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页 香菱在枕上摇头道:“太太也别替我难过,这都是我前生的罪业,不得不如此。我如今债已满了,总算要回去了。只可怜我娘想我,哭的好不伤心。太太念在我多年小心伏侍的分上,他日或是做生意经过,或是打发个人去一趟,往大如州我外祖父家里找着我母亲,同他老人家说一声,女儿不孝,不能见了,请他老人家别再惦记我吧。”又说外祖父的姓名住处。薛姨妈听了,又是不懂,又是心痛,只道他发昏的人说胡话,因哭道:“好孩子,你歇一歇,养养神吧。这些话,等好了再说吧。”香菱笑道:“那里还有好的日子呢?我活在世上十八年,开心的日子统共没有几天,想起来竟是作梦一样。太太平日只要问我家乡何处,父母何人,我竟答不出,如今想来,一个人连根基儿都忘了,可不成了傻子?偏偏的如今好容易都想起来了,又要去了。”又向薛蟠道:“你已经赶了我出来的,我死后,牌位上不许写‘薛门某氏’字样,只写‘甄氏女英莲之位’。就是体谅我了。也不必破土下葬的费事,只将我化了,骨灰送回南边,若能找到我娘,就交与我娘;若是找不见,或者荒郊,或者河里,便随处撒了也是一样的。”薛蟠听了,更加痛哭。 说话间,宝钗、探春一行人已经来了,听见薛蟠在里头,不好就进来。于是宝钗独自进来,请出他哥哥去,探春等才进来了。只听香菱犹自剖心沥胆,自述身世道:“妾虽薄命,以此漂萍之身,复遭秋扇之捐,却并非涉淇桑濮之辈。我原姓甄名英莲,家住苏州阊门十里街仁清巷葫芦庙隔壁,父亲讳费,字士隐;母亲封氏,虽非大富大贵,亦是当地望族。只为我四岁那年元宵节被拐子拐走,多次转卖,流离失所,致忘记父母家乡,参商永隔,如今业满归身,却又幽明殊途,永无相见之日了。” 宝钗等听他叙述这些兰因絮果,分说得十分明白,不禁都相顾失色——若说是胡话,瞧情形又不像;若说实情,又断无这等道理。宝钗因丢下探春、平儿几个,出来找着薛蟠,问他:“早起我出门时还好好的,怎的忽然就这样了?”薛蟠道:“我竟也不知。今天在铺里跟张德辉的小儿子对了账出来,路上有个跛足道士拦着我,说有面镜子要我拿来给香菱瞧一下,保证就好了。我问他是谁,何以会知道我家小妾的名字。他说原与香菱的父亲有旧,故来相见,说完把个镜子往我手里一塞就走了。我因好奇——从不曾听见香菱父母是谁,且也久不见他——所以便来家跟他看了一看。不想他看了镜子,忽然大哭起来,便发昏过去,再醒来时,就满口里胡话起来。”宝钗听了犯疑道:“那是个什么样的镜子?却在那里?”薛蟠道:“为他刚才发昏,我拿了镜子要出去找那道士理论。饶是道士没找着,倒把个镜子不知丢到那里去了。只记的背面镌了几个字,好像是什么‘风月宝鉴’,另有些小字,也没看真。”宝钗越发起疑,也无暇细问。 一时园里大半人都已得信儿,纷纷赶来道别,一拨去了一拨又来,宝钗只得打起精神招呼,又命薛蟠出去打点棺椁素幡香蜡诸物,免的到时着忙。忽见宝蟾走来,说奶奶请大爷过去说话,宝钗因说出去了,自己仍回身进来。隔不多时,便听夏金桂隔着墙在那边摔摔打打,指桑骂槐,先骂薛蟠不顾家,跟前头人勾勾搭搭不清不楚,又骂宝蟾不济事,连个话也传不明白,找个人都找不回。宝蟾便哭,说:“他们姑娘说不在,我难道进屋子搜不成?”主仆两个一递一声,一唱一和,做出许多文章来,话里话外,只说有人给香菱撑腰子,挑唆着薛蟠不能回屋,拆散人家夫妻。骂到后来,索性连宝钗也咒在里头,说是“好有根基的大户人家,好有体统的千金小姐,不等出门子就学会调三窝四派兵遣将弄虚火儿了,难不成拆散了我们夫妻,自己是有好日子过的?横不能养在娘家一辈子,终久也要做人家媳妇儿的,到那时才知道我这守活寡的苦呢。” 薛姨妈又羞又气,知道众人都已听在耳中,无可推诿,只哭道:“家门不幸。都是我那孽障儿子不知惜福,所以才有此报。”众人只得劝慰。宝钗也气的哭了,又不好回话对骂的,只得扶了薛姨妈回房歇息,命同喜、同贵来捶腿抚背,委委屈屈的劝道:“香菱已经这样了,这几日里只怕有的忙呢。妈妈倘若再病了,可不是大饥荒?” 却说宝玉和岫烟正在潇湘馆里陪黛玉说话,问他为何将鹦鹉挂在院外。黛玉笑道:“人在地上,尚想着漂洋过海,遍历山川大河;那鸟儿本来会飞,眼界原比人心更广,如今反被锁在笼中,想必更是不平。所以把他挂在院外,纵不能放飞,看的远一点也好。” 不等宝、岫两个说话,紫鹃早在一旁接口笑道:“姑娘本来还想着要替他放生呢,说他生为鸟儿,不能远走高飞,倒被捉来锁在笼子里,教说人言,给人逗了这么多年闷子,也该放他好好自由飞一回了。后来还是我劝着姑娘,想那鸟儿自小剪了翅膀关在笼里,渴了有清泉水,饿了有香稻粒,早已习惯了这笼中生活,若放了他,只怕反而不会独自过活了呢。外边的风风雨雨,冷热寒暑,那里是他受的了的?姑娘想想才罢了。”说的宝玉岫烟都笑了。 宝玉道:“这话说的有理。‘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鹦哥,安知鹦哥在笼中不乐呢?何况他能得你为主人,也就是鸟中至尊了。只怕你要他去,他也是不肯去的。”黛玉道:“可又来。你又不是他,又怎么知道他愿意守着我不去?”话说出口,方觉不妥,脸上顿时飞起红云,忙用绢子掩着口咳了几声,遮掩过去。 紫鹃一边递上茶水,一边道:“说起鹦哥,比人都强,不仅能说会道,这些日子还长了一门大本领呢——承姑娘教他,已经认得十几个字了。”宝玉、岫烟都讶道:“果然么?这可不成了精了?”便请紫鹃取下鹦哥笼来,演示给他们看。 原来宝玉为着方才岫烟的话耿耿于怀,却因黛玉在旁,生恐引动他同病相怜之叹,不便再谈,只说些闲话替他二人解闷,因见岫烟对鹦鹉好奇,便要凑他之兴,极力怂恿紫鹃取鹦鹉来演示。紫鹃笑着出去,果然放出鹦鹉,用包锦缠花架子提进来,又取了些字牌放在桌上,逗那鹦鹉衔取。鹦鹉初出笼来,不急认字,却在桌上蹦蹦跳跳了好一阵,才从牌堆里叼出一张“日”字来,大声念道:“蓝田日暖玉生烟。”宝玉意出望外,不禁笑道:“这鹦哥倒巧,不仅识字,还会串诗。”紫鹃道:“不仅会念诗,还会认人呢。你看他念的这句诗,三位的名字都在里面。”宝玉、岫烟两个一想,果然是的,更觉惊奇。宝玉道:“我不信竟有这样神奇,叫他再认一张,看是什么?” 那鸟儿不肯衔牌,仍蹦跳着念道:“望帝春心托杜鹃。”岫烟笑道:“这回说的是紫鹃姐姐的名字。”宝玉道:“不仅因字成诗,还会因人而异,这鸟儿岂非通了神?”黛玉笑道:“你越说越玄了,花也成神,鸟也成神的。不过是我前儿才教了他这首《无题》,所以翻来覆去,就只会念这么几句,可巧各人的名字都在里面罢了。”宝玉、岫烟两个回念一想,果然是的,不禁都笑了。 正欲抽牌再试,雪雁打起帘子道:“云姑娘来了。”果然湘云进来,却是来约黛玉一同送香菱去,看见宝玉和岫烟,叹道:“原来你两个也在这里,刚才我们翠缕回来说,香菱已是死了大半了,云里雾里只管胡说,也没人听的懂。这会子过去,不知道还赶不赶的上见最后一面?” 黛玉眼圈儿便红起来,忙命紫鹃取斗篷来。宝玉怕他伤感太过,忙阻道:“你前儿已经去瞧过他,有多少话也都说完了。如今他那里人又多,气味又杂,你身上又不好,就别去了。我代你去看他,也是一样的。”湘云也道:“这话说的不错。我本不该约你。”又问岫烟去不去。岫烟低头为难。宝玉知他是怕遇见薛蝌不便,替他说道:“不如你在这里陪陪林妹妹,我们两个去替你们说一声就是了。”岫烟点头。宝玉便同湘云匆匆去了。 还未走近,已听见一个女人声音大呼小叫的隔墙骂着:“一个丫头死了,也值的这么着鬼哭狼嚎小题大做的。还说是钟鸣鼎食,知书达礼的大家子呢,我当有什么了不起的规矩,原来是这么冠履颠倒,没上没下的。” 宝玉蹙眉道:“这是谁这样泼悍无理。”湘云道:“还有那个?自然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薛大奶奶了。我听翠缕说,已经骂了半日了,亏他也不嫌累的慌。”话音未落,忽听顶头一个焦雷,轰隆隆滚过,倒把宝湘两个唬了一跳。抬头看时,只见乌云四攒,叆叇沉凝,那天眨眼便黑了,一阵怪风平地卷起,打着旋儿如条乌龙一般直接到天上去。两人俱心中栗栗,只觉山高的墙便如要塌下来也似,知道就要下雨,不敢耽搁,赶紧进了院子。 先见过薛姨妈。老年人经不起伤感激动,又受了气,只觉胸口发闷,正歪在榻上打盹,看见他两个来了,点头叹道:“多谢你们惦记。都在那屋里呢,过去坐坐就出来吧,久病的人,看别薰坏了你。看见你姐姐,叫他也出来吧,忙了好半日了,茶也未喝一口。” 宝玉应了,遂往香菱屋里来,却见宝钗并不在这里,又不知料理何事去了。倒是袭人和麝月两个都在,正同鸳鸯、素云、待书、莺儿等一干人围着哭呢,看他进来,都讶道:“你怎么也来了?”宝玉点点头,凑身上前,看那香菱双目微阖,面颊绯红,宛如熟睡,并不像是将死之人。因轻轻唤道:“香菱姐姐,是我,我们看你来了。”连唤几声,香菱纹丝不动。正要伸手去推,只听头上又是一阵焦雷,直震的屋梁窗棂咯啷啷乱响,眼看着四周黑下来,连对面人面目轮廓也都不见,便如满满一桶漆密不透风的灌下来,满屋里暗如地窖,伸手不见五指。 众丫环都惊惶吵嚷,袭人张着两手到处摸宝玉,急的哭了,宝玉大声道:“我在这儿。”又安抚众人:“不要怕,只是雷阵雨,大概有云遮了日头,就过去的。不要乱动,小心撞伤了。”湘云也帮着大声震压。正乱着,忽见一个人擎着盏青花宝莲灯走来,温声道:“别慌,只是打雷。”正是宝钗。 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