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心碎离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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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盼望听见孩子们说:我希望上学,我希望走出大山,我希望长大后有美好的前途。可惜,孩子们的希望都比齐云的希望要现实得多,孩子们造出的句子,都不过是希望家里的麦子有好收成,希望每星期能吃到一个鸡蛋,希望妈妈的病赶紧好起来之类。齐云听着听着,慢慢就不是滋味起来,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慢慢来吧。
有一个小女孩造的句子是:“希望天赶快下雨,我们就不用喝绿水了。”
齐云奇怪地问:“什么是绿水?”
她这一问,孩子们都像被揭穿了个天大的秘密似的,个个面红耳赤,支支吾吾不肯回答。齐云接着上课,心里却奇怪不已。
下了课,她先是找了几个平时和她特别亲密的学生问,一问到这个问题,学生们就脸憋得通红,掉头就跑。她带着这个疑惑回到宿舍,正好赶上二凤给她送来她姑姑家鸡下的几个鸡蛋,齐云总算抓到了一个能答疑解惑的先生,自然不会放过,忙问:
“二凤,什么是‘绿水‘?”
没想到她这一问,已是高年级学生、一贯对答流利的二凤竟然也和那些低年级的小弟弟、小妹妹一样慌慌张张、面红耳赤起来,无论齐云怎么问,就是磨蹭着不开口。齐云心里大叫奇哉怪也,同时好奇心被激得高涨到了顶点,如果不让他问清此事,她非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不可。
为了达到目的,齐云不惜厚着脸皮磨着二凤,软硬兼施使遍了手段。二凤开始坚守阵地,不过双手把她自己的衣角都快揉搓破了。后来越来越不安,尤其是当齐云板着脸说“我这才知道,你一点也没把老师当成自己人,大家都知道的事,你却瞒着老师”这句话时,二凤涨红脸、一脸马上就要失声痛哭的表情。
“老师……我说,我全告诉你……绿水就是大缸底下的水,最近很长时间天没下雨,好多同学都喝这个绿水……是校长不让我们告诉你的,齐老师你可千万别对别人说是我说的……我不想当汉奸叛徒,哇……”
齐云赶紧把在压力下失声痛哭的二凤搂在怀里,抚着她的头发,柔声细语地安慰:
“谁说二凤是汉奸叛徒?老师可不答应,别哭别哭,老师不会告诉别人的。”
齐云又去问校长,大缸底的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校长也窘得满面通红,见实在瞒不过这个城里来的秀气女老师了,才一五一十地告诉齐云:原来这村子里的人家,平常很少有人去河边担水喝,因为土地太旱,农作物产量低,所以劳动力就显得更加重要。这里村民喝的水,都是下雨时拿个特大的缸在房檐下面接的,下一次雨能接够一大缸水,就一直喝,喝到下一次下雨,如果赶上一两个月都不下一回雨,缸底的水会长出很多青苔和微生物来,呈现出一种碧绿的颜色,那种水当然是没人愿意喝的,可是天不下雨,又有什么办法呢?
齐云想到自己宿舍前总是满满的一口缸,追问:“那为什么每天我都有新鲜的水喝?”
校长像做错了事的小学生,眼睛都不敢看齐云:
“你是外来的,又是老师,我们给你担水是应当的。”
静了会儿,又说:
“现在娃们都喜欢你。家长轮流给给齐老师担水,跑得都快得很。”
齐云想一想,下定决心了说:
“校长,我不想搞特殊化,要是明天还不下雨,我就和大家一起喝缸底水。”
校长大惊:“那咋能行?”
齐云笑着反问:“那有什么不行?”
在齐云的差点以绝食绝水来示威抗议的一再坚持下,校长只好叫一位学生家长舀来碗缸底的给齐云看。齐云只看了一眼那被称为“绿水”的东西胃里就忍不住翻江倒海。她当然知道就连这水,也是校长特意为她挑干净的舀的,是煮沸并且静置沉淀过的,理论上可以喝。但是看着水碗里碧绿碧绿的颜色,里面飘拂着一些粘粘乎乎絮状的东西,这些东西使水本身都变得有一种粘稠的感觉,而且气味也是微微泛着酸和馊臭,十分可疑。
齐云硬着头皮端起碗,手哆嗦着,脸上的血色一丝一丝褪尽。
校长在一旁忙劝:“齐云老师,你是城里女子,喝不惯咱这的水,没啥么!你这又是何苦?”
齐云没搭言。舀水那家的家长也说:“齐老师,你来这么久,人是怎么样,大伙儿心里都有数。别说你是大城市来的,就是我们这边县上的镇上的老师,都没你这么实在,何况你还是个女娃,我们心里有数!真的有数!”
校长和家长一唱一和,说得情真意切,伸手就要拿下齐云手里的碗。可是这一瞬间齐云却想起了一件事,是她曾在得知陆忧给公子洗牛仔裤之后、怎么居高临下地批评过他的事,齐云还记得当时陆忧脸上青筋暴起,咬着牙说:“**的懂个屁!”
想到这件事,齐云的眼里突然充满了泪水,她坚决地推开校长来夺碗的手,仰起头一口气把那些水喝了。
齐云带着一抹胜利的微笑把碗还给校长。有了第一回,她知道以后就不会太难了。
而现在,和陆忧并肩而行的齐云骄傲地告诉陆忧:其实那绿水喝起来也不见得怎么难喝,好像还比河水好一点,河水虽然清澈,可是有点咸,还有一股怎么煮也煮不掉的腥气。
陆忧停下脚步看着齐云。齐云眉目楚楚,正微笑地看着他。他心里百感交集。
齐云轻声细语地说:“陆忧,我要到现在才知道你说的对……以前的我,真的就只是一个虚荣、骄纵、什么都不懂却又偏偏自以为是的女孩,”她自嘲地牵动嘴角笑了一下:“我真的就是他妈的懂个屁啊!”
男儿有泪不轻弹,所以陆忧憋得眼眶酸胀,几乎难以忍受。他冲口而出:
“齐云,其实……”
冲动使他的声音哽咽,不能说出完整的语句。但齐云微笑着答道:
“我懂。”
陆忧短暂地仰头闭眼,同时手下意识地向身侧抓了一把,他以为他会抓住一片虚空,就像千万次他曾怀抱希望却又不得不绝望一样。可是这次却有所不同,他的手指抓住的不全是虚空,他还触到了一小块温暖滑腻的皮肤。
因了这一瞬间温暖滑腻的触感,陆忧全身的血液齐齐涌到头上,后背全部被汗水沾湿,连他一向最引以为傲的神智清明和意志坚定的优良品质也在刹那间丧失,他扭过头去对身畔的人发出邀请:
“你有时间吗?去我住的地方坐坐?”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有些尴尬和生份。并不是庸常的男女之情,他想要的绝对不是那个。陆忧只是想让齐云看看他的生活,亲眼看看他真实的生活。他曾经自以为是地把齐云阻隔在他的生活之外,认为齐云承受不了那种真实——她如果知难而退,甚至露出鄙薄或者同情,那么他就会羞愧至死。可是,如果齐云不会知难而退呢?那么他自己有没有力量拉起她的手,一起奔向远方的碧海蓝天?
“好啊。”齐云眨着一双小鹿样的大眼睛,不假思索地说。
他们一起上了公共汽车。连平素爱说爱笑的齐云都静默着,一贯不擅言辞的陆忧更是找不出什么话来说。公共汽车颠覆得很厉害,在一个呈120转角的街角司机做了一个类似于飘移的特技动作,本来已算站得很稳的齐云还是被甩离了她握着的那根扶手,眼看着她的身体就要像风筝一样飘出去,陆忧赶紧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齐云的手。
从那以后他们的手再也没有分开过。然后是陆忧说,齐云听。陆忧说的是自己在4s店里的工作。销售的工作十分辛苦,风里来雨里去,保底的底薪又很少,还好陆忧是吃惯了苦的人,仅仅这样的生活也能够甘之如饴。更何况这两个月前他竟意外地得到了上司的欣赏,客户方面也开了好几单,这让他对未来的生活生出一些信心。
并不是他野心勃勃,而是销售这一行委实也难说,今天可能还是蹲在墙角吃盒饭的打工仔,明天业绩上去了,也可能就变成灯光辉煌的晚宴中衣冠楚楚举杯的一位。他看见无数销售前辈们千军万马地挤独木桥,掉下悬崖粉身碎骨的固然大有人在,可幸好挤过去的人数也还不算微乎其微——既然有人挤得过去,那又为什么肯定不是他自己?
他应该给齐云幸福。当然他也知道只要他愿意,齐云绝不介意和他一起吃苦,是他不能让齐云吃苦。因为曾对自己的信心不足,他一度把齐云推离他的生活,可在那之外他一直弄不明白,究竟为什么他就不可以争取一回自己想要的幸福?为什么他要和其他人一样看扁了自己、看死了自己,觉得自己就一定没有能力给所爱的女人幸福呢?他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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