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出海-《山河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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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商醉蝉已经把自己打理干净,这人大概也习惯那种随时被围观不自由的生活状态,因此能很快适应环境,看见文臻进舱,又要谢她,文臻止住了他,在他对面坐了,目光闪亮地看着他,忽然一笑,“大师,万众欢呼的感受如何?”

    商醉蝉怔了怔,没想到她第一句话竟然是问这个,他默然一阵,道:“生不如死。”

    唐羡之笑了笑,神情了然,显然颇有同感。文臻则笑得更开心。她越笑,商醉蝉脸色越苦涩。道:“姑娘也觉得很讽刺吧?盛名所累,竟至于此。这样的生活我已经过了多年,之前有友朋和我说,所经之处万众拥戴,对我也是一种保护,毕竟我年轻时候,太过崖岸自高,没少得罪权贵,这般时刻行走人群之中,谁也不能对我下手……可是这样的日子太过可怕,每天早晨会被人唤醒,会有人扒着你的窗子唤你,有人擂你的门,有人往你的院子里扔东西,好一点的是扔花果,有病的就是扔石头菜刀,寄住朋友家则人家全家不得安生,飘零妓院则不断有人不请自入,悄悄租赁屋子吧,很快就有人闻风而来,租了你左邻右舍,墙头上爬满人,一举一动都在他人目光窥测之下……”

    他住了口,一脸纠结,也不等文臻唐羡之邀请,自顾自抓起酒壶就喝。

    太多的郁闷积压在心底,以至于看见对面这个娇软的女子似生星光的眸,便忽然卸下心防,滔滔不绝说了这许多,但还有很多话没法说,不好说,萍水相逢的年轻女子,总不能和她说不仅吃饭睡觉一举一动有人围观,连洗澡撒尿都会有人忽然从茅厕上方和澡间冒出脑袋,还拿着尺子想要量他的尺寸,吓得他尿裤子或者差点淹死在澡桶里,甚至还有更恶劣的,有一次他遇见一个女子,情投意合,行周公之礼时忽然有人敲锣,惊得他险些没得马上风,自此便一蹶不振……经过此事后,他发了狠,宁可被杀手追杀被权贵算旧账,也不要过这种活在无数人目光下的非人生活,所以他销声匿迹了两年,这两年里,清净了,也危险了,他摆脱了那些无孔不入的骚扰和窥探,添了一身被追杀的新伤旧伤……

    他一口口喝闷酒,先前听说可以出海避开人群的喜悦淡去——便出海又怎样?难道要在海上漂一辈子?他怕水。盛名所累,盛名所累啊……

    商醉蝉不说话,文臻却一直在细细打量他,眼前的男子,看起来并不如传说中那么犀利锋锐,意气风发,反而显得沧桑疲惫,她从他风霜暗隐的眉目看到他手臂上无数细微的伤痕,从他微白的鬓发看到他暗锁的愁眉,从一开始遇见他便冒出的一个想法,渐渐成型。

    “商大师。”她给商醉蝉斟酒,“盛名所累,便不要盛名也罢。”

    商醉蝉霍然抬头看她,眼中光亮一闪,随即便暗淡下去。

    道理谁不明白,可是,做得到吗?

    他确实天赋奇才,少年成名,经手诸般作品,皆蜚声国内,身价被一年比一年抬得更高,名声一年比一年更大,拥趸者上至皇帝,下至老妇,几乎遍及全国。尤其当一群落魄文人靠他的故事传奇觅得活路之后,便成了吸附在他身上拼命吸血的蛆虫,他们不允许他光芒暗淡影响他们的财路,便是他没有任何消息,他们也能编出许多无中生有的离奇故事,在将他美化宣扬得更加神秘吸引人,以维持他不衰的名声,继而维持他们的利益。而他在这样经年累月的人工造星运动影响下,欲下神坛而不可得。

    东堂不是没有大家,但没有谁比他更适合做个传奇,幼年早慧,少年成名,涉猎广泛且都有不凡建树,且形象优良,仅凭翩翩风华,就足够成为无数少女春闺梦里人,这是无数垂垂老矣齿摇发秃的大家都比不上的。

    唐羡之其实也是音律大家,才貌出众,但是门阀出身,身份尊贵,没人敢追逐轻薄,而商醉蝉就比较倒霉了,他出身平常,没有背景。

    如今他已经不是一个人,他牵连着无数人的生计,谁肯放过他?

    商醉蝉的酒喝得更凶了。

    直到他听见文臻的一句话。

    对面,那个甜美的,乖巧的,看似毫无心机的小姑娘,用一种微带诱惑的语调悄声笑道:“其实啊,我倒有个办法。”

    商醉蝉顿了顿,随即又摇摇头,心灰意冷地道:“你能有什么办法?我连自污都做过!”

    他流连花楼,沉迷酒色,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令人失望,然而在那些不遗余力的文人话本子里,那叫诗画风流。

    “自污又怎的?总归都有办法美化你。但是如果从根源上摧毁呢?如果偶像塌了,人设崩了呢?”

    商醉蝉抬头看文臻,不大明白她满嘴的怪话是什么意思。

    文臻笑吟吟给他斟酒。

    “商大家终究是以技艺出道,技艺才是立身之本。在众人眼里,你也是才华卓绝,无人超越。如果有一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当众挑战你,然后你输了。再有人散播你其实并无真才实学,沽名钓誉,说得有鼻子有眼,你觉得会怎样?”

    商醉蝉的眼睛这回真亮了。

    文臻看他一眼,却又故意叹息,“哦,不行。文人何等注重声誉,这已经不是自污,是自践,是要拿您半生名誉作赔的,这太过分了。”

    “哦不不不。我不介意!”商醉蝉立即道,“我前半生已经享尽声誉的福分与苦楚,后半生便是赔尽甚至为此受苦都是该当的。天知道我已经受够这样的日子!方才我被你们的人踢下水的时候,甚至想就这么被人害死也无妨……”

    “哦不不不您千万不要这么想,您还有大好的时光,还有半辈子的自由潇洒在等着您,何必为现在这一点不如意就自弃呢?”文臻笑得像个正在占卜的女巫,就差一个水晶球。

    “但是,”商醉蝉又愁上了,“到哪去找那个名不见经传又足以打败我的年轻人呢?以前也不是没人挑战过我,但是都输得很惨,输了以后被打击得更惨,以后就更没人敢找我挑战了,而我又不能故意降低水准,毕竟大家都很了解我的风格,这一不小心,就又变成我高风亮节,为了给年轻人机会不惜自损羽毛,然后我的声誉更上层楼……”

    文臻笑吟吟指指自己鼻子,“我啊!”

    商醉蝉:“……”

    ……

    “听说了没有,又有人挑战商大家了!”

    “听说了听说了!要在五日后,就在这乌海之上,向商大家挑战,啊,好生有胆气的初生牛犊!”

    “想不到时隔好几年,居然又有人敢向大家挑战了。是因为大家这几年隐退,某些不自量力的人就觉得自己有机会了吗?”

    “大家就是一百年不出来,不练习,那些人也摸不着他的鞋底!”

    “那是自然,不过跳梁小丑耳!那你会去看吗?要去海上,还得租船,有点远哎。”

    “必须要去看。倒不是为看那个小丑,而是大家有多少年没当众展示技艺了?错过这一次你是还想等几年?”

    “去去去,都去,为大家助威!顺便看看那个小丑是谁,想出名想疯了吧?等他输了,扔海里叫他自己游回去!”

    “是极!简直是对大家的侮辱!那这样我们就必须去了,大家没有我们助阵,一定会失望的!”

    “走!”

    “走!”

    ……

    漳县,定瑶乃至渭城和更远的城池里,无数个角落,茶馆酒肆,青楼画舫之上,都飘荡着无数类似的议论。

    经过文臻派人有意的宣传,加上那些“商醉蝉粉丝团”和“商醉蝉经纪公司”以及“商醉蝉五毛党”的卖力表现,这个消息瞬间在附近很多城池爆炸,连带爆炸是对被“无名宵小侵犯”的商醉蝉的怜惜和对“不自量力想出名想疯了的无名宵小”的憎恨和蔑视。

    在这种怜惜和蔑视情绪的推动之下,很多人都选择奔赴海上观战,为爱豆打榜助威。商醉蝉的粉丝以名流贵族居多,毕竟玩得起名人书画雕刻的多半是有钱人,这些私生饭们不仅立刻开出赌局,一赔百的赔率赌商醉蝉赢,还为了实时获得结果,纷纷雇大船前往,商醉蝉经纪公司成员们自然不甘人后,想要获得第一手信息必须身先士卒,便联合组团租船,足足去了数艘大船,加起来怕不有上千人。

    文臻要的就是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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