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沈小霞相会出师表(下)-《今古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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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事是多大的官儿!门上直恁作威作势?
也有那沈公子好笑,老婆、行李在下处,既然这里留宿,信也该寄一个出来。
事已如此,只得在房檐下胡乱过一夜,天明等个知事的管家出来,与他说话。”
此时十月天气,虽不甚冷,半夜里起一阵风,簌簌的下几点微雨,衣服都沾湿了,好生凄楚!
捱到天明雨止,只见张千又来了,却是闻氏再三再四催逼他来的。
张千身边带了公文解批,和李万商议,只等开门,一拥而入。
在厅上大惊小怪,高声发话。
老门公拦阻不住,一时间家中大小都聚集来,七嘴八张,好不热闹!街上人听得宅里闹炒,也聚拢来,围住大门外闲看。
惊动了那有仁有义、守孝在家的冯主事,从里面踱将出来。
且说冯主事怎生模样:
头带栀子花匾摺孝头巾,身穿反摺缝稀眼粗麻衫,腰系麻绳,足着草履。
众家人听得咳嗽响,道一声:“老爷来了。”
都分立在两边。
主事出厅问道:“为甚事在此喧嚷?”
张手、李万上前施礼道:“冯爷在上,小的是奉宣大总督爷公文来的,到绍兴拿得钦犯沈襄。
经由贵府,他说是冯爷的年侄,要来拜望,小的不敢阻挡,容了进见。
自昨日上午到宅,至今不见出来,有误程限,管家们又不肯代禀。
伏乞老爷天恩,快些打发上路。”
张千便在胸前取出解批和官文呈上。
冯主事看了,问道:“那沈襄可是沈经历沈炼的儿子么?”
李万道:“正是。”
冯主事掩着两耳,把舌头一伸,说道:“你这班配军,好不知利害!那沈襄是朝廷钦犯,尚犹自可。
他是严相国的仇人,那个敢容纳他在家?
他昨日何曾到我家来?
你却乱话。
官府闻知,传说到严府去,我是当得起他怪的?
你两个配军,自不小心,不知得了多少钱财,买放了要紧人犯,却来图赖我!”
叫家童与他乱打那配军出去,把大门闭了,不要惹这闲是非,严府知道不是当耍!冯兰事一头骂,一头走进宅去了。
大小家人奉了主人之命,推的推,扌双的扌双,霎时间被众人拥出大门之外。
闭了门,兀自听得嘈嘈的乱骂。
张千、李万面面相觑,开了口,合不得;伸了舌,缩不进,张千埋怨李万道:“昨日是你一力撺掇,教放他进城,如今你自去寻他。”
李万道:“且不要埋怨,和你去问他老婆,或者晓得他的路数,再来抓寻便了。”
张千道:“说得是,他是恩爱的夫妻。
昨夜汉子不回,那婆娘暗地流泪,巴巴的独坐了两三个更次。
他汉子的行藏,老婆岂有不知?”
两个一头说话,飞奔出城,复到饭店中来。
却说闻氏在店房里面听得差人声音,慌忙移步出来,问道:“我官人如何不来?”
张千指李万道:“你只问他就是。”
李万将昨日往毛厕出恭,走慢了一步。
到冯主事家起光如此如此,以后这般这般,备细说了。
张千道:“今早空空肚皮进城,就吃了这一肚寡气。
你丈夫想是真个不在他家了,必然还有个去处,难道不对小娘子说的?
小娘子趁早说来,我们好去抓寻。”
说犹未了,只见闻氏噙着眼泪,一双手扯住两个公人叫道:“好,好!还我丈夫来!”
张千、李万道:“你丈夫自要去拜什么年伯,我们好意容他去走走,不知走向那里去了,连累我们在此着急,没处抓寻。
你到问我要丈夫,难道我们藏过了他?
说得好笑!”
将衣袂掣开,气忿忿地对虎一般坐下。
闻氏到走在外面,拦住出路,双足顿地,放声大哭,叫起屈来。
老店主听得,忙来解劝。
闻氏道:“公公有所不知:我丈夫三十无子,娶奴为妾。
奴家跟了他二年了,幸有三个多月身孕。
我丈夫割舍不下,因此奴家千里相从,一路上寸步不离。
昨日为盘缠缺少,要去见那年伯,是李牌头同去的。
昨晚一夜不回,奴家已自疑心,今早他两个自回,一定将丈夫谋害了。
你老人家替我做主,还我丈夫便罢休!”
老店主道:“小娘子休得急性。
那排长与你丈夫前日无怨,往日无仇,着甚来由要坏他性命?”
闻氏哭声转哀道:“公公,你不知道。
我丈夫是严阁老的仇人,他两个必定受了严府的嘱托来的,或是他要去严府请功。
公公,你详情,他千乡万里,带着奴家到此,岂有没半句说话,突然去了?
就是他要走时,那同去的李牌头,怎肯放他?
你要奉承严府,害了我丈夫不打紧,教奴家孤身妇女,看着何人?
公公,这两个杀人的贼徒,烦公公带着奴家同他去官府处叫冤。”
张千、李万被这妇人一哭一诉,就要分析几句,没处插嘴。
老店主听见闻氏说得有理,也不免有些疑心,到可怜那妇人起来,只得劝道:“小娘子说便是这般说,你丈夫未曾死也不见得,好歹再等候他一日。”
闻氏道:“依公公等候一日不打紧,那两个杀人的凶身,乘机走脱了,这干系却是谁当?”
张千道:“若果然谋害了你丈夫,要走脱时,我弟兄两个又到这里则甚?”
闻氏道:“你欺负我妇人家没张智,又要指望奸骗我。
好好的说,我丈夫的尸首在那里?
少不得当官也要还我个明白。”
老店官见妇人口嘴利害,再不敢言语。
店中闲看的,一时间聚了四五十人。
闻说妇人如此苦切,人人恼恨那两个差人,都道:“小娘子要去叫冤,我们引你到兵备道去。”
闻氏向着众人深深拜福,哭道:“多承列位路见不平,可怜我落难孤身,指引则个。
这两个凶徒,相烦列位替奴家拿他同去,莫放他走了。”
众人道:“不妨事,在我们身上。”
张千、李万欲向众人分剖时,未说得一言半字,众人便道:“两个排长不消辩得,虚则虚,实则实。
若是没有此情,随着小娘子到官,怕他则甚!”
妇人一头哭,一头走。
众人拥着张千、李万,搅做一阵的,都到兵备道前。
道里尚未开门。
那一日,正是放告日期。
闻氏束了一条白布裙,径抢进栅门,看见大门上架着那大鼓,鼓架上悬着个槌儿,闻氏抢槌在手,向鼓上乱挝,挝得那鼓振天的响。
唬得中军官失了三魂,把门吏丧了七魄,一齐跑来,将绳缚住,喝道:“这妇人好大胆!”
闻氏哭倒在地,口称:“泼天冤枉!”
只见门内么喝之声,开了大门,王兵备坐堂,问:“击鼓者何人?”
中军官将妇人带进。
闻氏且哭且诉,将家门不幸遭变,一家父子三口死于非命,只剩得丈夫沈襄,昨日又被公差中途谋害,有枝有叶的细说了一遍。
王兵备唤张千、李万上来,问其缘故。
张千、李万说一句,妇人就剪一句;妇人说得句句有理,张千、李万抵搪不过。
王兵备思想到:“那严府势大,私谋杀人之事,往往有之,此情难保其无。”
便差中军官押了三人,发去本州勘审。
那知州姓贺,奉了这项公事,不敢怠慢。
即时扣了店主人到来,听四人的口词。
妇人一口咬定:二人谋害他丈夫。
李万招称:“为出恭慢了一步,因而相失。”
张千、店主人都据实说了一遍。
知州委决不下,那妇人又十分哀切,像个真情。
张千、李万又不肯招认。
想了一回,将四人闭于空房,打轿去拜冯主事,看他口气若何。
冯主事见知州来拜,急忙迎接归厅。
茶罢,贺知州提起沈襄之事,才说得“沈襄”二字,冯主事便掩着双耳道:“此乃严相公仇家,学生虽有年谊,平素实无交情。
老公祖休得下问,恐严府知道,有累学生。”
说罢,站起身来道:“老公祖既有公事,不敢留坐了。”
贺知州一场没趣,只得作别。
在轿上想道:“据冯公如此惧怕严府,沈襄必然不在他家。
或者被公人所害也不见得。
或者去投冯公,见拒不纳,别走个相识人家去了,亦未可知。”
回到州中,又取四人来。
问闻氏道:“你丈夫除了冯主事,州中还认得有何人?”
闻氏道:“此地并无相识。”
知州道:“你丈夫是甚么时候去的,那张千、李万几时来回复你的说话?”
闻氏道:“丈夫是昨日未吃午饭前就去的,却是李万同出店门。
到申牌时分,张千假说催趱上路,也到城中去了,天晚方回来。
张千兀自向小妇人说道:”我李家兄弟跟着你丈夫,冯主事家歇了,明日我早去催他出城。
‘今早张千去了一个早晨,两人双双而回,单不见了丈夫,不是他谋害了是谁?
若是我丈夫不在冯家,昨日李万就该追寻了,张千也该着忙,如何将如言语稳住小妇人?
其情可知,一定张千、李万两个在路上预先约定,却教李万乘夜下手。
今早张千进城,两个乘早将尸首埋藏停当,却来回复我小妇人。
望青天爷爷明鉴!“贺知州道:”说得是。
“张千、李万正要分辩,知州相公喝道:”你做公差,所干何事?
若非用计谋死,必然得财买放,有何理说?
“喝教手下,将张、李重责三十,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
张千、李万只是不招。
妇人在旁,只顾哀哀的痛哭。
知州相公不忍,便讨夹棍将两个公差夹起。
那公差其实不曾谋死,虽然负痛,怎生招得?
一连上了两夹,只是不招。
知州相公再要夹时,张千、李万受苦不过,再三哀求道:”沈襄实未曾死,乞爷爷立个限期,差人押小的捱寻沈襄,还那闻氏便了。
“知州也没有定见,只得勉从其言。
闻氏且发尼姑庵住下。
差四名民壮,锁押张千、李万二人,追寻沈襄,五日一比。
店主释放宁家。
将情具由申详兵备道,道里依缴了。
张千、李万一条铁链锁着,四名民壮,轮番监押。
带得见两盘缠,都被民壮搜去为酒食之费。
一把倭刀,也当酒吃了。
那临清去处又大,茫茫荡荡,来千去万,那里去寻沈公子?
也不过一时脱身之法。
闻氏在尼姑庵住下,刚到五日,准准的又到州里去啼哭,要生要死。
州守相公没奈何,只苦得批较差人张千、李万。
一连比了十数限,不知打了多少竹批,打得爬走不动。
张千得病身死,单单剩得李万,只得到尼姑庵来拜求闻氏,道:“小的情极,不得不说了。
其实奉差来时,有经历金绍,口传杨总督钧旨,教我中途害你丈夫,就所在地方,讨个结状回报。
我等口虽应承,怎肯行此不仁之事?
不知你丈夫何故,忽然逃走,与我们实实无涉。
青天在上,若半字虚情,全家祸灭!如今官府五日一比,兄弟张千已自打死,小的又累死,也是冤枉!你丈夫的确未死,小娘子他日夫妻相逢有日。
只求小娘子休去州里啼啼哭哭,宽小的比限,完全狗命,便是阴德。”
闻氏道:“据你说不曾谋害我丈夫,也难准信。
既然如此说,奴家且不去禀官,容你从容查访。
只是你们自家要上紧用心,休得怠慢。”
李万喏喏连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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