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最后的贵族-《上海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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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怎么说,黄漪纹的家产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虽不是传奇,却也有传奇色彩。有时世恩想,也就是漪纹这种极富传奇色彩的女子,才能遇到这种传奇般的遭遇。换了谁也不会那样不留后路地全盘买华商的债券,也不会那样全盘委托给一个自己都没有经济保障的代理人。

    一连几天,世恩白天在公司里跑分公司资料联运和延缓船票等事项,晚上便到黄公馆帮漪纹商量出手这幢洋房的房产事宜。漪纹还有债务,在这些全盘输掉的债券中,还有30%是紫薇的股份。尽管是紫薇“引狼入室”,但她毕竟是把现金交给的漪纹,漪纹说她不能把紫薇在南洋辛苦挣的钱就这样给挥霍了。所以,她剩下的唯一的财产就是这座父亲专门为她建造的洋房。

    世恩靠着在洋行事务中结交的关系,迅速找到了几个买房的人。国难当头,战事临近,日本侵略军已经打到了武汉。留在上海的国人,断然没有再购置房产的,虽然黄公馆是在法租界。就连漪纹的那辆全上海最老的劳斯莱斯老爷车,也几乎是半送的给了一个债权人。只有几个使馆的洋人,倒像是要留在上海守侯着什么,他们对一些有特点的洋房格外感兴趣,由世恩经手,已经替他们购买过几栋洋房。世恩对漪纹建议,与其把房子交到守不住财的国人手里,倒不如把房子交给洋人,将来时局有了变化,经济好些时还可以再买回来。讲到买回来时,漪纹只是惨然一笑,这笑容让世恩看了真是心疼。

    当世恩把一个英国领事馆的参赞带到漪纹这里交接房契时,漪纹却有一些反常了。她拿着盛放房契的缎面盒子久久望着,手还不住地发抖。世恩快步走向前,握着她的手,轻轻地问:“如果你不愿意,还可以不交。这位乔治参赞仅是租用便可,等他回国时便可交还给你。”

    站在一旁的乔治先生也很有绅士风度,双手交叉地放在胸前,不住点头说道:“也斯、也斯。”他久闻黄漪纹父亲的大名,想出个高价买漪纹的房子也是买的这个名。当然,漪纹在几个买主里能挑中乔治先生也是因为他懂她的家世。然而漪纹悄悄抹去眼角一滴水晶样的泪花,含笑抬起头,用流利的英文对乔治说:“dortworry,thisisture(不用担心,这是真的)。”

    协议签下来,乔治在沪期间,属于借租漪纹的小楼,房契仍放在漪纹这里。乔治先交三万一千大洋。他对漪纹说,黄小姐想什么时候搬都可以,甚至也可以借住在她自己的房子里。漪纹说,她不会再住在这里,但如果有机会,她会回来喝上一杯有真正英国口味的红茶。漪纹这样说的时候有一种少见的清平,让人恍然感觉漪纹似乎是来自一个普通的家庭,既有教养,又显出了一种懂事的通达。这让世恩看了更加心疼。什么时候,骄傲的公主在一夜之间就能适应起普通的生活。生活真是一个强大的熔炉,能在瞬间重新塑造一个新人。

    同时,紫薇也得到了消息,先是来电报告知漪纹,千万不要卖房子,就算她把自己的股份投到这座房子上。其实,她不明说大家也明白,她在上海,也只有漪纹这一处落脚的地方了。他们家的丝绸公司,早在紫薇的兄弟们手上破败了。丝绸大王家除了还有一间卖不出去已经停产了的纱厂,在上海已经分文没有。后来,紫薇又来电话,要马上回来陪漪纹。漪纹劝住她,说世恩和冬儿马上就要动身去香港了,希望她能在香港替漪纹帮助世恩和冬儿把居所安定下来后再说。再说,漪纹对紫薇说,你就是回来也没有用,小楼现在不能用,万一打起仗来,大家都栓在一处也不是上策。紫薇总算同意暂时停留在香港,并与世恩说好,到了香港后就先住在她在香港的公寓,其他情况等世恩和冬儿过去后再相机行事。

    总算把小楼保全了下来。但,漪纹也从一个真正的贵族蜕变成了一个普通的上海女人。

    那几天,漪纹的神志一直恍恍惚惚的,她总是出神地望着前方。几天下来,有好几次冲动,让世恩想把漪纹搂到怀里,像安慰冬儿那样安慰他心中的女神。但不是有太太在旁,就是有生人在场。其实世恩自己也明白,真的给了他俩独处的机会,他能够对漪纹像对其他女人一样吗?再说,现在已经不是过去了。过去,他是漪纹的朋友,是漪纹的兄长。而现在,他已是漪纹的亲眷,在血缘上是近了,但在心灵的距离上却是更远了。他和漪纹之间,有一道永远跨不过去的天堑。除非,除非是下一辈子了。想到此,世恩叹息一声。

    已是秋季,花园里的草坪正是最浓郁的墨绿色。

    “草木知人。”漪纹边在草坪上漫步着边自言自语地说。冬儿和世恩也注意地看看四周。的确,今秋的草木似乎给养特别富足,黄的金黄、红的紫红,在墨绿色草地的衬托下,宛如一幅油彩浓烈的油画,给人以只有今秋没有来世的鼎盛之感。事到如今,他们三人之间的亲情加友谊也只能是今生的鼎盛时期。明天,他们将各奔东西。再见面时,不知能否还能在这座小楼里,也不知会是在哪年哪月。这真是应了南唐李煜的诗:“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三个人在原来的喝茶处落座。周边轰轰烈烈的生命仍在兀自勃勃生机着,与身边人的肃穆形成强烈的反差。恰好对比出内心的肃杀和寂静。静穆间,一片还很有生命的湿润的梧桐叶飘飘悠悠地落下来,像送行般,落到漪纹乳白色麻纱西服的肩头,使漪纹看上去,宛如一幅“断肠人在天涯”的国画。世恩知道,他们这一次离别,再见时已不知是何年何月。本来就有一种离情别意使他对南行不存乐观,临走时漪纹的祸起萧墙,更使他觉得这一去凶多吉少,他真的感觉去留两难。

    漪纹好像一尊大地之母的塑像一样端坐在藤椅上,她的脸在周围绿色环境的衬托下显得更加苍白。世恩问漪纹:“今后打算怎么办?是不是可以先和我们去香港散散心”?

    漪纹笑了笑,她的嘴唇已经很干,嘴唇上面还起了薄薄的一层皮。世恩看在眼里,不知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去劝说漪纹,漪纹是不用劝的,自始至终,漪纹都保持着相当的冷静,让世恩连劝说的话都没有机会说。世恩看见漪纹添了添干枯的嘴唇,连忙叫冬儿去烧水,把茶水端来。漪纹无力地摆摆手,自言自语地说:“不用了。我应该习惯一个人的生活,虽然实际上一直就是一个人的生活。”

    停了一会儿,她又像在安慰世恩似的说:“这样也好,早就该自食其力了。我已经与怡合洋行签好了和约,在那里先去上班看看,翻译些资料。”

    世恩听到漪纹这样说,心都快碎了。他突然握住漪纹的手,颤抖着问她:“漪纹,你就说一个字,让我走还是不走。就一个字,我会留下来的。”

    漪纹连忙抽回手,责备地看了世恩一眼,说:“别乱想。你的任务是照顾好冬儿和你自己,我这里自然会好起来。”这时,冬儿已经把茶具拿了过来,听到了漪纹后面的一句话,居然也与世恩商量好了一样对表姐说:“姐姐,我留下来陪你吧,让世恩一个人先走。”

    漪纹一听真的急了,抓住冬儿的手,嘱咐道:“答应我,冬儿,要好好听世恩的话。你们先去香港把家安定下来,我也就等于在香港有了一个自己的家。等这面的事情完全处理完了,我再去也不迟。再说,我已经聘请了律师,看能不能把事情挽回过来。”停了停,漪纹又自言自语地说:“其实,我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的。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一个人,不是注定要来到世上享福的,所有的人,都有他自己的劫数。不是这个就是那个。还原成普通的人,自食其力,这本来就是一种正常的生活。”

    世恩看着说这话的漪纹,一点也不能相信这就是他所认识的漪纹小姐,那个公主般的黄家大小姐在转眼间就回到了人间,回到了平民的中间。世恩的心里感慨万千,他才知道,世间上的所有的东西,都是可以在瞬间消失的。物质是不可能不灭的,无论是人还是物,因为可以消失,才可以有轮回。他相信,漪纹的想法正与一年前他的想法是一样的,她也对眼前的这座城市没有信心,因为看不到这座城市的终结。正因为此,世恩便改变了主意,他觉得也许在香港能够找到一条生路,那时,他将尽快将漪纹接过去。只是,他在心里默默的祈祷,替漪纹,希望她能平静地度过这一段非常时期的日子,只要能坚持到世恩他们在香港安顿下来,只要有明天,一切就都好办。漪纹,也是世恩要负责一辈子的亲人。

    听到漪纹对自己的安排胸有成竹,世恩也就多少有些放心了,他和冬儿也不好再坚持什么。现在,浙江老家已经断了音信,上海也就只有漪纹留守了。也许是漪纹说的对,他们先去香港发展,或许真的还有什么转机也说不定。当下,三人商定,一定要互相保持联系,一定要自己多多保证。世恩甚至对漪纹说,如果有生活需要的话,房子就是卖了也可以。人是活的,房子是死的。只要有人在,房子就会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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