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地方(一)-《流水潺潺》

    制药厂化验站在厂东北角,雪白的一溜平房,掩映在岚翠欲滴的高大冬青树间。白房子有红色尖顶,栗壳色门窗,仿佛只要那扇门打开,就会有卖火柴的小女孩出来,就像到了童话世界。

    卓肖云走到那扇漂亮的门前敲了敲,门开了,很奇怪,迎接她的是一张张表情木讷的脸,都哑了般不吱声。

    卓肖云父亲是卫生局长,是制药厂厂长的上级。局长的千金进了化验站,就像鸡窝里来了只凤凰,群鸡很不爽,感觉像来了只黄鼠狼。相对于一线车间手脚不停的工人,这儿的人闲云野鹤般松闲。喝茶、聊天、打扮,再花极少时间化验,一天就过去了。站里的人都是上层建筑,有厂长儿子、科长女儿、主任媳妇……上班穿白大褂,下了班,男士是铮亮的皮鞋,留长鬓角,举手投足模仿电影《追捕》里的高仓健。女士烫蓬松的卷发,扎成马尾,穿喇叭裤,心目中的偶像是电影《望乡》中的栗原小卷。

    卓肖云正杵在原地,进退两难。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来了位二十多岁的到小伙子,跑得满头大汗。小伙子见了卓肖云,伸出右手:“啊,你应该是卓肖云同志了,欢迎欢迎!”

    卓肖云跟他握手说:“是,我是卓肖云。”

    小伙子紧紧握住卓肖云手:

    “你好!我叫黄音,是化验站站长。我去人事科接你,万科长说,你已经办完手续来上班了。对不起,没接到你,有失远迎,抱歉。”

    卓肖云说;“黄站长,谢谢你,我来上班,不用接。今后在工作上,请多指教,请多关照!”

    边说边学日本人女人,朝黄音九十度鞠躬,引来周围一阵讪笑。笑声入卓肖云耳,甚感欣慰,不错,这些人总算会笑了。

    白美萍是卓肖云来上班后三个月才见到的同事,白美萍之前修产假。白美萍是化验站为数极少的非干部子弟。之前嚐够了同事的三斤相,听说来了位局长千金,一开始也从众,对她敬而远之,以为她一定比其他人更拽。谁知近距离接触,两人很投缘,都是直性子,一根肠子通到底那种人。卓肖云的作派,让白美萍想起报纸上说的:“官员级别越低,老百姓印象越坏”。看来干部子弟亦然。作为普通工人,小小老百姓,局长是白美萍心目中的高干,卓肖云当然是高、干、子弟,却没有应有的拿大,很容易相处。两人很快成了朋友,无话不谈。

    按独生子女政策,白美萍虽然休产假一年,可是,上班了,还是得带着宝宝挤公交车,进厂后宝宝放幼儿园。

    卓肖云老公小许由岳父帮忙,也进了制药厂,分在配电房。因为是双职工,分到二室一厅。

    午间休息吃饭,卓肖云邀请白美萍母子去她家吃饭。宝宝懵懂多事,不分场合,喜欢趁大人吃饭来事。白美萍抱宝宝坐腿上喂他,突然间,硬邦邦一根大便从宝宝屁、眼里长出来,房间里有了臭味,影响食欲。卓肖云夫妇胃口好,食欲并没受影响,顾自狼吞虎咽。白美萍为宝宝洗屁股后让小许抱着,卓肖云帮白美萍一起,打扫被宝宝污染的环境。

    卓肖云女儿成成比宝宝大一岁,见宝宝竟然坐在她爸爸腿上,比她爸爸会吃醋,纠结得很,不想自己的领地被别人占领,抓宝宝头,要将他从爸爸腿上拽下来。宝宝一岁多了,缺钙,没什么头发,但开口早,会说一些简单的话了。见成成手要登自己顶,很是抵触,不肯被占领,把头一犟,指着顶说:“它在跳!”说明他记住了妈妈的话,顶上囟门没长好,是软的,里面在跳,登顶是不允许的。成成囟门长好了,不能体谅宝宝苦处,手就是要上宝宝头。一个要上,一个不让,大哭小叫的。三个大人笑弯了腰。小许见女儿醋劲大,感同身受,忙将她架到右腿上,跟左腿的宝宝排排坐。成成乜斜着宝宝,还是不高兴他跟自己平起平坐。

    卓肖云说:“难怪基督教说嫉妒是人类七大原罪之一,不用教,连小孩都会。无论男女老幼,只要是人,都会。冰心写过篇小说《太太的客厅》,隐射林徽因家客厅,每到礼拜六,朋友都来聚会,以林徽因为中心,谈天说地。林徽因看了小说后,正好由山西调查庙宇回到北平,带回一坛又陈又香的山西醋,就派人给冰心送去。你看,嫉妒有多普遍,从黄口孺子,到女名人。有人总结冰心和林徽因说,她们是朋友,也是敌人。你家宝宝今天被成成嫉妒,应该是荣幸。因为‘宽却肚皮好忍辱,不遭人嫉是庸才’嘛,你家宝宝今天算是人才。”

    小许说:“白美萍,你也来把我家成成放腿上,让宝宝也嫉妒成成,让成成也做回人才。”

    白美萍说:“嫉妒连动物都会。我有个同学,养了两条狗,她抱着甲狗,乙狗就汪汪乱吠。她抱着乙狗,甲狗也叫不停。都不允许主人独宠对方。报纸上说,有一对老外,养了只鹦鹉,是只公鹦鹉,它爱上了女主人,见不得这对夫妇亲热,嫉妒死男主人了,得了相思病,毛都快掉光了,要死了。后来这对夫妇给它吃了人类治疗抑郁症的药‘百忧解’,鹦鹉才活过来。它重生后不敢再得相思病了,意识到生命比爱情重要。所以,《让我如何不想她》这类歌应该少唱,容易让人得病。”

    三个人都笑,连宝宝也跟着傻笑,只有成成拉长着脸。

    白美萍没来上班前,黄音在工作上对卓肖云很关照,卓肖云对黄音很感激,两人成了哥们。白美萍来上班后,由卓肖云中介,他们成了“三人帮”、死党。之前,黄音、卓肖云被孤立着。卓肖云虽然有来头,但蛟龙难斗地头蛇。土生土长的药厂派老鸡欺生般用尖喙啄她。甚至从化验站传出黄音跟卓肖云两人的绯闻来,闹得全厂沸沸扬扬。小许将醋缸文化发挥到极致,打上门来,当着化验站众人面刷老婆耳光。卓肖云一米五五,小许一米八,那只巴掌像强台风,刮得卓肖云脸歪鼻子斜的。为此,黄音、卓肖云登了头版头条,成了全厂知名人物。白美萍刚上班,站里人就向她灌输这一切,她不信,除非她亲眼看见黄音、卓肖云睡在一起。黄音很帅,年纪轻轻就当了站长,什么样的女孩追不到?小许聪明能干疼老婆,卓肖云家庭幸福,她干嘛要跟小男人有染?

    黄音虽贵为站长,并没人买他账,化验站想取他而代之的大有人在。他跟白美萍一样,成分不高,是非干部子弟,却当了站长,有人不服。黄音父母都在本厂。父亲矮小,长着小铃铛似的高颧骨,跟小铃铛一样,高颧骨上有两朵腮红,演小品不用化妆的。母亲个高,凤眼隆鼻,当年算厂花。不知这两人怎么成了夫妻。也许“好汉无好妻,赖汉屋里藏花枝”说得有点道理。黄音像妈,也长得俊。化验站盛传黄音的化验站站长是他妈帮他弄来的。这话白美萍也不信。黄妈妈徐娘半老,早已过了以色谋利的最佳年龄。就算是真的,白美丽也能理解,丘吉尔、麦克阿瑟的漂亮妈妈,不也都为儿子的仕途公关吗。

    黄音当站长没有权威的关键因素是,化验站的顶头上司,制药厂检验科张科长站在反黄派一边。制药厂检验科虽然是化验站顶头上司,其麾下也就一个化验站。但张科长在化验站百米开外的厂办公楼上班。这种冗官不冗员现象比较少见。张科长耷拉着眼睛的白净面皮上带副金丝边眼镜,她上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来上班一般不去办公楼,一头扎进化验站。样样管,仿佛她主动降职,当了站长,黄音成了可有可无的摆设。

    张科长不想跟黄音争权夺利,但维护着黄音的对立面——那些人的势力在制药厂不容小觑。黄音在化验站像雇来的保洁员,洒扫庭院、修剪树枝……全包了,吃力不讨好,被张科长颐指气使用着,常在卓肖云、白美萍前掉眼泪。男子汉大丈夫掉眼泪,掉得卓肖云、白美萍都为此心痛不已。黄音担心无论自己再怎么努力,不知哪天就被人取而代之了。

    最想取黄音而代之的是金民养,其父是制药厂生产技术科科长。金民养刚从海军退伍,常穿蓝军大衣,哥萨克似的。他生着女人似的肥、臀,很有型的军大衣,被他胖屁股隆走了型,后部翘起。

    金民养恨部队女兵,说女兵在部队里就是“军妓”。卓肖云说,以他一米六五的身高,一百八十斤的体重,麻将牌脸,“脑后见腮,必生反骨”。这种人成了军人,影响中国人们解放军军威啊!部队里男多女少,性别比失调。据说有的特殊军种,战士长期看不到异性,看到老母猪都是双眼皮的。物以稀为贵,女兵们闭着眼挑,哪轮到金民养这种丑人来分僧多粥少那勺羹啊!他肯定追女兵来着,鼻子碰得粉刺雨后春笋般冒,窝了一肚子酸葡萄气,此乃“军妓”之出处。他说女兵是“军妓”是癞蛤蟆跳脚背上——不咬人,恶心人,恶心那些他追不着的女兵。白美萍觉得卓肖云的分析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