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白衣女神-《上海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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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世恩最难忘记的夜晚。气候宜人,环境幽雅,给人的感觉就像在琼楼玉阁。整个晚上漪纹什么都不说,只是静静地坐在一边含笑看着世恩。世恩本来话就不多,在漪纹面前就更是不想说什么。他也是静静地坐在一边,看着漪纹,这个让他从此乱了心情的女神。他的心情还是忧郁的,世恩第一次发现,喜悦的尽头其实是忧伤。是的,即使漪纹就坐在面前,他也觉得有一种心底深处的感动,多么好,这样的女性,像春天的百合,像传说中的女神,让世恩心动,情迷,意乱。世恩甚至希望时间就此停住,他愿意就这样一直与漪纹待在一起,什麽也不需要说,什麽也无须说,他们在精神上是相通的,世恩想。
倒是徐勖和紫薇,两个几乎是一拍即合,谈得热火朝天,十分投机。
徐勖在女性面前永远话多,他就有这个本事,几分钟就会像老朋友一样,把人家的底细全部摸清楚了。他在一边一面了解人家两位小姐的身世,一边感叹着,真是时髦啊,嫂子和小姑子一起出来留学,那夫君在家能放心吗?
见徐勖吃惊和感叹的模样,大家都笑起来。尤其是紫薇,她是一个十分时髦的姑娘,一头大波浪卷发,自然的披在肩上,铭黄色连衣裙外面,是黑色的披风。她虽然浓妆艳抹,却不给人轻浮之感,因为她长得实在是漂亮出众,深凹的大眼,挺拔的鼻梁,还有左眼眉上有一颗很显眼的黑痣,就是人称的美人痣。如果不是她的肤色有着亚洲人独特的象牙白,真的很像欧洲的时髦女郎。她给人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做派落落大方,时常表现出许多女留学生中少见的女性的妩媚,这种妩媚既不是轻浮,却又给人风情万种的吸引,是被西方人称做“尤物”的那种女性。
紫薇说话也是快言快语,毫无遮拦。她听了徐勖的担心,便笑睨着徐勖说:“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们碰到的不都是良人吗?”
漪纹和世恩听了也忍不住笑起来。世恩发现,漪纹就是笑起来,也仅是抿嘴微微一笑,从不放纵,真是笑不露齿,她的家庭一定是书香门第,受过良好的教育。
那一晚,他们在不知不觉中就聊了一夜。
可是事后细想起来,世恩和漪纹并没有说几句话,他们只是偶而交谈几句对英国的观感,以及对建筑的一点看法。倒是徐勖和紫薇两个谈了很多专业上的事情,他们都对西洋艺术比较有兴趣。徐勖是想到意大利的佛罗伦萨去学习雕塑,紫薇兴奋地刚说也要去,又沮丧地垂下头。她连连摇着她一头的大波浪,遗憾地说:不行了,她们姑嫂俩人的游学生涯就要结束了。
原来,她们的父亲,应该是漪纹的父亲紫薇的公公已报病危,家里已来电报让她们尽快赶回去。他们才知道,黄漪纹,是清朝政府一位外交大员的女儿。而吴紫薇,却是原上海丝绸大王的女儿。她们的童年都是由金山银山堆出的。但她们身上却都没有一般显赫家庭出身的小姐们所常有的跋扈,反而给人一种平民的亲切。
说实话,听到她们的身世后,世恩刚刚有些温暖的心马上又收敛起来,他的直觉告诉他,他们不是一路人,他们是走不到一起去的。但听说她们不日就要乘船绕道回国,大家又更加感到相聚时间的宝贵。紫薇当下就和徐勖约定好,要在回国之前到爱丁堡大学去找徐勖和世恩。
到天亮的时候,曼彻斯特的晨雾也刚刚升起。他们在大雾中暂时告别,世恩听到了让他终生难忘的一句话,是漪纹说的。告别的时候显得很慌乱,很近的乡情因为告别一下牵出了更多的离愁别绪,在漪纹不多的几句话里,竟说了这样一句:
“好像到曼彻斯特就是为了遇到你。”
这话让世恩的心跳一下加剧了。他看着漪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漪纹也好象被自己的话吓坏了一样,象牙白的脸面上飞过了一抹红晕,使她平添了一种与她的矜持不相称的妩媚,她显得很局促不安。但恰好是这样一种不安,反而给世恩增加了一些勇气。一个男人在这样的女性面前没有勇气也实在是说不过去了。世恩笨拙地替漪纹理了理并不乱的头发,他发现他的手竟然是抖的。从世恩认识这个世界开始,还没有一个女性带给他这样大的喜悦和激动。这喜悦是这样的巨大,压迫着他的胸腔,他觉得他都不敢说话,只怕话一出口,连心里那颗越来越沉的心就要蹦出来。他没有说什麽,只有看着漪纹和紫薇就那样轻轻地向他们摆摆手,消失在雾中。消失的那样快,就象把世恩的心也带走了一样,世恩被瞬间的失重搞糊涂了,他怔怔地站在那里,不知身处何地。
徐勖拍了拍世恩的肩膀,说:“世恩,不对了,怎么魂都跟去了。”
世恩才发现,她们已经告辞了。世恩只是摇摇头,还是没有说什么。他也不想说什么,他的思维还留在刚才他给漪纹轻轻拂发的回忆中。这样一个美好的瞬间,他将一辈子都难以忘记,他也将一辈子都为有这样的瞬间而感恩地生活。他觉得,他的整个世界都亮了起来,为了这样的一个瞬间。
徐勖早已经习惯了世恩的这副神态,倒是他自己有些稳不住了。他连连感叹着,真是太优秀了,怎么这样优秀的女性现在才出现。他尤其对紫薇赞不绝口,认为这是中国最有代表性的新女性。结了婚,都可以和自己的小姑子一起飘洋过海游学,增长见识,能有这样的女性做伴侣,真是三生有幸。
世恩倒是恢复了理性,他看着徐勖陶醉的样子,忍不住对他打趣:“怎么,后悔了。”
徐勖只有连连叹气的份了。
徐勖与世恩还不一样。他不仅已经与家在宁波的太太完了婚,据说出来的时候,夫人已经有喜了。徐勖的丈人是宁波有名的家具商人,他经营的红木家具,在整个上海滩都很有名气。凡是从宁波出来在上海做生意的人,一般都是在宁波的老家订做红木家具。徐勖出来留学,就是老丈人出的钱。所以,虽然徐勖人很活跃,但在男女交往上,还是很注意保持距离的。但不想在这里遇到了紫薇,让他有全线崩溃的感觉。
一周后,两位上海小姐如约来到爱丁堡大学找徐勖和世恩。
徐勖为迎接两人的到来已经花费了几天时间,他到大学附近寻找最好的饭店,向学校的老同学了解爱丁堡最好玩的地方。他们甚至还借来了两辆自行车,准备带着紫薇和漪纹到大学附近的树林里去郊游。
再见漪纹和紫薇,他们都像老朋友一样兴奋和高兴。是徐勖带头先拥抱了紫薇,又拥抱了漪纹。但到了世恩这里,世恩却显得笨拙极了,他几乎是被紫薇强行拥抱的。到了漪纹面前,两个人就都不好意思地笑了,竟然没有拥抱。
紫薇当然很不高兴,连忙拉起他们的手,说:“真没有见到这么迂腐的人,他能吃了你。”她是对漪纹说的,也是对世恩说的。俩人在紫薇和徐勖的起哄下才不得不像小孩子一样拎了拎手。
那一天,是世恩和徐勖在英国度过的最快活的一天。
世恩和漪纹都不太喜欢运动,他们骑车骑到一块铺满了草坪的山坡上便停了下来。与徐勖和紫薇相比,他们更愿意坐下来讲讲话,尽管他们讲的都不多,但也不少,比起他们的平时。
世恩没有徐勖那样层出不穷的话题,只得老老实实地问漪纹:“你好象也不太爱说话?”漪纹笑笑,很自然地看着世恩,说因为她平时很少有朋友,在英国也很少有朋友,便习惯由着紫薇说了。
“不过,”,漪纹笑着补充说:“也没什么好说的”。
坐在草地上的漪纹仍旧身着白色的衣裙,那根油亮的辫子垂到胸前,手里拿着一顶米色的缀满了蕾丝花边的遮阳帽,就像是雷阿诺笔下的油画,看得世恩一时忘了说什么。
世恩觉得这位叫漪纹的上海小姐身上洋溢着一种别致的情调,这是一种独特的惟漪纹才有的情调,“漪纹情调”。正是因为这种情调,才使世恩这样着迷,着迷到他根本就不需要听漪纹说什么,她只要就这样坐在他的面前,让他欣赏着这股情调就足够了。在他的世界中,有了这情调就足够了。
世恩很满足,他能这样在春日的阳光下近距离地看着漪纹,看着她微卷但乌黑的头发,看着她洁白而又秀雅的容貌,看着她不说话也充满着内容的双唇。世恩觉得这就足够了,他的心里充满了感动。他从来没有想到,看见一个人,看见一个素不相识的女性,竟会让他的心里产生这样大的激荡和变化。他变得很想滔滔不绝地说话,说周围的世界,说自己的内心,哪怕就是说一说身边的小草。可是,他已经习惯了只是与自己说话,在一个女性身边,尤其是一个自己非常心仪的女性面前,他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就在离他们不远处的地方,却可以听到徐勖和紫薇不时传来的爽朗的笑声。
漪纹也不多说,她好象不用说话,就能够使人了解到她的善意,她并没有因为世恩的寡言而感到局促不安,她就是那样充满善意的微笑着,看着世恩,看着周围的草坪,仿佛与大自然已经连为一体。
徐勖与紫薇的嬉笑声此起彼伏,逗的连世恩和漪纹也跟着笑起来,真是想不通,那么大的人了,有什么事情可以值得他们这样不断的笑。应该说,他们彼此非常相象,爱玩,爱笑,爱热闹。其实,紫薇比漪纹还要大一岁,但她看起来却显得比漪纹要小好几岁。漪纹对世恩介绍,说她的哥哥与紫薇的性格正相反,从来就不多说一句话,就是因为嫌哥哥太沉闷,这个嫂子才嚷着要同小姑子一起出来游学。漪纹的哥哥管不了紫薇,但知道紫薇是和漪纹在一起,也就很放心。
世恩也向漪纹解释了自己之所以转学科的原因。其实,漪纹并没有问什么,漪纹最大的特点是没有好奇心,她总是那样安静地看着你,让人忍不住想对她倾诉些什么。当时,世恩与漪纹再见面的时候,世恩对未来也没有任何的奢念,他以为,这不过是异国的萍水相逢,一次值得回忆的邂逅。当徐勖和紫薇在远处向他们呼唤时,漪纹却递给了世恩一张名片,这让世恩的内心涌上了一阵惊喜,惊喜他与这个别致的女性还会继续联系。漪纹的名片也很简单,只写了她的名字,上海的寓所地址和电话。漪纹指着名片上的地址说:“以后回上海有什么事,就打这个电话。”
世恩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她怎么会知道他回国后一定回上海呢?漪纹也仅是一笑,像是明白世恩的疑问,向世恩挥了挥手。这时,徐勖和紫薇已经是手牵着手的出现在她们面前,世恩好象收藏了一个秘密一样只来得及向漪纹点了点头。
徐勖与紫薇却已经达到了难舍难分的程度,既让人感到滑稽却也不感到奇怪,这两个都是属于多血质人,而且又都是有艺术气质的人,自然是一拍即合。
如果不考虑其他的因素,徐勖实际上也是一个很有才情的人。他读书很多,又很健谈,天下大事,艺术逸闻,无所不知。最主要的是,凡事他都有自己的独特的见解,这些见解很容易让人感受到他的才情和聪明。他的聪明不是小聪明,而是一种具有包容性的聪明,是任何事情都能够以他自己独特的角度给予解释,给予理解。正因为他的聪明和才情,又使他对世间万物又有着自己独断性的解说,这使他又显得很傲慢,不合群。这些都使徐勖在人群中显得突兀,出众。这本来对他的社交有一定的帮助,但事情却恰好相反,他反而不受众人欢迎,因为他太爱表达了。他在说话中能够找到自己的快感,在讲话中他给人这样的印象,眉宇开阔,声调洪亮,精力充沛,学识渊博。他每到一个人群众多的地方,一旦有机会给予他讲演的可能,他一定是滔滔不绝,夸夸其谈,马上就会成为人群中说话的中心。他边说话,边用手势。他的手比他的人更能引人注意,那一双长而大的手,修长而有气韵,光看他的手,你会以为这是一双钢琴家的手,这副手与他的阔脸高身材比例协调,在加上那灵活的动作,生动的语言,显得格外富有魅力。所以,当徐勖高谈阔论的时候,远远看上去使他更有了艺术家的气质。这种气质特别不见容于男性,尤其是有点思想的男性,都会认为他过于夸夸其谈。所以在爱丁堡大学留学期间,他很少有男性朋友,除了世恩一个人。世恩有时候就笑谈他,他在他面前讲得口干舌燥,实在是对徐勖才情的极大浪费,他应该像那本在留学生中盛传的一本名著《战争与和平》里的彼埃尔一样,像一个贵族那样生活,每天出入沙龙,和绅士淑女们彻夜长谈,让他的艺术生命在聊天里有滋有味地闪烁着,免得在这些寡淡的人面前浪费掉他的才华和口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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