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心碎离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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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口站着的,竟是个寸把长的头发贴着头皮、深巧克力肤色、满脸乌青的络腮胡茬儿、还戴一副巨大又黑乎乎的墨镜的家伙,那墨镜怎么看怎么像黑衣人电影海报上一款;再加上他身上紧身t恤勾勒出的八块腹肌、下身膝盖和裤脚磨破的牛仔裤和脏兮兮的大头鞋、双手放在后腰以大拇指卡住旧铜色铆钉宽牛皮带的站姿,还真是黑社会见了都要吓个跟头。

    “大叔,这是什么呀?”齐云快哭出来了,惊吓之中不留神地将“这是谁”说成了“这是什么呀”,不过也不能怪她,本来嘛,面前这家伙长得要比那天在大马路上调戏她的莫西干头还邪恶得多了。

    “哈哈……”父亲爽朗的大笑,“洪箭,我说得怎样?就知道你现在这身打扮,云云肯定得吓一跳!”

    父亲站起来,挥手招呼着僵立在门口尴尬地伸一只手摸头的洪箭:

    “你小子还不快进来,让你云妹重新认识一下!”

    啊?洪箭?

    齐云嘴巴张得像有人突然给她塞了一颗整鸡蛋,她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个一身肌肉和脑残装扮的男人,年少久远的记忆在渐渐复苏、解冻,当年……

    记得当时年纪小。过年了她随父母到洪箭家去拜年,两家的父母在客厅里嘘寒问暖,她钻到相熟的阿箭哥哥房间里躲起来说悄悄话。洪箭的房间特别暖和,主人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裤,光脚穿双白袜子,长腿一伸像鹭鸶,可眼前这位……

    齐云用劲儿掐自己一把,是疼的。可是心更疼,好像久远的一个伤口,早就结了痂,脱落了,逐渐平滑,却突然被人狠狠捅了一下,那种疼提醒她隐藏在皮肉之下的某处,也曾经纠结地伤过,直到现在还不能完全释然。

    门外的怪物摘下墨镜,那两道浓眉和一双无论何时都显得镇定的眼睛却是熟悉的,虽然一张脸大概是被加州阳光吻得多了,肤色黝黑,可是脸颊两个若隐若现的笑涡儿却还和过去一样,显得无比灿烂而又胸无城府……这样的人,在某些无知少女眼中肯定具有一下的欺骗性,大概就是“阳光大男孩”的代表,可齐云多熟悉他啊!却只觉得他是以外表的忠厚来掩藏内心的寡情与……阴险。

    只是她毕竟已经长大了,无法再像小时候那样任性恣意,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怔了半响,齐云才扯一扯嘴角:

    “阿箭哥……美国牛排你养成史瓦辛格了啊?”

    她侧侧身,示意请洪箭进门。冷不防一贯高贵典雅的母亲却一步跨到了门口,热情地拉住洪箭。

    “箭儿,居然是你回来啦!搞什么突然袭击?太不应该了,一直也没听洪书记和秦大姐说起……”

    洪箭面对母亲态度十分恭敬,连连陪礼,一再解释说回国后因为有公务在身,所以身不自由,早就想回来看看父母和诸位阿姨叔叔,却一直分身乏术。这次回来也是机缘巧合,事先连父母亦不曾知会的。

    母亲点点头:“这么说,箭儿你是回国来发展了?这就对了!洪书记和朱姐年纪不小、近些年身体也不大好……我早说嘛,政治上再进步,也代替不了家庭和美安乐,我看你久居外国没什么意思,不如回来接洪书记的班……”

    “这说的是哪里话?”父亲阻住母亲的话头儿,“洪副书记负责省纪委的工作,年富力强,少不得还能干上两届,百尺竿头还要更进一步!你也别看扁了阿箭,他才不是等闲之辈!阿箭参与的报道使他在美国供职的报社问鼎普利策团体奖,他在欧洲还独自拿过荷赛奖。这番回国回省,也是新中社驻本省的首席记者呢!”

    母亲惊讶得张大了嘴。齐云也由不住扫了一眼貌似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洪箭。洪箭正好也看向他,目光谦逊中透着平静。齐云撇撇嘴,这个洪箭!从小就优秀得仿佛按照大人们的理想为模子量身打造出来的,不但学习成绩优异,还酷爱将所有学生阶段叫得出名字的大小奖项一一囊括怀中,只要是同龄人,和他站在一起就没有不矮上一头的。现在出了社会更加大施拳脚,呜呼!王候将相宁有种乎?

    反观自己,这么多年来完全一事无成。学习成绩一般般就不提了,工作问题也还得依靠老爸帮忙搞掂,最惨的是连个恋爱都谈失败了,简直是事业爱情双失败的典范,想到母亲从小就爱拿自己和三朋六友的孩子相比,齐云在心里**了一声,脸上的表情也垮了下来。

    “齐叔叔,朱阿姨,你们的气色真是好,都越活越年轻了!倒是云云妹女大十八变,亭亭玉立,快要认不出来了呢。”

    洪箭嘴上说得明明是客套话,配上他的表情,却显得无比真挚,让人心中受用不已。齐云却老实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抢白道:

    “你总算舍得回国了?看来美帝的盘子也没那么好刷,还不是要回到我们社会主义祖国讨饭吃!”

    母亲当即脸色发黑,父亲却哈哈大笑:

    “箭儿,云云还在为你当年的不辞而别生气呢!”

    洪箭宽大地笑笑:“当年……都是我不好。”

    齐云飞快白他一眼。母亲在一旁嘟囔,“云云你怎么说话呢?你俩小时候比谁都友爱,怎么长大了反倒才见面就绊嘴?”

    小时候比谁都友爱……那倒是真的。别说齐云是从拖着鼻涕那么大起就“阿箭哥”、“阿箭哥”地跟在洪箭后面当小尾巴,就算是她到了15岁生日的那一天,妈妈给她摆生日宴,她最盼望的宾客竟然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闺蜜,反倒是大她七岁、一早上了大学,整天和学生会那帮人走南闯北不知道在哪游荡的洪箭。还好那天洪箭到底是来给她贺生了,虽然迟到了半个小时,而且奉上的生日礼是一只和齐云个头儿差不多高的大熊。

    齐云看见礼物啼笑皆非:“你没看出来本少女已经长大成人、早已脱离玩布娃娃的年龄段了吗?”

    话虽如此说,却仍然珍而重之地将大熊摆在自己的枕头边上,临睡前、起床后都要看上一眼,说上几句话。有时候小暴脾气上来,还顺脚踹上两脚。

    齐云的小暴脾气发的并非全无道理,自从生日会一见后,洪箭又长达月余既不见人影,就连电话也没有打过一个。

    后来齐云终于耐不住性子,放下少女的矜持主动给洪箭家去了电话,洪箭妈妈秦阿姨接了她的电话,却不像往常那么热情洋溢,而是如同接了一个烫手的山芋似的,嗯嗯哼哼了两句就将电话转交给洪箭的父亲洪伯伯。

    洪伯伯曾在军中多年,一贯的英武和笃定,可这次电话里的声音却透出某种难以言明似的,想了想,果断地说:“云云,我到你家去说。”

    洪伯伯来到齐云家,让齐云像个平辈似的端坐在自己面前,一五一十地向她“交待”洪箭一个月前收到美国纽约摄影学院的offer,还奇迹般地申请到了一个半奖学金,迅速就打点行装出发了,还说好在那边站住脚就给家里来信——屈指一算,现在走了已经月余,那时从美国邮回中国的国际信件差不多需要三个星期,洪箭的信,应该是快来了。

    齐云根本不相信,回过头笑着对自己的爸爸妈妈说:“洪伯伯真时髦,跟我过愚人节哪!”可是她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发现他俩都没笑,脸色严肃。齐云脸上的笑容也一丝一丝地凉下来,试探着问了一句:

    “洪伯伯……是真的?”

    洪箭的信果然在几天之后如期而至。信封里还夹着一张他站在那个被所有读新闻、搞摄影的人敬仰朝圣的“圣殿”——哥伦比亚大学的门口,笑得一脸春光灿烂傻冒儿般的照片。齐云看了一眼就把照片丢到一边,心急地去翻那封信。信里却尽是些他初到异国的七零八碎的事,信的末尾嘱咐父母注意健康,末尾的末尾才附了一句:代问齐云妹妹好。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彻底激怒了她。要知道她在那天洪伯伯告知了洪箭走的消息之后失声痛哭,像只受伤的小受伤的小鸟似的把头埋在父亲怀里很久很久,一副水晶心肝玻璃肠肚全碎得稀里哗啦的。

    大概是洪伯伯谴责了他的“暴行”,过了两天洪箭竟然一个越洋电话打到了齐云家里,那时候越洋电话还贵得很,可齐云还不稀罕接呢。

    “哥伦比亚大学,我容易嘛。别说申请到奖学金是独一份儿,这边的文科,中国大陆能来的就只有两三个。”

    齐云撇了撇嘴,了不起啊!尾巴只差没翘到天上去吧?她心里恨恨的,不过也没那么容易表现出来,只是闷闷地问:

    “走就走呗……可是,干吗也不事先和我说一声?去哥伦比亚大学也不是那么见不得人吧?”

    他嗤之以鼻:“谁敢和你说?你那么麻烦,到时候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我还哪儿走得了啊?”

    齐云被他气得说不出话,砰地一声挂上了电话。也好,替他节约电话费。

    齐云这个人,虽然绝对和温柔淑媛之类的词不沾边,可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唯一能随随便便就惹火她、让她的情绪以过山车的速度到达抓狂高度的人,无疑就是从小一起长大、深知她七寸在何处的洪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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