土地是原来海东第一、第三毛纺厂的地盘,位于海州市海宁区毛纺城。这两家毛纺厂原是海东最大的国有企业,六年前停产,后来海东省政府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但都没能救活,不得不宣布破产倒闭。大华公司来到海东后,经多方考察选点,愿意用两个亿的资金收购一毛、三毛,并负责安置部分职工。这对海东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但在项目初期征地过程中,一毛、三毛职工就围攻了大华。当时来海东的是大华总部投资总监、项目专家米歇尔先生,他的助手也是一位漂亮的女士,跟秋燕妮年龄差不多。那次风波就是普天成平息的,事后,米歇尔先生还在瀚林书记面前直夸他,说他果断、有智慧,在非常事件面前惊人的沉着。瀚林书记也充分肯定了这点,并说:“一毛、三毛这两块硬骨头,就交给你了,你要一责到底,把历史留下的这个包袱彻底解决掉,让大华海东傲然屹立在海州的土地上。”瀚林书记到省委后,这个项目便移交到超然副书记手上,政府这边由常务副省长周国平负责,同时,为慎重起见,海州市委、市政府也成立了专门工作小组,配合省上工作。
一个由省市两级共同抓的超大型项目,居然在奠基仪式上,发生了这种意想不到的事。
其实,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有人提前把它说出来。或者,大家太相信安抚的力量了。
普天成快步来到办公室,从文件柜里取了样东西,他让秘书曹小安叫车,特意叮嘱要两辆车。五分钟后,普天成坐在了车里。司机问:“是去现场?”普天成没好气地说:“去现场做什么,往海宁区开!”
一毛、三毛就在海宁区,只不过普天成要去的,是毛纺城家属区。普天成知道,这个时候去现场,无疑于飞蛾扑火,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都平息不了风波,他一个秘书长去了又能奈何?况且,就算他能平息,也不能不自量力地出现在现场,要不然,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的面子往哪放?必须智取,这是普天成给自己的忠告。
车子进入海宁区毛纺城,面前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这条路曾是海宁区的景观大道,当年不知有多风光。时过境迁,如今毛纺城的风光不再,当年的辉煌早已随风吹去,徒留下一片暗影,让人悲切。破旧的楼房,中间夹杂着低矮的棚户,还有临时搭起来的小饭馆小商铺,跟整个海州的日新月异相比,这里堪称被人遗忘的角落。就像上帝随手扔下的一坨垃圾,不慎粘在了美丽的海州上。
车子在五区十二号楼前停下,普天成顾不上跟小曹交待,跳下车,匆匆往楼上去。他没给郑斌源打电话,他相信郑斌源此刻就在家里,上了五楼,普天成急不可待地伸手砸门,破旧的防盗门被他砸得海响,里面没有动静。普天成气得大骂:“郑斌源,你给我出来,你以为钻在家里我就找不到你?!”叫骂了五分钟,门哐啷一声开了,郑斌源探出半个身子,不满道:“你是土匪啊,大中午的。”
“你还知道中午啊,我以为你成神仙了,啥都不晓得了。开门,让我进去!”
郑斌源打开门,普天成骂骂咧咧走了进去,屋子里乱得惨不忍睹,啤酒瓶堆了半地,沙发上满是图纸,衬衣袜子混杂在图纸里,茶几边的那盆君子兰只剩几片黄叶了,花盆里积满茶叶和烟蒂。
“行啊郑斌源,活出境界了。”普天成说着,将手里一份材料摔到茶几上。
“托党的福,我还没死。”郑斌源阴阳怪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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