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耶律屋质-《燕云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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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一对耳环已经引起姐姐疑心的乌骨里,高高兴兴地跳上停在门前的马车。这马车虽然华丽,却未带任何家族徽记,显然是有意掩藏身份。马车里面已经有一个人在等着乌骨里了,这人剑眉薄唇,一双风流眼,正是李胡之子喜隐。

    乌骨里上了马车,问道:“咱们今天去哪里?”

    喜隐拉着她的手,含情脉脉地道:“乌骨里,我带你去一个极重要的地方,唉,这件事可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们这一脉的身家性命,都在这件事上了。也只有你,是我唯一能信任的人了。”

    乌骨里听着他情意款款的声音,听着他说“你是我唯一信任的人”,只觉得整个年少时代所有的热情都燃了起来,为了眼前这个男子的信任和爱,便是去死,也在所不惜了。

    喜隐拉着她的手,低声道:“咱们今日去见屋质大王?”

    乌骨里怔了一怔,失声道:“屋质大王?你、你莫不是……”

    北院大王耶律屋质已历四朝,在前两次皇位更迭中,都起了关键性的作用。甚至有人传言,耶律屋质属意于谁,谁就有可能是下一任皇帝。如今喜隐去见屋质,莫不是,莫不是……

    喜隐对着乌骨里点了点头,眨了眨眼睛:“别说出来,好姑娘,这是只有你知道的秘密。”

    乌骨里握着喜隐的手,心脏怦怦地跳着,似要跳出胸口来,一时间,惊讶、恐惧、欢愉甚至得意,掺杂在一起,令她脸色绯红,手心汗出。

    马车很快到了屋质府后门,喜隐下了马车,又伸手接了乌骨里下来,对后门迎出来的管事道:“我是李胡的儿子喜隐,前日已经下帖与屋质大王约好了。”屋质前段时间告病谢客,连这次的春捺钵都没去,喜隐想尽办法,才得一约。

    管事将喜隐迎入府中,这府第也如李胡府一般,契丹风气甚浓,外头是石头垒成的高墙,里头却是一个个毡殿穹庐。

    喜隐与乌骨里进了外殿坐下。过了会儿又见一个管事进来,道屋质大王有请。喜隐拉着乌骨里就要一起入内。那管事诧异,只恭敬道:“喜隐郎君,我家大王只与您一人有约。”

    喜隐笑道:“这是我的未婚妻,是思温宰相家的女儿,我们俱是一体,正要带着她一起拜见屋质大王。”

    那管事怔了一怔,却道:“如此,容小人再去禀过我家大王。”

    喜隐无奈,只得再等他去回禀了,再来时便道:“我家大王说他身体有恙,怕冲撞了郎君的喜事,不妨等他病好以后再来一起拜见吧。”

    喜隐脸色变了变,他本是打算倚小卖小地硬拉着乌骨里见屋质,实则暗示萧思温已经站在自己这边,让自己站在屋质面前多一层砝码,不想碰了个软钉子,只得道:“既然如此,就让我独自给屋质大王行个礼吧。我到了这里,若不探病,父亲岂不是要怪我失礼。”这边安慰乌骨里:“你在这里稍候,屋质大王亦是好意,这也是看重你父亲的意思,待他老人家病好了我们再一起来拜见他。”

    乌骨里亦知事情重大,在心上人面前,竭力做出善解人意的模样,将素日的刁蛮都收了起来:“喜隐,你放心去吧,我会在这里等你的。”喜隐一肚子郁闷,随着那管事经过层层回廊,去了屋质后殿穹庐中。

    自祥古山事变以来,十五年过去了,耶律屋质也老了许多,与之前相比,精气神更差了许多,病恹恹地道:“喜隐,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喜隐跪下,将罨撒葛前日到他们府中肆意抓人,气得李胡病重,如今府中也被监视等事激动地说了,他说的时候,自然是有心掩饰,开脱自家:“屋质大王,您是皇族里最受人尊崇的长辈,这一次可不能撒手不管啊。这刺客也许是宋朝派来的,也许是有人刻意栽赃的。谁都猜我们府上有重大嫌疑,我们犯得着那么傻去做这事吗?”

    屋质看着喜隐那张年轻而自负的脸,低声问:“那你想要我怎么办?”

    “还请屋质大王以宗室的身份出面阻止此事。否则的话,我父子身家性命事小,只怕主上的为人,到时候又是一番血雨腥风,牵连无数人。”

    屋质缓缓道:“哦,你们也怕牵连他人吗?”

    喜隐强笑道:“屋质大王说哪里话来,我父子为人,别人不知,大王岂可不知。兀欲于军中政变,我父亲为了大局着想,甘让皇位,屋质大王可是见证之人。祥古山之变,我父子远在上京,却教奸人行计,酿成血案。我父亲本是无辜,却因为应天皇后亲许皇位,以至多年来遭受猜忌打压,几番陷害。屋质大王,都说您是耶律皇族最公平的人,同为太祖的子孙,如今他们两支当皇帝,打压异己,唯有我们这一支备受打压,您总也应该还我们一个公平吧。”

    听喜隐越说越激动,屋质的老眼渐渐合上,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唉,喜隐啊,我老了,如今老眼昏花,看不清字,连说话都费力。朝廷里的事情,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喜隐啊,你回去吧。”

    喜隐大急,一只脚不由站了起来:“屋质大王!”旋而又镇定下来,道,“朝中同情我父子的人不少,方才与我同来的,便是思温宰相的女儿,屋质大王可要见一见她?”

    屋质猛然睁开眼睛,这一眼让喜隐觉得自己的心肝脾肺都要被看穿了:“喜隐,回去吧。告诉你父亲,耶律一族经不起太多折腾。从太祖到现在,死的人已经太多了。咱们带着部民,学汉人建国是为了过好日子。不要到头来,为了金殿上那把椅子把大家都折进去了。”

    说完,他便闭上了眼睛,不再理他。喜隐没想到屋质这样回答,顿时慌乱失措,欲待再说,话到嘴边自己也觉得胆怯到不敢开口。

    侍立一边的管事走了过来,压低声音,恭敬地道:“喜隐郎君,我家大王精神不支,请您先回去吧,有事下回再说。”

    喜隐茫然不知所措,怔怔地站起来,随着那管事向外走去,只觉得高一脚低一脚的,竟似不在平地上了。

    屋质看着喜隐的背影,轻叹了一声,缓缓躺下。时间过得真快,又是一代新人起来了。这皇位,又到了相争的时候吗?他想起了这辈子经历过的几番风雨,大辽开国以来,皇位传续三次,而这三次,他都遇上了。

    第一次,是太祖耶律阿保机死的时候,他还只是个懵懂少年,然而那次的大屠杀,他却是亲眼目睹的。阿保机死后,述律太后以臣子们不够忠心、为先帝殉葬、伤心迁怒等不成理由的借口找茬杀人,那时候不只是他,连许多久历权力之争的人都不明白是为了什么,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怖压在所有人心中,直至最终,在述律后认为可以完全控盘的情况下,才揭开了她的真正目的。她要按旧制推选“大家心目中真正的可汗”,然后她率先牵过了耶律德光的马头,群臣顿悟,纷纷跟进,于是依汉制所立的皇太子耶律倍就这么被排除出去了。

    第二次,是太宗德光死后,此时屋质已经是主管皇族政教的惕隐。述律后又欲推李胡为帝,但耶律倍的儿子则在军中称帝,眼看战火就要再炽,这时候屋质站了出来,置生死于度外,两边游说,甚至在双方已经面对面谈判时还几度翻脸,是屋质软硬兼施,终说服一生强悍的述律后肯认输退让。在那一刻,屋质想,阿保机死时发生的那种杀戮,终于可以不必再出现了吗?

    然而,他没有想到,仅仅过了五年,祥古山之变,悲剧和杀戮又再次出现,然后,又是无尽地用血洗来排除异己。

    每次横帐三房争权,不管谁胜谁败,最终却是宗族一大批人成为牺牲品。到了今天,他对哪一房都已经没有特殊好感。他的血已经冷了,比他们想象的要冷。屋质眯起眼睛,看着外面透进来的阳光,心中惨痛,却只能冷笑。

    喜隐恍恍惚惚地走出去,内心的挫败和沮丧无以言表,他没有想到,这次费尽心力见到屋质,不但没有达到他们父子预期中的目标,反而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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