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滕大尹鬼断家私-《今古奇观》


    第(1/3)页

    第三章    滕大尹鬼断家私

    玉树庭前诸谢,紫荆花下三田。

    埙篪和好弟兄贤,父母心中欢忭。

    多少争财竞产,同根苦自相煎。

    相持鹬蚌枉垂涎,落得渔人取便。

    这首词名为《西江月》,是劝人家弟兄和睦的。

    且说如今三教经典,都是教人为善的。

    儒教有十三经、六经、五经,释教有诸品《大藏金经》,道教有《南华冲虚经》及诸品藏经,盈箱满案,千言万语,看来都是赘疣。

    依我说,要做好人,只消个两字经,是“孝弟”两个字。

    那两字经中,又只消理会一个字,是个“孝”字。

    假如孝顺父母的,见父母所爱者,亦爱之;父母所敬者,亦敬之。

    何况兄弟行中,同气连枝,想到父母身上去,那有不和不睦之理?

    就是家私田产,总是父母挣来的,分什么尔我?

    什么肥瘠?

    假如你生于穷汉之家,分文没得承受,少不得自家挽起眉毛,挣扎过活。

    见成有田有地,兀自争多嫌寡,动不动推说爹娘偏爱,分受不均。

    那爹娘在九泉之下,他心上必然不乐。

    此岂是孝子所为?

    所以古人说得好,道是:难得者兄弟,易得者田地。

    怎么是难得者兄弟?

    且说人生在世,至亲的莫如爹娘,爹娘养下我来时节,极早已是壮年了,况且爹娘怎守得我同去?

    也只好半世相处。

    再说至爱的莫如夫妇,白头相守,极是长久的了。

    然未做亲以前,你张我李,各门各户,也空着幼年一段。

    只有兄弟们,生于一家,比幼相随到老,有事共商,有难共救,真像手足一般,何等情谊!譬如良田美产,今日弃了,明日又可挣得来的;若失了个弟兄,分明割了一手,折了一足,乃终身缺陷。

    说到此地,岂不是难得者兄弟,易得者田地?

    若是为田地上坏了手足亲情,到不如穷汉,赤光光没得承受,反为干净,省了许多是非口舌。

    如今在下说一节国朝的故事,乃是“滕县尹鬼断家私”。

    这节故事是劝人重义轻财,休忘了“孝弟”两字经。

    看官们或是有弟兄没兄弟,都不关在下之事,各人自去摸着心头,学好做人便了。

    正是:

    善人听说心中刺,恶人听说耳边风。

    话说国朝永乐年间,北直顺天府香河县,有个倪太守,双名守谦,字益之,家累千金,肥田美宅。

    夫人陈氏,单生一子,名曰善继,长大婚娶之后,陈夫人身故。

    倪太守罢官鳏居,虽然年老,只落得精神健旺。

    凡收租、放债之事件件关心,不肯安闲享用。

    其年七十九岁,倪善继对老子说道:“人生七十古来稀。

    父亲今年七十九,明年八十齐头了,何不把家事交卸与孩儿掌管,吃些见成茶饭,岂不为美?”

    老子摇着头,说出几句道:“在一日,管一日;替你心,替你力,挣些利钱共穿吃。

    直待两脚壁立直,那时不关我事得。”

    每年十月间,倪太守亲往庄上收租,整月的住下。

    庄户人家肥鸡美酒尽他受用。

    那一年,又去住了几日。

    偶然一日,午后无事,绕庄闲步,观看野景。

    忽然见一个女子同着一个白发婆婆向溪边石上捣衣。

    那女子虽然村妆打扮,颇有几分姿色:发同漆黑,眼若波明,纤纤十指似栽葱,曲曲双眉如抹黛。

    随常布帛,俏身躯赛着绫罗;点景野花,美丰仪不须钗钿。

    五短身材偏有趣,二八年纪正当时。

    倪太守老兴勃发,看得呆了。

    那女子捣衣已毕,随着老婆婆而走。

    那老儿留心观看,只见他走过数家,进一个小小白篱笆门内去了。

    倪太守连忙转身,唤管庄的来,对他说如此如此,教他访那女子跟脚,曾否许人,若是没有人家时,我要娶他为妾,未知他肯否?

    管庄的巴不得奉承家主,领命便走。

    原来那女子姓梅,父亲也是个府学秀才。

    因幼年父母双亡,在外婆身边居住。

    年一十七岁,尚未许人。

    管庄的访得的实了,就与那老婆婆说:“我家老爷见你女孙儿生得齐整,意欲聘为偏房。

    虽说是做小,老奶奶去世已久,上面并无人拘管。

    嫁得成时,丰衣足食,自不须说;连你老人家年常衣服、茶、米,都是我家照顾;临终还得个好断送,只怕你老人家没福。”

    老婆婆听得花锦似一片说话,即时依允。

    也是姻缘前定,一说便成。

    管庄的回覆了倪太守,太守大喜!讲定财礼,讨皇历看个吉日,又恐儿子阻挡,就在庄上行聘,庄上做亲。

    成亲之夜,一老一少,端的好看!有《西江月》为证:

    一个乌纱白发,一个绿鬓红妆。

    枯藤缠树嫩花香,好似奶公相傍。

    一个心中凄楚,一个暗地惊慌。

    只愁那活忒郎当,双手扶持不上。

    当夜倪太守抖擞精神,勾消了姻缘簿上。

    真个是:

    恩爱莫忘今夜好,风光不减少年时。

    过了三朝,唤了轿子抬那梅氏回宅,与儿子、媳妇相见。

    阖宅男妇都来磕头,称为“小奶奶”。

    倪太守把些布帛赏与众人,各各欢喜。

    只有那倪善继心中不美,面前虽不言语,背后夫妻两口儿议论道:“这老人忒没正经!一把年纪,风灯之烛,做事也须料个前后。

    知道五年十年在世?

    却去干这样不了不当的事!讨这花枝般的女儿,自家也得精神对付他,终不然担误他在那里,有名无实。

    还有一件,多少人家老汉身边有了少妇,支持不过,那少妇熬不得,走了野路,出乖露丑,为家门之玷。

    还有一件,那少妇跟随老汉,分明似出外度荒年一般,等得年时成熟,他便去了。

    平时偷短偷长,做下私房,东三西四的寄开。

    又撒娇撒痴,要汉子制办衣饰与他。

    到得树倒鸟飞时节,他便颠作嫁人,一包儿收拾去受用。

    这是木中之蠹、米中之虫。

    人家有了这般人,最损元气的。”

    又说道:“这女子娇模娇样,好像个妓女,全没有良家体段,看来是个做声分的头儿,擒老公的太岁。

    在咱爹身边,只该半妾半婢,叫声姨姐,后日还有个退步。

    可笑咱爹不明,就叫众人唤他做”小奶奶“,难道要咱们叫他娘不成?

    咱们只不作准他,莫要奉承透了,讨他做大起来,明日咱们颠到受他呕气。”

    夫妻二人唧唧哝哝,说个不了。

    早有多嘴的,传话出来。

    倪太守知道了,虽然不乐,却也藏在肚里。

    幸得那梅氏秉性温良,事上接下,一团和气,众人也都相安。

    过了两个月,梅氏得了身孕,瞒着众人,只有老公知道。

    一日三,三日九,捱到十月满足,生下一个小孩儿出来,举家大惊!这日正是九月九日,乳名取做重阳儿。

    到十一日,就是倪太守生日,这年恰好八十岁了,贺客盈门。

    倪太守开筵管待,一来为寿诞,二来小孩儿三朝,就当个汤饼之会。

    众宾客道:“老先生高年,又新添个小令郎,足见血气不衰,乃上寿之征也。”

    倪太守大喜!倪善继背后又说道:“男子六十而精绝,况是八十岁了,那见枯树上生出花来?

    这孩子不知那里来的杂种,决不是咱爹嫡血,我断然不认他做兄弟。”

    老子又晓得了,也藏在肚里。

    光阴似箭,不觉又是一年。

    重阳儿周岁,整备做萃盘故事。

    里亲外眷又来作贺。

    倪善继到走了出门,不来陪客。

    老子已知其意,也不去寻他回来,自己陪着诸亲吃了一日酒。

    虽然口中不语,心内未免有些不足之意。

    自古道:子孝父心宽。

    那倪善继平日做人又贪又狠,一心只怕小孩子长大起来,分了他一股家私,所以不肯认做兄弟;预先把恶话谣言,日后好摆布他母子。

    那倪太守是读书做官的人,这个关窍怎不明白?

    只恨自家老了,等不及重阳儿成人长大,日后少不得要在大儿子手里讨针线;今日与他结不得冤家,只索忍耐。

    看了这点小孩子,好生痛他;又看了梅氏小小年纪,好生怜他。

    常时想一会,闷一会,恼一会,又懊悔一会。

    再过四年,小孩子长成五岁。

    老子见他伶俐,又忒会顽耍,要送他馆中上学。

    取个学名,哥哥叫善继,他就叫善述。

    拣个好日,备了果酒,领他去拜师父。

    那师父就是倪太守请在家里教孙儿的,小叔侄两个同馆上学,两得其便。

    谁知倪善继与做爹的不是一条心肠,他见那孩子取名善述,与已排行,先自不像意了;又与他儿子同学读书,到要儿子叫他叔叔,从小叫了,后来就被他欺压;不如唤了儿子出来,另从个师父罢。

    当日将儿子唤出,只推有病,连日不到馆中。

    倪太守初时只道是真病,过了几日,只听得师父说:“大令郎另聘了个先生,分做两个学堂,不知何意?”

    倪太守不听犹可,听了此言,不觉大怒,就要寻大儿子问其缘故。

    又想到:“天生恁般逆种,与他说也没干,由他罢了!”

    含了一口闷气,回到房中,偶然脚慢,拌着门槛一跌,梅氏慌忙扶起,搀到醉翁床上坐下,已自不省人事。

    急请医生来看,医生说是中风。

    忙取姜汤灌醒,扶他上床。

    虽然心下清爽,却满身麻木,动弹不得。

    梅氏坐在床头,煎汤煎药,殷勤伏待,连进几服,全无功效。

    医生切脉道:“只好延捱日子,不能全愈了。”

    倪善继闻知,也来看觑了几遍。

    见老子病势沉重,料是不起,便呼么喝六,打童骂仆,预先装出家主公的架子来。

    老子听得,愈加烦恼。

    梅氏只得啼哭,连小学生也不去上学,留在房中,相伴老子。

    倪太守自知病笃,唤大儿子到面前,取出簿子一本,家中田地、屋宅及人头帐目总数都在上面,分付道:“善述年方五岁,衣服尚要人照管;梅氏又年少,也未必能管家。

    若分家私与他也是枉然,如今尽数交付与你。

    倘或善述日后长大成人,你可看做爹的面上,替他娶房媳妇,分他小屋一所,良田五六十亩,勿令饥寒足矣。

    这段话,我都写绝在家私簿上,就当分家,把与你做个执照。

    梅氏若愿嫁人,只从其便;倘肯守着儿子度日,也莫强他。

    我死之后,你一一依我言语,这便是孝子,我在九泉,亦得瞑目。”

    倪善继把簿子揭开一看,果然开得细,写得明,满脸堆下笑来,连声应道:“爹休忧虑,恁儿一一依爹分付便了。”

    抱了家私簿子,欣然而去。

    梅氏见他走得远了,两眼垂泪,指着那孩子道:“这个小冤家,难道不是你嫡血?

    你却和盘托出,都把与大儿子了,教我母子两口异日把什么过活?”

    倪太守道:“你有所不知,我看善继不是个良善之人,若将家私平分了,连这小孩子的性命也难保;不如都把与他,像了他意,再无妒忌。”

    梅氏又哭道:“虽然如此,自古道子无嫡庶,忒杀厚薄不均,被人笑话。”

    倪太守道:“我也顾他不得了。

    你年纪正小,趁我未死,将儿子嘱付善继。

    待我去世后,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尽你心中拣择个好头脑,自去图下半世受用,莫要在他们身边讨气吃。”

    梅氏道:“说那里话!奴家也是儒门之女,妇人从一而终;况又有了这小孩儿,怎割舍得抛他?

    好歹要守在这孩子身边的。”

    倪太守道:“你果然肯守志终身么?

    莫非日久生悔?”

    梅氏就发起大誓来。

    倪太守道:“你若立志果坚,莫愁母子没得过活。”

    便向枕边摸出一件东西来,交与梅氏。

    梅氏初时只道又是一个家私簿子,却原来是一尺阔、三尺长的一个小轴子。

    梅氏道:“要这小轴儿何用?”

    倪太守道:“这是我的行乐图,其中自有奥妙。

    你可悄地收藏,休露人目。

    直待孩子年长,善继不肯看顾他,你也只含藏于心。

    等得个贤明有司官来,你却将此轴去诉理,述我遗命,求他细细推详,自然有个处分,尽勾你母子二人受用。”

    梅氏收了轴子。

    话休恕烦,倪太守又延了数日,一夜痰厥,叫唤不醒,呜呼哀哉死了,享年八十四岁。

    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

    早知九泉将不去,作家辛苦着何由!
    第(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