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地重游(一)-《流水潺潺》
火车到站后,随着稀疏的人流,穿行在脏兮兮的地下人行通道,我闻到一股尿臊。对比我常出入的一线城市的地下人行通道,那种流光溢彩的感觉,真好。
明娟芳拄着拐杖在门口接站。
二十年前,我大学毕业,被分配在这座城市工作过。明娟芳女儿结婚,我是来喝喜酒的。我和明娟芳拥抱,她提议先去我们曾经工作过的单位看看,它离火车站一箭之遥。我很感兴趣的同意了。
沿路坑坑洼洼,道路凹凸不平,给我的感觉是年久失修。明娟芳常来电话说这儿的人如今如何富有,真的吗?这儿国贫民富?政府连修路的钱都没有?
明娟芳拄着拐杖,我们沿街漫步。一间家电维修部前竖块“冰箱修空调”牌子。我觉得这“修”字像只灯泡,不应该插在冰箱空调之间照着,它应该往上跳,或者往下掉。
又见两只大垃圾桶,桶里有十几条纤纤玉腿直指蓝天。夜里路过,会觉得这是个恐怖的抛尸现场,一群美女被杀后全倒栽葱进了垃圾桶。都是些服装店的塑料模特,老板将她们群体始乱终弃。
走不几步远,见一位中年男子在路边推销马桶盖子。我想起家里的马桶盖,有裂缝,夹了我好几次屁股,上前看看。是韩国产品,有加热坐垫,冬天不冻臀部,不知道夏天是否烫屁股?有纳米银离子专用喷头,喷出的热水冲洗方便后的下体,可以节约手纸,是绿色环保产品,且数分钟内能杀死六百多钟细菌。一问价格,要四千块,我赶紧走。我家马桶盖,花了我四十块。一路都在寻思这马桶盖,书上看到过,李鸿章时代就有。他去欧洲考察见到过,出于好奇,他探头往马桶中瞅,还被马桶里伸出的机械手里的草纸擦了嘴和鼻子。还有那可怕的杀菌功能,也是把双刃剑,杀死有害菌的同时,将有益菌也杀了,就像抗生素。再说,屁股有那么多菌吗?内裤不是天天换吗?我们曾经工作的单位,是座灰色大楼,楼前因修立交桥,曾有的传达室被一笔勾销。桥肚直逼楼门,楼门缺少阳光,阴森森的,我们进去,像过了奈何桥。明娟芳说:
“我们走后,这儿的经济效益一塌糊涂。按照‘风水术’,此楼是被坏了风水的,周围环境,气的走向,主门位置,有关风水基本原则,被破坏殆尽。”
我说:“风水没坏前,这儿的日子就很难过了。”
。正是下午上班时间,整栋楼静悄悄的,阒寂无声。跟我二十年前在此上班比,像换了人间。那时,我是这栋楼里一家名叫“多种经营公司”成员。那时,每间办公室都人声鼎沸,雌声雄音。
一楼左侧那间大办公室,升格为传达室。打掉半截墙,装着玻璃。一个秃头的半截老头,木知木觉地坐着发呆,旁边还有个表情相同的黄脸婆。我和明娟芳朝玻璃探头,里面有了反应,男女齐立正,我和明娟芳享受五星上、将待遇。没等我们喊稍息,他们竟坐下了。隔着玻璃,明娟芳低声问我:“他们还认识你,你不认识他们了?”
我又伸头朝玻璃瞅,见老头穿件红T恤,满脸褶子。女的穿着打扮狗血淋头;上衣奇长,像没穿裤子。头发染成双色,顶部橘黄色,底部全白,像只剥开皮的橘子,摇了摇头。
明娟芳朝我耳语:“男的是丁包三,女的是母草青啊。”
“啊!”
我又对玻璃仔细瞅,边瞅边叹息:“变化太大!变化太大!路上遇见,无论如何想不到会是他们两。”
我和他两算有交情。当年我进公司,被“多种经营公司”经理刘金泉安排在公司下属,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的承包小组,小组头就是丁包三。那时他顶上不像如今,宛如三秋树叶,删繁就简。那时他头上秀发葳蕤,成天涂发蜡,光可鉴人,手握大哥大,像捧块板砖似的。丁包三当年娇纵跋扈,一心想升官发财,取刘金泉而代之。我想不到他努力奋斗二十年,忝列门墙,成了保安。至于母草青,虽然不在同一个办公室,但和我同住在楼后院,是邻居。平日里成天听她跟隔壁的隔壁开讲,总说自己要成为富婆,二十年过去了,富婆不知成就没有,想来没有,否则不会屈尊俯就看大门。也许这正应了句谶语似的格言:“理想是美丽的,现实是骨干的。”
当年丁包三安排我的工作是管钱。那时“多种经营公司”生意兴隆,财源滚滚。除了毒品、枪支、妇女、儿童不倒卖,其他,什么赚钱卖什么。有一阵还倒卖驴子,是塑料的。塑料驴肚子里装满香烟,一拉驴尾巴,驴屁股就会拉出香烟。我的工作是填借款单,向财务科借钱,每天背着大包的现金,供丁包三花。他打了白条领我的钱,之后他怎么花我一无所知。后来公司亏损严重,审计局开了进来。审计局的工作人员让我清理丁包三的白条去跟他换正式发票,说白条财务上不能做账,如果没有正式发票,这些白条虽然是丁包三打的,要由我负责,因为是我擅自违反财务规则,将钱给了打白条的。我吓得半死,成天追着丁包三要正式发票。一开始他推三阻四,缠紧了,翻脸不认人,否认白条是他打的。我铁证如山,不怕去做笔迹鉴定,不怕他赖账,骂他卑鄙。他要打我,吓得我不敢再骂他无耻。那段时间我食不下咽、魂不守舍,悔不该进来时当这倒霉的二吊子出纳。之后,“多种经营公司”倒闭,账号查封,另起炉灶,前账全成烂账。这使我有惊无险后心生悔意,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早知道能赖账,何不自己也塞点白条进去,那可是人民币啊!谁跟钱有仇?
我跟母草青做邻居,她总是剌我强。盖的违章建筑遮掉我半扇北窗。还把绳子系我家剩下半扇窗的钢筋窗栏上,内裤、奶罩……乱七八糟晾上去,血淋淋的卫生巾甩到我窗下。平日里站门口跟邻居刮蛋,尖声大气总说最看不来自认为有墨水的,说她觉得知识越多越愚蠢。言下之意,在初中没毕业的她眼里,我是个蠢货。蛟龙难斗地头蛇,我不敢跟她计较,只能不睬她。她家在“多种经营公司”近亲繁殖,老公是刘经理司机,小姑子是财务科出纳,公公是公司书记,七大姑、八大姨,一窝蜂都进来了。她平时说话尖酸刻薄,像咬人似的,这跟我无关,我不跟她讲话。她跟老公打架像打辽沈、平津、淮海战役,炮声隆隆,冰箱、彩电、洗衣机都砸!给我的印象,她就是《红楼梦》中的大流氓薛蟠老婆夏金桂,可怕之至。因为楼里没遇到人,更别说遇到熟人了,一对门卫也只是“立正”、“稍息”,并不出传达室欢迎,我和明娟芳往外走。到了立交桥下,明娟芳说:“听说母草青给丁包三洗头。”
“洗头?”我很惊讶。丁包三头发都没有,还要别人的老婆给他洗头?问:“丁包三又做了看大门的头?母草青那么巴结他?”
“不是。”明绢芳笑起来:“这里面有个典故,三楼女厕所发表了无名女诗人写的诗:‘三岔路上一条沟,一年四季水长流。不见尼姑来挑水,只见和尚来洗头。’你是知道的,之前楼里的人把男女瞎搞叫‘背麻袋’,自从这首诗发表后,在楼里传得沸沸扬扬,以后‘背麻袋’改称叫‘洗头’。”
“我怎么没听说过有这么首茅厕坑大作发表?”
“那是你走了以后。”
“哈哈哈哈!”
我们同时大笑起来
我记得,“多种经营公司”有一阵有钱,富贵思淫乐,故事多得薄伽丘若跟我一起进公司能又写本《十日谈2》。办公室大多是女人,男人都出门忙生意赚钱去了。她们成日里蜚短流长,歇斯底里,忙歪嘴吃蚕豆——邪嚼。小林、小怀常说起“窑子”,说“窑子”是公共厕所。一开始我总以为她们在说某个妓、女——楼对面下正街开有几家洗头店,晚上都点红灯泡,是迷你红灯区。又听她们说“窑子”能歌善舞,这么说“窑子”像是演员。还说“窑子”有本事,“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憋。”这时,我只能以为“窑子”是航天员兼潜水员了。时间长了,我弄清楚“窑子”是母草青小姑子,财务科出纳姚会计。在她们又恨又妒的嘴里,姚会计像孙悟空,神通广大,跟刘经理有一腿,干上了油水多、权利大的出纳会计。我知道刘经理睡了个女孩,还生了儿子,这儿子比他孙子还小。“窑子”跟刘经理我理解,但想不通,那个小姑娘我见过,长相不俗,年纪轻轻的,何以要跟这种一身肥肉,迈着鸭步,看人只见眼白的老头子?相书上说,长这种“四白眼”的,狼戾不仁。历史上明末杀人如麻的张献忠应该长这种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