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紫陌-《沧月·听雪楼系列(共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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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紫陌

    她的故事,本来无关于江湖。

    然而,只因跟随了那个人的步伐,紫陌这个名字,却成了武林中一个神秘的传说。

    江湖上的人都知道,凡是武林中九成九的新闻旧事、错综复杂的人事关系,各种绝密的情报消息,都汇集在听雪楼中一个叫岚雪阁的地方。

    而在那个地方处理着各种资料,向听雪楼最高层传递着最急迫讯息的,是一个叫做紫陌的女子——那个奇异的女子聪颖而博学,过目不忘,对如山堆积的文牒和纷繁复杂的江湖关系、了解得一如俯视自己手心的纹路。

    听雪楼四护法中负责情报消息的,紫陌。

    她的本名是紫黛,一个浓郁的令人沉醉的名字。

    那不是好人家女孩儿的名字,父亲说。

    然而,他还是按照妻子的意愿给了她这个名字——她的母亲死于生她那一晚,她的父亲一生清高桀骜,听不进任何人的不同意见,然而,终归还是听了一次妻子的话。

    七岁,再次被贬官的父亲,抱着她在潮州寓所的花园中散步。

    海上夏季的风暴刚过,外面是满目的废墟,即使在这个县衙的后花园里,也是一片凄凉景象。

    有一丛蔷薇因为没有及时架起来,被狂风吹倒了,藤蔓支离破碎的散了一地。

    残破的枝叶和零散的花瓣,在暴风雨后的空气中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父亲闲得无事,便指着蔷薇,要女儿就此景做两句诗来。

    眨了眨眼睛,她脱口说了一句:“经时未嫁却,心绪乱纵横。”

    “经时未嫁却,心绪乱纵横?”

    然而父亲却在刹那变了脸色,严厉的看着她,直到孩子被吓得收敛了笑容,怔怔的看着父亲,不知道哪里出错。

    “小小年纪,便做这种诗……必为失行妇也!”

    父亲脱口而出。

    七岁的她并不明白,失行是什么。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按着眼前情景,说的实话会让清高严厉的父亲动那么大的火气,并从此不再向以前那样的疼爱她。

    一直到了十六岁,紫黛之名成为洛阳城风月场中,人人趋之若骛的头牌花魁,每次笙歌散后,微醉初醒的她,才明白过来,那是父亲对她一生做出的预言。

    然而,尽管父亲一生谏言多不被纳,他这一句话,却偏偏被上天应验了。

    父亲为人桀骜耿直,不肯奉迎,所以宦途多不顺利,终生郁郁。

    唯一有些盼头的时候,也就是从潮州被召回京城洛阳,在礼部等待补缺的那段时期。

    当时礼部侍郎谢梨洲几次暗示父亲要得肥缺,经营活动是少不得的。

    然而父亲是个书呆子,不懂人情世故,也不往礼部衙门跑,只是一味的坐在家里,等着那些大人开恩下命。

    洛阳米贵,生活不易,父女两人相依为命,过得清苦而安然,日子倒也平静。

    母亲死后父亲一直没有续弦——在很多事上,父亲是死心眼的——后来她发现,这种脾气,似乎分毫不差的被她继承。

    她一直是好人家的女儿,虽然不是綺罗满身,却也是深闺碧玉,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和世上大多数好人家女子一样,等待着被父辈们安排日后的命运。

    那个时候她已经十六岁,已经明白了当年父亲口中“失行”对于女子来说,是什么样严重的罪名,然而,生性恬淡羞涩的她,持身严谨,远远与那两个字沾不上边。

    她家租了一个小天井,独门独户,对着洛阳城的朱雀大街。

    同一条街上,另有一处深宅大院,高大的门楼和森严的守卫,平日进出的都是一些带着危险气质的人物,身上经常闪烁着刀兵刺眼的冷光。

    父亲曾皱着眉头说:那些人,都是以武犯禁的乱党。

    多怪现今朝政混乱,官府影响力衰弱,才会让那些江湖人士出来紊乱世道。

    以武犯禁的乱党?

    她有些害怕起来。

    因为家中清贫,使唤不起下人,经常要她出头露面,甚至不得不从那个大门前每天经过。

    经过那个大门时,她总是低着头,生怕那些江湖人士会做出什么坏事来。

    然而,却一直什么也没有发生。

    一直到那一日清晨,她在那个地方碰见了他。

    很久以后再回忆,即使是命运转折的那一天,看起来也是再平常不过的日子。

    刚刚下过了入冬第一场雪,外面滴水成冰,路上罕见行人。

    然而为了生计,她仍然不得不一早起来,去街道那一头桑树下的老井里提水。

    匆匆梳洗了一下,用铜钗松松挽着头发,她提着木桶出门,在冰冷的街道上行走。

    外面的天刚刚亮,灰蒙蒙的朱雀大街上没有一个行人——那也是她为了避免抛头露面,特意选取的出门时间。

    指尖冰冷得要失去知觉,她蹒跚走着,吃力地提着满桶的水。

    走过那个大门前,她照例低下了头匆匆而过。

    陡然间,空寂的大道上,急促的马蹄声如雷般急卷而来,裹着冷冷的风雪,转眼已在耳畔!

    她心下一惊,待抬头看见那几骑人马奔过来时,想要躲避,可自幼被缠的三寸金莲却让行动不便,一脚踩在结了冰的地上,身子便是一滑。

    如若这一跤她跌下,而那人只是纵马而过,那末,他们之间,便是空余这漫天飞雪,并无其他,更无以后的那个名唤“紫陌”的失行女子;

    然而,她并没有跌倒,甚至连手中木桶的水也没有洒出半滴。

    马是被硬生生勒住的,长嘶人立。

    马上的人飞身而下,伸手托住了她的肩头,稳住她欲坠的身形。

    她尚自忐忑,耳边只听到有人温言:“冲撞姑娘了,抱歉。”

    她抬起眼睛,看见的是年轻公子清俊的脸,映着漫天纷扬而起的残雪,更显苍白得全无血色。

    只有那目光还透着点生机,迷离中带着依稀的暖意,却不见底——那样的深渊,仿佛一眼看上去,别人看不见他的内心,却反而会坠入其中。

    她只是略微愣了一下神,那个年轻公子却已经放开了扶住她肩膀的手,将另一只手上抓住的木桶递回到她手边,微微一颔首,便回首径自走了开去。

    与他一起来的有三骑人马,一色的玄色大氅,顾盼间英气逼人,不同于这个公子的病弱文静。

    一行四人踏雪走入了那个大门,守卫们一见当先之人,齐齐下跪,恭声:“拜见少楼主!”

    而那个青年公子只是微微点头,泰然受了这样大的礼,脚下丝毫不停,一直向那个深深大院中走了进去,风雪在他身侧回旋,身形虽然单薄,但这个年轻人似乎带着难言的气势。

    原来,他便是那个大门后神秘帮会的少主人?

    紫黛拎着水,站在雪地里呆呆的想。

    那便是以武犯禁的乱党?

    不像……无论怎么说,都不像啊……他看上去,明明是这样的俊秀高华,如同贵公子一般!

    自幼以来,她第一次开始怀疑父亲的说法。

    那一天,一个紫衣丽人呆呆地站在洛阳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一直到木桶中的水都结了冰,也没有动上一动。

    人渐渐多起来了,一个个都惊异地看着她,其间还有几个纨绔子弟围观,嘻嘻哈哈的称赞她的美貌——她不得不走。

    在走之前,她鼓起勇气抬头,看了一眼那个大门上的牌匾,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三个字:

    听雪楼。

    那以后,生活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她每日路过那个大门前的时候不再低着头匆匆而过,反而是放慢了脚步,眼角瞟着门内,仿佛期待着什么。

    她也渐渐关心起这个“听雪楼”的点点滴滴,于是才知道,世上有所谓的“武林”——从邻舍小妹大婶那边她才听说,听雪楼来头不小,而且手下都是一群舞刀弄剑的亡命之徒,平日里虽然不在洛阳地界上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可所有人还是对它又敬又怕。

    有什么好怕呢?

    他可是个好人呢。

    她想着,想起那个公子迷离温和的眼神,嘴角就有羞涩的笑意。

    有时,也会在听雪楼的门口看见他,瞥上一眼就能令她内心如小鹿在跳。

    他却大都没有留意到她躲躲闪闪的视线。

    偶尔也看见了,似乎也记得她,却只是微微一颔首,无声地笑笑——没有做作,也不热忱,只是淡漠的笑,让人心里没有一点的底。

    十六岁的她第一次知道心绪紊乱的滋味了……然而,她也是知道,作为官宦人家的女孩儿,她的父亲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女儿和这些江湖人士有什么联系的。

    她那一点痴心妄想根本没有丝毫实现的可能。

    有时候,她想的绝望了,便恨恨地寻思:不是说,那边是江湖人、杀人放火都不皱眉头么?

    如果父亲真的不答应了,他带几个人闯到家里来,硬抢了走也好啊!如若是他、如若是他来抢的话……她是不会反抗的……啊,最多稍微骂他几句就好了。

    少女一个人在那里左想右想,脸色渐渐红润起来。

    紫黛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开始注意自己的装束打扮,也开始学着在脸上淡淡的描画,希望自己能更漂亮一点。

    渐渐的,每一次她走在街上都有很多视线相随。

    其实,她私心里的希望,只是能让那个人有更多的可能注意到自己而已。

    “令爱越来越漂亮了。”

    所有见到的人都那么说,来提亲的人络绎不绝。

    然而父亲却仿佛察觉了什么似的皱了皱眉——“女子的美丽,往往是取祸之道。”

    父亲冷冷说了一句。

    那一句话也成了现实。

    清高的父亲,拒绝了许多有权有势人的提亲——因为自身高不成低不就,既不愿意女儿跟随了不如自己的人家,也不愿意女儿高攀了显贵去做小。

    每一次回绝的时候,她不由得又暗自庆幸父亲一贯的桀骜清高起来。

    她继续沉迷于那个江湖的梦中,即使远远的看见了那个白衣公子一眼,便能痴痴想上好几天。

    然而,那个人却只是淡淡的,脸上渐渐有憔悴的气息——听人说,那是因为他的父亲得了重病。

    于是,她便天天都在观音面前,开始祈求那个未见过面的老人健康。

    她只是把整颗心都放在那个人身上,丝毫顾不上其他。

    直到那一日,官差破门而入,一条铁索带走了父亲,她才清醒过来,知道大祸已降临。

    “我爹犯了什么法?

    你们为什么抓他!”

    “他在潮州任上,贪污了国库银两。

    如今有人告发,要带他去刑部审问!”

    “冤枉……我爹一生清白,绝对不会做那种事情!”

    她抓着官差的衣袖苦苦哀求,却被扯出了家门,踉跄跌倒在路上。

    平日的相熟的左邻右舍在门缝里看着,却不敢过来。

    顾不得矜持和体面,她披头散发地扑倒在地哭了起来。

    有马蹄声由远而近,然后停下。

    她没抬头,却听到耳边有人静静地问:“怎么了?”

    居然是那个朝思暮想的声音!——紫黛蓦地僵住了身子,甚至不敢抬头,生怕一抬头,如今满脸泪痕的苦相便被那人看了去。

    她只是低着头,抽泣着,也不作声。

    “起来吧。”

    见她不肯回答,那人道,轻轻扶了她一把——果然是江湖人,也不如何拘泥于男女授受的规矩。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他在耳边好声好气地问。

    她顺势站了起来,嗫嚅着,低着头,飞红了脸,正待说什么,却听见另一行马蹄声急促的奔过来,马上那人一叠声的急唤:“少楼主!少楼主!快回楼去,老爷不好了!——”

    那只手猛然颤了一下,她的心也随着一抽,抬眼看时,那人已经扭头看着听雪楼的方向,只是眼睛却依然平静,呵斥着来人:“江浪,如何能当街说起楼主病情!”

    来人飞身下马,跪地称罪,可眉目间满是焦急之情。

    白衣公子极力克制,然而还是难以掩饰眼里的焦急之情,他再也顾不得她,径自翻身上马,抖开缰绳,头也不回的奔了出去。

    她一个人站在街上,看着他绝尘而去,看着左邻右舍在门窗后躲闪着看她的眼神,第一次觉得深入骨髓的绝望和无助。

    是的……对她而言,他终究也只是个路人,偶尔扶了一把而已。

    他的世界,是她完全不能了解的;而她平凡人的苦楚,也是不为他所知。

    这些天来,自己那些痴心妄想,在现实面前都是不堪一击的脆弱。

    她,又怎能指望他?

    又怎能指望任何人?

    想透了这一层,紫黛的心便冷了一半。

    她在一夜之间长大了,变得冷静而理智。

    她决意不再做以往那些旖旎的情思,那终究不能解救目前父亲的厄运,而那些武林侠士,恐怕也不能帮她一些什么——家里的这一切,现在只有她一个人承担了。

    那一晚,礼部侍郎谢梨洲遣了媒人来,想收她为第五房如夫人。

    仿佛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稻草,她想也没想,也顾不上羞涩作态,甚至没有询问在押的父亲的意见,她便自己一口答应了婚事。

    是的,她需要借助谢家的势力来解救父亲……即使那个侍郎已经足以做她父亲。

    第二天,周紫黛便出嫁了,没有三媒六聘,只是一乘花轿,便从侧门抬入了谢家。

    三天以后,她的父亲洗清了嫌疑,从牢笼中走了出来。

    然而,清高桀骜的父亲却反而大骂起谢家的乘人之危,连女儿的自行允嫁,也被他骂为失行丧德。

    失行……她却笑,莫不是她早就注定的命运么?

    她成了谢家的五夫人,而父亲却再也没有来看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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