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页 “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 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庚辰本在此有双行夹批:“此惜春为尼之谶也。公府千金至缁衣乞食,宁不悲夫!” 可见,惜春出家为尼的结局无可质疑。至于她是在什么情况下出家的,又为什么会落得个“缁衣乞食”的惨状,我们后文详说。 对于元宵灯谜,早期脂本的内容多半到这里就为止了,庚辰本有朱笔眉批说:“此后破失,佚再补。” 其后又于下面空页上墨笔批道:“暂记宝钗制谜云:(诗暂略,见后文)此回未补成而芹逝矣。叹叹!丁亥夏。畸笏叟。” 首先,这三条批语告诉我们抄书人与曹雪芹确实是一直有着互动的,但同时又让我们知道其交往并不密切,因为抄书时发现诗谜部分因书稿破失而有所缺,要特别备注“俟雪芹”来提醒自己,可见与雪芹相见并不频密;而且最终也没有等到,“此回未补成而芹逝矣。” 但是空白处又附录了这么一首宝钗诗谜,在程高本里且把这谜移与黛玉,而给宝钗和宝玉另增加了两首诗,可见都是后人续补的。 将此诗疑作黛玉的人,大约是赞叹此诗之工整伤感,以为最合黛玉身份性情;岂不知“琴边衾里总无缘”对黛玉而言近乎亵渎,因其“质本洁来还洁去”,既然未嫁而夭,根本不会发出衾里无缘之叹;倒是宝钗虽然得嫁宝玉为妻,但那宝玉“空对着山中大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最终更是出家为僧,只怕和宝钗是水月夫妻,“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宝钗这才会感慨光阴虚度,空房独守,焦首朝朝暮暮,煎心日日年年。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 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 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作变迁。” 所有之谜,尽皆不祥,这就难怪贾政伤悲感慨,心内自忖:“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响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盘,是打动乱如麻;探春所作风筝,乃飘飘浮荡之物;惜春所作海灯,一发清净孤独。今乃上元佳节,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为戏耶?” 值得思索的是,此段贾政自忖之语过于直白,竟然把蕴含之意尽皆说出,大不像全书作风,或者同所补诗谜一样,是由抄书人在整理之际补写而成,也未可知。 至于高续所补宝玉诗“南面而坐,北面而朝。象忧亦忧,象喜亦喜。”单纯作为诗谜来看是相当不错的,却不符合宝玉的性格,这里引经据典,且是宝玉最不擅长的《孟子》下部,倒更像是贾政做的。而且补续之文说贾政赞叹“好,好!如猜镜子,妙极!”这与贾政悲谶语之情境颇不相符,更与后文凤姐所说“适才我忘了,为什么不当着老爷撺掇叫你也作诗谜儿”相悖,显然是续书人自鸣得意之作硬塞入原文的,却顾不得前后呼应与各人身心性。 而为宝钗做的《竹夫人》诗谜更是粗俗浅陋,有失身份。 因此,虽只是几首灯谜,也已经看出狗尾续貂之不可取了。 宝玉的第一次觉悟 贾宝玉将来“悬崖撒手”、出家为僧的命运早已注定,然而他的第一次觉悟竟从十二三岁开始,却不能不称之为“早慧”。 第五回宝玉梦游太虚境时,警幻仙子曾说,所以引他来此,就是为了让他历些幻界风月,从此打破情关,证道觉悟。 然而事与愿违,宝玉却偏由此生感,因见了一幅对联:“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心下寻思:“不知何为‘古今之情’,何为‘风月之债’?从今倒要领略领略。”只因这一个念头,便招些邪魔入了膏肓,再与可卿一番儿女情长,如胶似漆,从此堕入迷津,深陷于此。 梦醒之后,他与袭人云雨一回,愈加缠绵,这是他的初夜。袭人,既是给了他第一次真实性体验的女子,也同时是第一次触动他见空弃世之觉悟的人。这真是一个绝妙的安排。 那一日,因宝玉大早起来即往黛玉房中去看湘云、黛玉梳洗,惹得袭人娇嗔大发,赌气不与他说话,也不理他。宝玉无聊,只得自己看了回《南华经》抒闷,“说不得横心只当他们死了,横竖自然也要过的。便权当他们死了,毫无牵挂,反能怡然自悦。” 这天下第一情人赌起气来,竟然“权当他们死了”,真是无情之至!难怪庚辰本会有双行夹批: “此意却好,但袭卿辈不应如此弃也。宝玉之情,今古无人可比,固矣。然宝玉有情极之毒,亦世人莫忍为者,看至后半部则洞明矣。此是宝玉三大病也。宝玉有此世人莫忍为之毒,故后文方有悬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为僧哉?此宝玉一生偏僻处。” 显然,宝玉这一回赌气,已经埋下了将来“悬崖撒手”的伏笔。 庄子主张“天道无为”,认为人们自做聪明,为了防小偷而给箱子加上锁匙,可是大盗来了会直接连箱扛走,所以聪明人做的一切岂不是为了大盗而准备并守护财物吗?正如那些鼓吹圣人之治的人,也根本无法抵御窃国大盗。所谓“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的名言就是出自这篇文章的。 因此庄子呼吁回复原始面貌,使世无法治,人无妍丑,抛弃一切虚言道理。而宝玉在受到袭人的挤兑之后,深觉无趣,触机见文,便生出一大篇感慨来。且第一次以续庄子的形式写出了悟道的感想: “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灭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 这只是他的初次觉悟,所以还停留在“因空见色”的初级阶段,只能领会到天下美女都是迷障缠陷之尘网这个皮毛道理,尚不能从心底里完全醒觉。而且第二天醒来也就忘了,所以文中也没有做过多的答辩,只用黛玉的一首小诗作为结论: “无端弄笔是何人?作践南华庄子因。 不悔自己无见识,却将丑语怪他人。” 这一回的回目叫作《花袭人娇嗔箴宝玉俏玉儿软语救贾琏》,袭人的这次赌气,原本是为了“箴”宝玉的,却种下了两个恶果:一是让宝玉由此触动了悟禅的那根神经,二是就在这次斗气里,宝玉提拔了四儿——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后来四儿被撵,宝玉向袭人感慨:“四儿是我误了他,还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来作些细活,未免夺占了地位,故有今日。” 如果袭人早知道会有今日,还会同宝玉拌嘴么? 更悲哀的是,这件事还没完。隔了几天,正月二十一是宝钗生日,因宝钗迎合贾母心理,点了一出《西游记》,又点《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玉说她“只好点这些戏。”又说“我从来怕这些热闹。”宝钗为了自辩,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呢。”又举出《山门》中一段《寄生草》来: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这是鲁智深入山门的一段唱,苍凉空灵,词曲尽美,且深含禅意,是北曲中难得的佳品,怎不让宝玉这样夙慧根重的人深有感触。 因为看戏,众人打趣那小旦相貌酷似黛玉,又引出宝玉、黛玉、湘云三个人的一场口角来,那宝玉左右为难,这一番委屈自然比受袭人气更来得深重,想起前日所看《南华经》,再想到今日戏文里唱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不禁大哭起来,提笔立占一偈云: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 是无有证,斯可云证。 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这一回,他已经不是在续庄子作文,而是认真在写偈子了。这明明是入了禅道,有些虚无看破的意味了。 难怪宝钗自责:“这些道书禅机最能移性,明儿认真说起这些疯话来,存了这个意思,都是从我这一只曲子上来,我成了个罪魁了。” 到底宝钗和袭人不同,看得深远,悟得周全。然而真真让人感慨的是:袭人是宝玉的第一个性伙伴,却偏偏是她第一次触动宝玉的禅机;宝钗是宝玉未来的妻子,丈夫最终的走入空门竟然由她而起,这真是天下最大的悲剧。 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