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辽宫汉女-《燕云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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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甄后阅毕世宗带来的军报,笑道:“恭喜主上,这正是绝好的机会。昔年太宗的遗愿,如今可成矣!”

    太宗耶律德光入东京汴梁,登殿称帝,改国号“契丹”为“辽”,本拟是万世基业,怎奈管理的人手不支,不能约束部属劫掠百姓,以致帝王梦不过数月,就被迫退出汴梁,在回上京的路上一病而逝。

    想到昔日,世宗也不禁感慨:“当日我们胜利得太快,竟不曾守住功业,此番……”

    甄后便谏:“主上当记得太宗遗言,入汉家地,当与汉家子民推心置腹,与部属军情协和,不可乱来,要善能抚慰百姓、安定民心。”

    世宗握住甄后的手,叹息:“当日朕最庆幸的是,能够随先帝入汴梁,也因此,才能够认识了你。”甄后闻言,羞涩一笑。世宗看着甄后,两人成亲已经多年,但她一颦一笑,依旧如当年初见。

    耶律倍弃国离家之时,世宗才十三岁,许多事半懂不懂。耶律倍和述律太后的矛盾因推崇汉学而起,在述律太后帐下,自然也没有人敢不开眼给世宗看汉学的书。他就这么浑浑噩噩地骑马打猎,跟着太宗上战场,玩命厮杀,意气飞扬。

    那日,他们征伐后晋石重贵,冲进汴梁皇宫大肆杀伐。宫娥内监哭喊逃跑,乱成一团,唯独到了一处宫院,却是院门大开,一个管事宫女率宫娥内监列队而立,整肃有序,见他带着兵将进来,不但没有哭喊逃避,反而整齐行礼,这让那些杀人如麻的兵将怔住了,一时间竟垂下了刀、收住了脚,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都齐齐地看着他做决定。

    耶律阮也怔住了,却不肯在手下面前输了面子,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喝问:“你是何人?率人立于此处,欲为何事?”

    那女子姿容也非绝色,只是举手投足间有一股说不出的优雅韵味。她先行一礼,才微笑道:“禀贵人,此处是宫中书库,我等不过是奴婢之流,江山易主,所有财帛子女都由不得我们做主,所以不必逃跑,亦不敢隐瞒。我等实不须刀枪相逼,均可从命。贵人,这宫廷之中不管谁为主,都需要婢仆服侍,但求勿伤我们这些苦命人,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

    耶律阮从未遇上过这种事,脑子一片空白。

    外面哭喊连天,此处却是一片宁静,只觉得似乎置身极为荒诞之地。再看那些宫娥内监似对这宫女极为信赖,站在她身后虽也吓得脸色惨白,却不曾惊慌失措乱了分寸。恰是这份优雅高贵镇静,让他手底下这些野兽般的将士也为之震慑,而不敢妄动。

    明明自己才是征服者,可耶律阮站在这女子面前,见她衣裙点尘不染,鼻尖似还闻到幽幽兰香,顿时觉得自己一身血腥尘灰,狼狈无比。他扭头怒喝,止住嗡嗡作声的众手下,努力端出架子,道:“既然如此,便留几个人在此看住,我们到别处搜寻去吧。”说完,转身就要逃离。

    不想那女子听得他的手下应了一声“永康王”时,忽然叫住了他:“原来贵人是永康王。”

    耶律阮怔住,扭头问:“你认得我?”

    那女子看着他的脸,轻施一礼:“怪不得贵人眼熟,奴婢以前是后唐宫人,曾经服侍过东丹王,亦曾听东丹王常常提到王爷您……”她轻轻一指书库,“宫中书库还存着东丹王昔年留下的诗稿和遗物,正可交与王爷。”

    耶律阮十三岁那年父亲即去国离乡,他没有多少与父亲相聚的日子。不想十七年后,在遥远的南国,听到父亲旧事,知道有父亲遗物,他顿时对眼前的女子升起一股亲近之意。

    接下来那宫女甄氏引他入殿,给他奉茶,又将东丹王的遗稿遗书拿给他看,低声说起当年东丹王的一些旧事。

    就在这愉快融洽的交谈中,这个被他亲兵把守着的宫院后门悄悄打开,成了许多宫娥内监的避难所。他在一个时辰的品茶论诗后,方听到后院的争执之声。转头看去,发现已经跪了满院的宫娥内监。

    在甄氏的请求下,他挥手令兵将们退出宫殿,只留少量人在甄氏引导下,有条不紊地完成了后晋宫中财物接收、人员登记等事项,直至太宗耶律德光来到汴京,入驻宫中,见他打理甚好,索性将宫中之事都交于他。

    后来太宗在此登基为皇、龙袍加身、改国号、定仪制,一应流程走下来竟是器物完备、程序分明。太宗大喜,对他大加褒奖,将更多的重任交托。

    很久之后,甄氏为他生下儿子,说起旧事,耶律阮这才晓得甄氏并不曾服侍过东丹王,所谓“听东丹王常常提到他”更是子虚乌有。这个狡黠的女子,不过是听说过一些东丹王旧事,预先去库房整理出东丹王散失于宫内的遗物遗作,然后随机应变,来对付他们这些攻入皇宫的契丹将领。

    她自后唐到后晋,在宫中混得极熟,历经数次改朝换代更易皇帝之事,一步步升为掌书女史,令大部分宫娥内监心服。所以大军攻入之后,她安抚众人勿要恐慌,听她吩咐,果然保得一宫奴婢的平安。

    年少失父的耶律阮,刚开始带上她本是想多听些亡父旧事,却在一次次交谈相处之中,渐渐觉得离不开她了。

    起初,他只是把她当成一个普通的随侍女奴,但是,听着她谈及后唐、后晋朝野旧闻,点评着她所见过听过的帝王故事,似给他的心打开了一扇大门。门外头,没有草原行猎,却有王朝统治的权术;没有马刀横行,却有着如何收服人心的谋略。他不禁对她讲起了往事、困顿和迷惘,心结在她温柔而智慧的言语中慢慢化解,他对自己的认识、对朝局的观念看法也变得越来越清晰。

    甄氏,逐渐成了他身边不可或缺的存在。

    正是有了甄氏的提点,他在太宗于汴梁城称帝的日子里诸事顺遂,得到更多的委任和倚重。直至太宗中途病逝,众将欲扶灵南归之时,也是因甄氏的鼓励,他才有了毅然称帝的决心,提兵与多年来一直极度畏惧的祖母述律太后对峙军前。

    所以,在登上皇位之后,他才会不顾群臣反对,执意立甄氏为后。朝野那些议论,他根本就是一笑置之。甄氏已经年过四旬、比他大十三岁又怎么样?是汉女、惹怒后族又怎么样?

    只有甄氏,才有一国之母的智慧和才能。

    甄氏移了移案几上的物件,摆上地图,与世宗慢慢商议着行军路线、诸部族人员分派、粮草辎重,世宗却不禁想到方才与太后商议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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