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流水潺潺》

    父亲临终前住院,母亲都是值夜班,儿女都是值白班,就是因为母亲不敢半夜三更独自呆在家里。

    父亲去世很多年,母亲一直带着妹妹的孩子,一来减轻自己的恐惧,二来减轻女儿的负担。

    袁帅恐惧中想到女儿,想到咪咪,她的恐惧骤减,发冷的心有了暖意。

    咪咪是她千辛万苦生下来的,生咪咪时夫妻两还在农村插队,没钱去公社医院,花两块钱请了接生婆,咪咪就这么来到了人间。

    袁帅想到这些年女人生孩子要进“港式产房”、“温馨小屋”,动辄花成千上万。跟曾经的中国女人生孩子有天差地别。

    袁帅觉得自己生孩子花二块钱不算太惨,当年有农村孕妇挺着大肚子下地干活,干着活肚子痛回房间产下孩子,因为生过一群孩子,产妇就是产科医生,脐带都自己剪。生下孩子包了又下地干事,跟母鸡下个蛋似的。农村妇女唯一不会的是剖腹产,像日本人切腹自杀般打开自己肚子。袁帅最刻骨铭心的一件事是;队长媳妇生老五,孩子生不下来,躺在堂屋的凉床上,声嘶力竭嚎叫几天,人要死了才被送去几十公里外的区卫生院剖腹,肚子里的孩子连子宫全烂了,被医生一扫而空。因此,农村妇女妇科病特别多,尤其是子宫脱垂,生完孩子就下地,子宫还不在状态,从下体跑出来,兜在裤裆里,像得了疝气。

    咪咪又是她排除万难养大的。在农村,有知青生孩子送人了事,一来穷,二来还有方方面面的原因。但袁帅坚持讨饭也要养大孩子。老吴成了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后,自己也顶替退休的母亲回了城。那是全家又一段极其艰难的岁月,一家三口人,全靠自己每月三十五元工资,常常是夏天去冷饮店,就点咪咪一个人吃的冰激凌,自己和老吴坐一边看,只要女儿的嘴是甜的,父母的心就是甜的。她想到,老吴走后,自己只有一条路,跟咪咪过。这套大房子独自住,怕死人了!将房子卖了,搬到咪咪家去。自己就这么个女儿,老了不靠她靠谁?

    在这难眠之夜,只有女儿能使她的心平静下来,平静下来后小眯一会,此时此刻,她感受到了骨肉亲情。咪咪成了她精神寄托,也成了她的安眠药。

    吴教授住院久了,弟妹们都撑不住了。弟弟们虽然下岗,也打着工,都大把年纪了,感觉又累又困。医院里每晚睡在租来的折叠床上,上了年纪的人睡眠浅,几乎没怎么睡,白天还要上班。妹妹们虽然退休,都是有家有口的,不能长驻医院,丢下自己家不管。袁帅体谅弟妹们,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只是手足,已经仁至义尽了。

    袁帅跟咪咪大头商量,是否她和大头也值值班?咪咪说,她和大头工作都忙,有时还要出差,实在爱莫能助。

    袁帅听了咪咪的话又生气,这是她自咪咪不帮昏迷的老爸穿衣服,让他赤身露体跟别的女人躺一间屋生第二回气了。百善孝为先,父亲病重,不陪护,强调工作忙,不是理由!再说,谁不工作?叔叔、舅舅都有工作,难道只有年轻人的工作才是工作,上了年纪工作就是玩耍?上了年纪的他们工作之余还能陪护,你们怎么就不能?不过,袁帅立刻又帮他们着想,他们的工作费心费力,现代社会是年轻人的战场,老年人工作看看大门,守守仓库而已。由此,袁帅想出个折中的方案,建议咪咪出点钱,为爸爸请个护工。让护工负责陪护。叔叔、舅舅、姨妈、姑姑这阵子太累,该让他们歇歇了。当然,我最应该陪护,但我有太多的事情要忙,首先,要筹措医药费,要跑熟人找高人点拨,是否有祖传秘方,民间医,能救治他的绝症。医生判了他死刑,我不甘心,总想另觅出路。袁帅不想跟咪咪说她父母这辈子多不容易,她知道这些话年轻人不爱听,自己上学那会就最烦听忆苦思甜报告,唱《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是欣赏歌曲优美的旋律。回首一生走过的路,感觉现在像生活在天堂里,天堂的日子没过多久,老吴要死了,他死不瞑目啊!

    咪咪看了眼大头说:“为爸爸请护工是应该的,可我们手头紧,拿不出钱。妈妈您也知道,现在养大一个孩子不像你们当年,不冻着饿着就万事大吉了。我们为小星报了各种课外辅导班,那是很花钱的。再说,您也知道,小星将来是要出国留学的,这笔费用就愁死我了!”

    女儿的话让袁帅惊骇,父亲的病如此严重,作为独生女,既不肯出钱,又不肯出力。没钱?你们没钱?夫妻两大学毕业,都是白领,拿着高薪,咪咪在跨国公司,工资对父母保密,说现代人有两件事是不能问的,一是年龄,二是薪水。她虽然不肯说,拿得多瞒不住,因为她跟大头吵架暴露了内幕,咪咪说那套三室一厅的婚房是她独资,连装修费都是她的,大头连一只灯泡都没买过。大头虽然不在外企,但当个小官,收入不少,否则,他没钱买私家车,还是奔驰。袁帅想,女儿说没钱是假,不肯出钱是真。她不肯出钱是因为她觉得父母有钱,请护工这种小钱不该她掏。想到此,袁帅惊出一身冷汗,立刻决定,有些事,乘老吴活着,得加紧办,当断不断,必为大患!春江水暖鸭先知,靠女儿?不靠谱,最靠得住的还是自己!

    在家中,袁帅并非元帅,统领一切。她不管事,不管钱,当甩手掌柜。吴教授叫吴勇,并不是无用之人,他掌管家里一切——财权,两人的工资卡都在吴勇手里,存款都开吴勇户头。袁帅甚至不知道家里有多少钱,更不知道那些存款单密码。也就是说,一旦吴勇归天,袁帅连家里存款上的钱都拿不到。吴勇生病之初,袁帅以为要开大刀,花大钱,要几十万,要上百万,翻箱倒柜找存折,存折是找到了,不知道密码。老吴昏迷着,不能问他。看来,家里的钱是用不上了。袁帅正急得火烧火燎,老吴病情有了结论,没开大刀,用钱不多,袁帅有点私房钱,是留着呼朋唤友唱卡拉OK,K后下馆子用的。值此危急存亡之秋,全拿出来用了,暂时渡过了难关。这一阵,两人的工资花得精光,化疗、买保健品、还打着一种医保不能报销的针剂,每针六百,一个月要打八针,光这一项开支每月就要五千。袁帅要咪咪钱,不是装穷,确实困难,需要女儿救急。袁帅的意思,父母的钱,就是女儿的钱,他们就这么个独生女,死了都是她的。反之,女儿的钱,当然也是父母的,父母养了她三十多年,还不算肚子里呆的十个月,用女儿一点小钱雇个护工,天经地义。袁帅万万没想到女儿会拒绝,这使她本能产生警觉。那个从小乖巧懂事,生于危难的女儿,转瞬变得陌生。看来,有些事确实得抓紧,否则,后患无穷。老吴一死,作为遗产,咪咪能得到存款的一半后的二分之一。如果她趁爸爸清醒索取遗嘱一份,剥夺妻子的遗产继承,咪咪就能得到一半的存款。袁帅不是不愿把存款给咪咪,如果她孝,别说一半,全给她都行。可看行情,这不可能。再说,老吴死后,自己暂时死不掉。老吴退休金高,每月五千,自己不到二千块,不够用的。存款是自己晚年的依靠。本来觉得咪咪的钱也是自己的,现在看来,要掏女儿腰包,就像沙漠里掘井,渴极了见不到水的。

    袁帅问老吴要身份证,她要赶紧去银行把家里的存折改成自己名字。老吴说出了密码,是他们结婚的日子,1975年1月1日。却交不出身份证,说他的身份证在咪咪那儿。老吴发病前半年都住女儿家,帮女儿带孩子,烹他们早、晚饭,早、中、晚接送孩子,那半年大头妈去了女儿家。大头妈刚从女儿家回来,老吴刚回自己家,就发病了。因此,身份证在女儿家。老吴说,是在一次清洗他的外衣时,咪咪拿去的。当时老吴的外衣丢进洗衣机,咪咪在清洗前掏出了老爸口袋中的身份证,还埋怨老爸,说老爸粗心,要洗的衣服连口袋都没掏干净,幸亏自己有习惯,洗衣服前要掏所有清洗衣服的口袋。谁知咪咪听爸爸的话断然否认,说爸爸是否脑子出了问题,他说的事像讲故事,她没拿他的身份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