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水月庵惊魂风月案 贾家女失足孙家楼-《黛玉传》


    第(2/3)页

    贾政还欲教训,想着北静王爷向对宝玉另眼相看,若只管一味训斥的他没情没绪,等下见到北王倒不好。遂忍耐住了,只道:“若论别的本事,量你也没有。这会子左右无事,倒不如细想两首诗来,等下预备席上祝寿。做的不好,晚上再一并罚你。”宝玉虽擅诗,向来不喜歌功颂德之作,此时却也只得勉强答应。骑在马上,搜肠刮肚,百般苦恼。不提。

    且说黛玉一早起来,正在洗漱,忽见秋纹忙忙的走来,又没什么事,只是请了安便又匆匆离去,倒觉的诧异。又不好说什么,独自出了半日的神,无可排遣,因想起再过两天,三月初一是王夫人生日,少不得又要叫宝玉等抄经散经,这等事原是宝玉最不喜做的,倒不如得闲便帮他准备些。遂命紫鹃将书案搁在窗边透亮处,洗笔磨墨,展开纸来,恭楷抄写。

    抄了一回,因见“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之句,不禁想到“三谛圆融,一念三千”之说,又《僧祗》有云:十二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因搁了笔,负手支颐,发起呆来,暗想世人以时光飞逝为“弹指”,《庄子》又有“人生天地之间,如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可见“时间”之理,既有限,又无限,竟是世间最不可捉摸、难以形容之事,当下思潮起伏,心有所感,遂草书一绝云:

    韶华易逝不宜留,一念三千再念休。

    转瞬还翻十二念,百回弹指几春秋。

    题过,想到红颜易老,相思难酬,若论自己所受的委屈煎磨,那真是一日三秋,每一瞬每一念满满的都是烦恼,时间竟过的比什么都慢;若论桃红柳绿,花谢水流,却又觉岁月如风,转眼即逝,又过的比什么都快。初进府时,自己同宝玉从小一桌吃,一房睡,何等亲昵无私,而今却难得在一起说句体己话儿;就算好不容易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也有诸多顾忌,一时厮抬厮敬,一时斗口怄气,却终究不能明明白白说句心里话;况且,即便知道了宝玉的心意又如何,这些年中,他说死说活的疯话还少吗?然而老太太、太太不开口,舅舅、舅母不为自己做主,又能奈何?只怕时光如水,天意弄人,终究逃不过“卿何薄命”四个字。想到此,不禁泪流满面,用绢子堵着嘴呜咽不了。

    紫鹃出去喂了鸟进来,看黛玉好好写着字,却又哭泣起来,心中叹息,只得委婉劝道:“姑娘才好了两天,怎么又无故伤心?已经是先天寒弱,再不自己珍惜将养着些,可教人怎么样呢?就是大夫一天来三次,开的方儿能治病,也要姑娘自己平神静气,一心想好才行。”黛玉叹道:“你那里知道我的心思?”紫鹃道:“虽不知道,跟着姑娘这几年,也多少猜着些。其实姑娘又有什么不如意的?虽然亲生父母不在,可也并不至失依没傍的,且不说老太太固然疼爱异常——现有例子摆着,三位姑娘倒是嫡亲的孙女儿,也不过这样——宝玉跟咱们更是一条心,凡姑娘说的话,无不小心奉承,凡姑娘喜欢什么,也都是要一奉十的,如何还只管怄气?姑娘若肯惜福,就该仔细将养才是。”

    正劝着,却见探春、惜春带着待书、彩屏走来,进了门便哭。紫鹃讶道:“这一个还没劝好,又来了两个。只道我们姑娘爱哭,怎么三姑娘、四姑娘如今也都弄起这个光景来?”不住的拿眼睛向待书、彩屏两个打量。待书呜咽道:“孙家刚才来人报信,说咱们二姑娘昨天无端失足,跌下楼来,至今还昏迷不醒呢,两位太太如今已经吩咐琏二爷探看去了,只怕这会儿已经咽气了。”探春听了,益发大哭,惜春也默默拭泪。

    黛玉吃了一惊,倒反收了泪,问道:“我们可能还见一面儿么?”惜春叹道:“那有那么容易。二姐姐既嫁了人,就生是孙家人,死是孙家鬼,咱们闺阁千金,岂有为这个到人家门上抛头露面的?所以我说,一个人生为女子,想要清清白白的过一世,除非出家做姑子,不然再难干净的。”

    探春顿足恨道:“咱们贾家的女孩儿就被人这样白欺负了不成?依我的性子,就该到孙家大闹一场,再问他个虐死妻子之罪。就因为生为女儿,便这样任人摆布,一旦嫁了人,那怕他是猪是狗,也要忍气吞声。现在人要死了,忍到头儿了,难道朝廷会颁座贞节牌坊、容他上《列女传》不成?咱们家枉有这许多人,竟没一个有刚性的,你们看着吧,他们到了孙家,看到那个什么孙绍祖,非但不会问罪,说不定还要装出亲热样子来攀交情呢,再不会为二姐姐说半句求公道的话。”说着又哭起来。

    黛玉便也哭了,又咳起来,紫鹃忙过来拍着,探春不欲使他更加难过,站起来告辞欲去,黛玉忙问:“老太太同宝玉知道么?”探春道:“二哥哥一早随老爷去北静王府祝寿去了,这会子自然还未得知;老太太那边,大家且瞒着,等琏二哥回来探准了是什么情形再说;这会子园里只有两位太太、大嫂子和琏二嫂子知道。我这会儿且去紫菱洲看看邢姑娘,权当替二姐姐再看一眼他住的地方儿吧。”说到末一句,复更咽起来。

    黛玉便命紫鹃拿衣裳来,也要同去。紫鹃欲劝又不好劝的,口里虽答应着,眼睛只看着探春。探春情知其意,便劝道:“今儿有些起风,你身子又不好,别到处走了。免的伤心,又咳起来。”黛玉道:“诚如你们说的,我虽不能再见二姐姐一面,往紫菱洲走一走,看看他从前住的地方,也就好比又在一处了。”说着又流下泪来。惜春催促道:“既这样,我们便一起走吧。”紫鹃知不能劝,只得拿了通袖过肩的缠枝花卉纱袍来替黛玉披上。遂一齐出来。

    方过桥时,却见宝琴倚着湖山石掐花儿,望着水面一径发呆,身前一丛牡丹花,半开半吐,枝叶掩映。探春便上前拍了一下肩道:“傻子,做什么独自在这里出神?”宝琴唬了一跳,忙问:“姐姐们那里去?”探春将缘故说与他,又说正要去紫菱洲看邢岫烟去。宝琴听了也觉唏嘘,遂道:“既这样,我同你们一道去。”

    一行人连袂来至紫菱洲,远远的看见池塘清冷,轩窗黯淡,连池边仙鹤也无精打采的,将头藏在翅膀下打盹。这院里原比别处少花草,蓼花荷叶均以夏为盛,如今却没什么风景,池中莲荷都未长成,惟点点青萍,不觉浓淡,丝丝芦苇,益见清寒,便连鸳鸯也不肯逐对戏水,却各自扒在池沿上打盹,池边放着张凉椅,上面栖着几只麻雀,落着点点鸟粪,几片羽毛,众人见了,愈增感伤,早又滴下泪来。

    待进了屋,却见李纨、史湘云也都来了,正与邢岫烟坐着喝茶,见了他几个,叹道:“正说要丫头分头去请你们过来说说话儿,倒是想到一处了。”那岫烟手里捏着方翡翠绿的撮穗撒花熟罗帕子,哭的两眼肿起,见人来,忙站起招呼,泪犹未干,更咽难言。探春情知他与迎春同处一室,将近两年,情份自与别人不同,随在他身旁坐下,按着手劝道:“二姐姐一生谨慎,性子柔顺,心地又善,待人又和气,平日里温声细语,一句重话也没说过,猫儿狗儿也不曾伤过,我并不信老天这样狠心,年轻轻便要收他回去。不过是跌了一跤,如今琏二哥已经带同太医赶着去了,必可以治的好的。”李纨等也都说:“必是这样,我们能可不必杞人忧天。”

    湘云愤愤道:“二姐姐弄成如今这样,都是嫁错人家才落到这一步,大伯和婶婶就不问一句么?这回若天可怜躲过一灾,不如让琏二哥把二姐姐接回,从此常住不要去的才好。”李纨道:“原来结亲的时候,咱们老爷和太太就不大赞成的,说那孙家虽有几个钱,并不是阀阅之家,书香门第。无奈大太太一意孤行,只是要结这门亲。如今把个二姑娘断送进虎口里去了,到这时候便要说什么,还能逆转乾坤不成?自然还是和为贵。比方薛姨太太娶了那样的媳妇,就后悔娶错人,也不好随意打发了去;何况咱们是女家,就明知嫁错,还能把姑娘收回来不成?”

    宝琴听着,只是坐不住,一则他婚期在即,听到众人谈婚论嫁不好意思的,且李纨又说到他家的事上头,更加不便开口,遂站起走到一边书案旁假装翻书,看见案上棋枰犹在,翎羽蒙尘,不禁黯然,握起一捧黑白子,从指间零散洒落,听那棋子敲击之声。想到从今往后,奕秋亭榭,珍珑虚设;王谢楼台,燕迹永绝,不禁怅然若有所思。李纨已知觉了,自悔不迭,忙岔开道:“二妹妹从前最喜下棋,原来那组玉石的棋子带了去做嫁妆,这一副新的,玉色反比那副看着还旧黯些。”惟有湘云不察,仍旧追问道:“上次二姐姐回来说,那姓孙的但与他吵,就说什么大老爷欠了他家五千两银子,把女儿卖断了去抵债的,所以任意作践的连丫环也不如。我再不信这话,大伯怎会连五千两银子也拿不出来?只恨为什么不当面同他理论,倒由着他说嘴!现在又说什么二姐姐失脚坠楼,焉知不是他家里人亲手推下去,又或是二姐姐受不住折磨自己跳下去的呢?依我说就该报官。”这番话,众人心中原也各有猜疑,惟有湘云不妨头说出来,便都大惊阻止不迭。李纨推他道:“云丫头真个大胆,人命关天的事,怎好混说?便是报官,也没凭没据的,倒说咱们讹他,有理也是无理,原告倒成被告了。”湘云也知说的露骨,遂低了头。

    众人感怀心事,不免也都想起各自终身,湘云、宝琴两个摽梅将咏,嫁杏有期,眼看便要出门的,心中每每揣度,并不知对方脸长脸短,性情好坏,倘若遇着个孙绍祖这般前世冤孽,却又如何是好;探春、惜春因近日府里官媒往来的频,心中早已栗栗不安,前些日子宫里更又派出画匠来为他二人造像,说若是被选中,便要远嫁海外,到时爹娘兄弟再无相见之日,何等凄凉?黛玉更不消说,风吹草动就要哭一回子的;李纨也自感叹少年守寡,老来无依,虽有贾兰一人可靠,谁知他将来成龙成虎?因此都低头拭泪,默然无语。丫头们见主子悲伤,更加不敢说话。缀锦楼不大地方,虽是香拥翠绕坐了一屋子人,却连半点声息也无。

    且说怡红院诸人也都听说了迎春的事,难免叹息伤感,正在议论,却见琥珀肿着眼睛走来找袭人,因说去前头回王夫人的话,知道就回的,且坐下来等着,遂向众人说:“你们可听说司棋死了?”众人听了都大惊问道:“才听说二姑娘的事,怎么又说起司棋来?可是你听错了,把主子当成丫头混说。这是几时的事?”琥珀道:“那里听错了。二姑娘的事是一早孙家的人来说的,司棋的事是刚才他姥娘告假时亲口说的,谁承想他们主仆两个的命竟是一般的苦。原来司棋出园后,他娘说他已经失了脚,不合再留在家里,逼着要他嫁人,说的人家,不是续弦就是小妾。他再四不肯,三番五次的寻死觅活,总被拦住了不成功。前儿他姥娘又把他说给一个六旬老翁做妾,怕夜长梦多,竟将一条绳儿捆着,将他塞在花轿里逼着成了亲。刚拜过堂,前头宾客还没散呢,后面屋里他就用捆他来的那条绳儿吊死了,就是昨天晚上的事。”

    原来司棋的姥娘就是那年被探春打了一巴掌的王善保家的,调唆着邢、王二夫人找丫头们的茬,不想却葬送了自己亲外孙女儿。秋纹、碧痕等人听了,便都想起那年抄检大观园的旧事来,都拿着绢子拭泪,又惊又叹道:“竟这样祸不单行,焉知司棋不是先替主子引路去的呢?若是他们主仆两个能在阴司做伴儿,也还不至太过凄凉。”又念起晴雯来,都道:“他们都是一同出园子的,又都这样薄命,真真死的冤枉,难怪魂灵儿不安,只怕司棋的魂儿也要回来的。”又说起同时出园的入画、芳官、四儿等人来,叹道,“也不知如今是死是活,从前姐妹们何等亲热,只说要同生同死的,一旦分开,竟连个信儿也没有,临了儿也没能见上一面。”

    琥珀叹道:“当年琴、棋、书、画四个原是一起进来的。抱琴跟娘娘入了宫,司棋死了,入画走了,如今就只剩下待书一个,若教他知道,还不定哭成什么样儿呢。我竟不敢自己走去告诉他,所以来找袭人一块去,也好帮着劝慰。”碧痕冷笑道:“原来你是要他帮着劝人,只怕他听说这些姐妹都死的绝了,心亏舌头短,说不出话来;即便他肯说,那些死的冤魂儿也未必肯听,倒反更不安宁。看他这会子不在,又不知背后在那里咬唇戳舌儿。我倒劝你们,聪明的赶紧上香拜佛求神保佑,不然等下回来,还不知道谁遭殃。”
    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