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画中有意木石盟约 绵里藏针锦绣文章-《黛玉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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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玉听到“草石”二字,不禁心中一动,问道:“妹妹刚才说‘草石并用以炼五色’,不知是什么意思?”黛玉道:“古代画缋技法,先用草木提取汁液染底色,再用彩石粉制成颜料绘案,最后用白色颜料勾勒衬托,《周礼考工记》有载:‘青与赤谓之文,赤与白谓之章,白与黑谓之黼,黑与青谓之黻,五采备谓之绣。’又道是‘杂四时五色之位以章之,谓之巧。’《博物志》也说:‘天地初不足,女娲氏炼五色石以备其阙,断螯足以立四极’,这就是最早的染色法了。所以百花、浆果、草根、矿石、乃至宝玉都可为颜料,用以入画。’”

    众人听见说“宝玉”也可为颜料,都笑起来。惟宝玉听了这一句,却呆呆的发愣,忽忽有所失。莺儿笑道:“姑娘们说的怪好听的,我也不懂。若纯以刺绣论,雪雁妹妹的针线也是极好的。这双面绣的团扇,便是他的,他们的苏绣功夫甲天下,我们再比不上;那虎符是平儿姐姐的,他没来,只叫人送了这件缠臂来。”麝月笑道:“原来这虎符是平儿绣给巧姐儿的,怪道呢,我说谁这会子还戴这个。”

    湘云原本听说黛玉以为雪雁所绣香袋为众绣品之冠,惟恐薄了莺儿,故意另指一件为上,不料却仍是雪雁之物,倒觉佩服,又听了黛玉长篇大论的一套刺绣谈,心下叹服,因看着雪雁笑道:“难得难得,这才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主子比出《论语》、《周礼》这些大道理来,虽然说的天花乱坠,终究不过‘纸上谈兵’;丫头倒是一针一线,‘针针正正’的‘锦绣文章’,堪比魏时针神薛灵芸了。有什么绝窍?也教教我们。”雪雁羞红了脸道:“姑娘过奖了。那有什么窍门?不过是绷要平,架要稳,剪要小,针要细,再就是针法要变通,比方绣这雁,该用铺针法绣背,套针法绣翅,面色宜深,里色宜浅,翅肩处将套针上再加施针,长短兼用,虚实相副,像这云烟本是为着烘托大雁的,就要散针和整针一块用,浓处用套针细线,淡处用接针,再淡处用稀针,就鲜活了,不过是这些。”话未说完,众丫头都笑起来,都道:“若说这些针法也都知道,只是谁理会的该如何套用,又在什么时候什么地场儿用呢?改日闲了,倒要你慢慢儿的一件一件细说来听听。”

    雪雁因见湘云只是拿着那纨扇不放,笑道:“姑娘若喜欢这扇,就送给姑娘顽吧。只怕姑娘嫌牡丹花样俗。”黛玉笑道:“另绣一幅芍药花的来就不俗了,最好再绣个石凳儿。”湘云道:“你专会打趣人。但有一点错儿被你捏着,再不放过的。我如今随你怎么说,这扇子是要定的了。可惜离入夏还远,我竟有些等不及呢。”宝玉笑道:“词里说:‘团扇,团扇,美人病来遮面’。倒不一定非要夏天才用。”湘云道:“那有红口白牙咒人家病的。你敢情是怕我要了扇子,你林妹妹没的用来遮面?”黛玉冷笑道:“我就该是一年到头要病的么?我倒要问问,你何尝见我每日拿着扇子遮面的?还是爱拿扇子的人必得生病?”湘云笑着正要再说,忽然想起来,时常拿把扇子在手中摇着的人倒是宝钗,便不肯往下说去,只拿起那鸳鸯戏水的绣帕问:“这可是鸳鸯姐姐绣的?”

    鸳鸯笑道:“怎么见的我叫鸳鸯,就必得绣鸳鸯?那是待书的,小蹄子春心动了,所以日夜惦记着鸳鸯戏水,连手帕上也绣着春意儿。”待书听了,急的骂道:“少胡吣,什么春心动了,又什么是春意儿,统共就那几张绣样子,我不过照着绣罢了,这里的姐姐妹妹,那个没绣过鸳鸯、蝴蝶、牡丹、荷花这些,雪雁绣这牡丹团扇,云姑娘还评作第一呢,偏我绣对鸳鸯,你就有这些话来编派。”鸳鸯笑道:“虽然不错,只是平时并不见得你针线特别好,惟有绣这鸳鸯时,竟加倍用心,不是心里有想头,却是为着什么?可见一针一线都是有情意的。想来要不了多久,就要渡水成鸳鸯儿了。”待书恨道:“越说越坏,今儿我非撕你的嘴不可。”说着追着鸳鸯要打。宝玉忙一手拉住一个,笑道:“好姐姐别恼,还没请教,那件是鸳鸯姐姐的手笔。”待书倒没怎样,鸳鸯却用力将手甩开,正色道:“我们闲话瞎扯,并不与二爷相关,二爷别这么拉拉扯扯的。”

    宝玉顿时红了脸,大没意思,黛玉瞅着一笑,并不说话,湘云也只笑着,紫鹃忙打圆场道:“鸳鸯姐姐说这些日子忙,只绣了这幅百寿图的绣屏,虽然好,却未完工,所以不算在上品里。”湘云展开看时,原来是一匹御赐的明黄宫缎,上用大红丝线绣着许多寿字,形体各自不同,总有几十个,自是孝敬贾母之物,便都连声赞好。又一一翻看其余并未入选的绣件,虽非上乘,也各有佳处,因一一赞叹,把顽不已。

    翠缕便拿着那只肚兜问:“这件也是好的,为何不见评审?”黛玉微微一笑,只道:“自然是好的。”宝玉忙一把抢过,红着脸道:“是谁把他拿了来?”绮霰忙道:“是我,因听说这里要赛女红,我在柜子里翻了翻,属这条肚兜绣的最好,又簇簇新没穿过的,所以拿他来参赛。果然大家把他选上了。”

    湘云早已认出那肚兜正是那年自己与黛玉经过宝玉窗前,见着他在睡午觉,宝钗却坐在一旁刺绣,手中做的正是这件活计。听说宝玉从未穿过,不禁看着他一笑,问道:“不忍乎?不敢乎?不愿意乎?”宝玉早已团起掖在袖里,胡乱道:“胡闹,这种东西怎好见人。”又故意问这件绣品是谁的,那样东西却做何用。众人并不解他三个打的是何哑谜,也不理论,便一一告诉。

    正乱着,只见琥珀提着一只填金掐丝雕花过梁的五彩食盒来,黛玉忙笑问:“是什么?”琥珀道:“是桃花南瓜羹,老太太让送来给林姑娘、宝姑娘吃的。”湘云笑道:“可见老祖宗偏心,怎么我们就不配吃桃花羹的?”紫鹃忙上前接了,揭开盖来,见是满满一盅,足够三四人分,笑道:“宝二爷、云姑娘都在这里吃过饭才去吧,尽够了。何况宝姑娘这早晚不来,今晚多半不过来了。”宝玉道:“使的。”便命春燕回去告诉一声,说在潇湘馆用饭。湘云笑道:“忙什么?倒像几百年没吃过粥似的,就馋的这样儿。”众人也都笑了。

    鸳鸯知道前头已经放饭,便告辞要去。琥珀笑道:“老太太说了,你也难得进园子,就回来晚些也使的,只是别只顾自己顽乐,有什么好看好顽的,捡几样精致的也让我养养眼。”

    黛玉笑道:“难得老太太高兴。”忙命雪雁用只蝴蝶穿花五彩填漆托盘,将众人评选出来的几件上佳绣品摆在上面,捧着陪鸳鸯、琥珀一同去,又叮嘱:“若老太太看上什么,别小气,就孝敬了老太太吧。”雪雁笑道:“方才云姑娘看上那团扇,我也说给就给了,那里就小气了?这也要姑娘嘱咐,也太把人看的太没眼色了。”众丫头也都向鸳鸯道:“倘若我们的针线竟能入老太太的法眼,姐姐便留下吧,就是我们天大的面子了。”鸳鸯笑着,遂同琥珀、雪雁一同去了。

    一时来至贾母房中,邢、王两位夫人连同尤氏、李纨都正围着大桌子吃饭,小丫头们捧着漱盂、手巾等站在一旁侍候,看见绣案,都连连赞叹。鸳鸯忙洗了手上前侍候,雪雁因贾母未曾细看,不便就去,只得也站在一边等候。贾母道:“可怜见儿的,跟你鸳鸯姐姐一起吃吧。”又叫人拿只绣凳给他坐。雪雁只是不敢。琥珀知他为难,便拉了他且到自己屋中等候,陪他说话儿,又拿起绷子向他请教针线之道。雪雁见是一幅用拉梭子针绣的包头帕子,便道:“绕针之法,重在选针。针线的大小粗细选对了,再捻的密些,压的实些,再无不好的。”遂亲自从锦盒里挑选针线,演示了几针,穿插绕捻,从细讲解。

    一时贾母吃毕,又漱口洗手,琥珀这才带了雪雁屋里来。众人这才重新细看,又凑贾母的趣儿,请老祖宗点评优劣。贾母笑道:“我年轻的时候,也天天拈针动线,很会绣的,什么齐针、抢针、单套、双套、乃至正、反、扎、铺、刺、旋、刻,都来的。如今虽绣不动了,却仍喜欢看,所以才收藏了两件‘慧纹’刻不离身。依我看他们姐妹也都算好的,只是都不大喜欢绣,只爱做诗,若论绣功,丫头反比主子强。”邢、王两夫都笑道:“老太太的手自然是巧的,谁还跟老太太比呢?便这些人绑在一起也比不上老太太一星儿。依老太太看,这些丫头的针线,那个还可以看的入眼?”

    贾母又翻检一回,便指了那只纨扇与那件璎珞为上。雪雁忙道:“这扇子是我绣的,已经给了云姑娘了。老太太若喜欢,只管说个样子,好在夏天还早,赶天热前一定绣了来。”贾母用心看了雪雁两眼,笑道:“我就说林丫头不错,嘴里手上都来的,调教出来的丫头也比别的巧。既这样,你就替我绣两把扇儿来,圆的方的各一款,图样么,问你鸳鸯姐姐就是了,他最知道我的心思。”鸳鸯答应了,又道:“这件璎珞八宝绣屏是跟宝姑娘的莺儿做的,老太太若喜欢,就留下。大家早说过了,谁的玩意儿若能被老太太看上,那是天大的面子,只管留下,就是赏脸了。”

    贾母听了更加高兴,笑道:“既这样,我再多看几样儿。”又将那扇子与那璎珞反复比着,看的出了神,半晌方道,“若是将这璎珞配着双面绣的画屏,摆在那张胭脂冻的条石案上,倒是又新巧又展样儿的。”雪雁道:“既这样,我就同莺儿姐姐商量着依样儿做起来,我绣画屏,请莺儿姐姐打络子,如何?只请老太太给个尺寸。”贾母喜的道:“这孩子心眼活,会说话,又不抢功,倒知道扬长补短,真是个伶俐孩子。”又叫鸳鸯拿钱打赏。雪雁忙磕了头。邢夫人趁机说道:“这些丫头们果然有眼色,识大体。依我说府里的丫头原是老太太眼皮底下长大,手把手儿调教出来的,自然个个都是好的,怎么前儿倒一下子撵了那么多。”

    王夫人只做没听见,一声不吭。李纨也不便说话。尤氏却捡起那件未完工的百寿图道:“依我看这个最好,怎么倒不入老祖宗的眼?”鸳鸯笑道:“谢大奶奶夸奖。这个是我绣的,原本就是为着给老太太上寿的,还没到正日子,所以没完。今儿露了眼,到日子就不稀罕了。”

    正说着,凤姐儿也来了,琥珀倒了茶来,贾母便叫凤姐也挑挑,凤姐道:“我没才干,论笔才没笔才,论手才没手才,文不能诗,武不能绣,那里看的出个好坏来?自然是老祖宗的眼光最好。”又挑出那只缠臂道,“这是我们巧姐儿的东西,怎么平儿那蹄子也拿了来献宝?若是入了老祖宗的眼,就没了,巧姐赶明儿可戴什么呢?这可得赶紧藏了去。”说着果然收了起来。尤氏笑道:“可见你小气,一件缠臂罢了,除了巧姐儿,谁要他做什么?老祖宗还没看上眼呢。”凤姐忙问道:“果真么?早知道我就该装大方,先就说把这个孝敬了老祖宗,老祖宗自然是不要的,少不得还要夸我孝顺。这么着,我贤名儿也赚了,东西又可留下,岂不两便?”笑的贾母捶他道:“你这猴儿,又来耍宝。若论孝顺,你也就很孝顺,偏说这些话来怄我,既这样,就该把你屋子里所有的宝贝尽数摆了来,凭我挑,你看我要不要?”凤姐笑道:“我屋里碎瓷烂瓦多着呢,老祖宗若要,只管搬来,只怕没地方搁,还得把珍珠瓶子翡翠缸挪出来腾地儿,到时候便宜的还是我们。”又问贾母觉的那件好,因听李纨说百寿图竟未入选,拍手笑道:“所以说你愚,这有什么解不来的?自然是因为老祖宗知道这原本是鸳鸯姐姐绣给他老人家的,好不好,总之都跑不了,所以才不肯白夸奖,占了份子,倒不如留下空儿来夸奖别的两件,岂不白落下两件东西?”说的众人都笑了。王夫人也道:“说你小气,真就小气的臊都没了,只当老太太和你一般心思。”贾母笑道:“他倒没冤我,果真我就是这样想的,偏又被说破了。”众人更是哄堂大笑。

    贾母又向雪雁道:“四丫头的园子图已经画得了,真个是大方秀丽,我倒有些舍不的送给刘姥姥了。有心想让四丫头再画一幅,怕他又要两年的工夫。如今我倒要问问你,能照着那样儿绣一幅极宽敞的画屏不能?也不用双面绣,只要单面平整就好。”尤氏、李纨都道:“这主意倒好。只是四丫头画都要画足两年,若是绣,岂不更加麻烦?”雪雁道:“那倒不是。画的慢,是因为要布局设色,先在肚子里打了好久的稿子,才敢落笔,听说四姑娘中间又改过几次,废过几稿,所以画的慢。如今我照样儿绣去,并不须重新布局定稿,只要一笔不错的照描就是,倒并不难。只是怎么也要一年的工夫。”

    贾母笑道:“你虽说的容易,我却知道并没那么简单,画画与绣花虽然道理是一样,手法毕竟不同,山水、楼阁、人物、树木、花鸟,画里一笔带过,绣品却要千针万线,浓淡、动静、起伏、详略,都要考虑周到,最是费神。也罢,等我亲自跟林丫头说,从此不叫他使唤你,你只管一心一意的绣去。”又向凤姐道,“你有空去看看你林妹妹,倘或他的丫头不够使,再挑一个给他也使的。”

    凤姐忙答应了,又道:“依我说,就叫外边画工依着四姑娘那画儿拓一张出来,雪雁丫头只管按着拓样儿下针就好,岂不省些斟酌工夫?我再挑个小丫头专门帮着他劈线穿针,或者又可提前十天半月的,老太太也早一点喜欢。”贾母笑道:“既这样,就更好了。”

    又说一会儿话,凤姐因见尤氏暗中向他使眼色,便借故辞出。尤氏故意又坐着说了几句话,才辞了贾母,径往凤姐处来。方转过琉璃嵌翠双龙戏珠影壁,便见院里南墙边两抱粗的一棵百年老槐树下,一只半人来高的碧玉荷叶缸半埋在土里,水里种着些荇草萍花,养着一对闪烁辉煌的金鲤鱼,来回穿游,足有四五尺长。凤姐正坐在树下凉凳上剔牙,见他来,笑道:“你就是屁股沉,我一回来就先催着丫头备茶,这会儿茶都凉了,你才进来。牙长的一截子路,倒走了大半年。”

    秋桐正在厢房里同丫头挑鞋样子,听见尤氏进来,忙丢了样子出来扭扭捏捏的问了个好。尤氏正眼儿也不瞧他,径走到树下碧玉缸边探头儿看看,又将手敲敲缸沿,铮然有声,不禁笑道:“什么鱼这么金贵,特特的替他埋一只缸在这里?那池子里游的不是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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