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看盗版去别买-《明朝当官那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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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不在于徐阶怎么想,而在于皇帝是不是觉得有这个意思。
徐阶心中是极爱这文章的,他摩挲了卷角几次都不忍放下,然而他没有办法,他觉得皇帝看到“垂拱而治”就会有不好的联想。
“……总裁,总裁?”众人都眼巴巴望着他,道:“是否将这卷子,拟定会元?”
徐阶摇了摇头,大家面面相觑,便有人轻声道:“这些文章之中,唯有此一篇高屋建瓴,立论出众,该是魁首。”
徐阶微微颔首道:“的确是好文章,只不过……”
他实在挑不出文章的毛病,但又不能将“垂拱而治”这一句明说出来,便道:“只不过这位考生四书五经题,答得不好,所以要减分。”
众人一看,不由点头道:“果然如此,这四书题义,虽然流畅自然,但也不过是老生常谈。”
唯有张居正不忿,道:“总裁,学生以为四书题义容易回答,而策问却只有晓畅时务、胸中有治国之策的人,才能答得好……”
“卷子还是要交陛下定夺,”徐阶道:“我等不过是暂且排个名次。我看这份卷子,庶几可以在第六名,至于前五的卷子,”
他指着手边几张道:“那就在这五位当点出会元吧。诸位意下如何?”
众考官点点头,又开始审阅这几份卷子来。过了许久。众考官一致确定,那份“有资于后世,曰勤圣学,顾箴警,戒嗜欲”的卷子,从文笔功底和立意思想上,都高出他人。
徐阶就将这卷子青笔一点,放在了前十名的卷子之上。揉一揉酸麻的腰肢,确认整个阅卷过程正式结束了,疲惫的徐阶才对坐在一旁闭目养神的陆炳道:“陆大人,咱们去面圣吧。陛下还等着呢。”
陆炳仿佛一头睡虎睁开了眼睛,也不说话,点点头,便跟随手捧十份考卷的徐阶走出贡院,一人上轿一人骑马,在众锦衣卫的保护下,开往了西苑。
万寿宫前,太监黄锦乐呵呵地看着他们:“……皇爷刚刚斋醮完毕,就等着大人将卷子送来呢。”
“不能让皇上久等,”徐阶就道:“我们这就面圣。”
嘉靖帝坐在榻上,一旁的陈洪打来清水为他净手,徐阶和陆炳都看到了皇帝手腕上一个又圆又小的红疖子,而且他们心中都知道那是长期服用丹药的遗毒。
“臣等恭请圣安。”徐阶和陆炳道。
皇帝让平身道:“都起来吧,这几天也够辛苦的。”
徐阶连道不辛苦,倒是陆炳点头道:“是累得够呛……臣这是第一次监考,可一直提心吊胆,生怕出一点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有负陛下所托啊。”
嘉靖帝瞅了一眼他,道:“你以为会遇到什么事?”
“臣原先可听闻了不少贡院考试的传说呢,”陆炳煞有介事道:“什么考生压力过大,考试的时候放声尖叫,造成恐慌,就像军队里头营啸一样……还有人精神崩溃,投井自杀,还有人拿着裁纸刀捅伤别人的,臣是片刻不敢放松,一直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万幸这一次的考生都还正常,没有出现问题的。”
“胡说八道,”嘉靖帝佯怒道:“朕怎么都没有听说过啊?次辅,你说,你听过这些事情吗?”
“回陛下,”徐阶道:“会试倒不曾听说,不过乡试似乎有。”
“臣没有欺骗陛下吧,”陆炳道:“臣可是思虑万端,想的可周全了呢。臣原本还听说顺天的贡院里有冤魂什么的,徘徊在贡院里不去,臣为除邪秽,还专门向陶天师讨要了镇魂符,前前后后都安帖妥当了,果然万无一失,平平安安。”
嘉靖帝这下来了兴趣,道:“什么冤魂作祟?”
“天顺年间,贡院曾经有一场大火,”陆炳就道:“烧死了数百名考生,这些考生的魂魄徘徊不去,又充满了怨气,所以就盯上了那些考生,所以考生经常会有莫名其妙、无法解释的举动,或者在阅卷的时候,会有阴差阳错啊……这恐怕就和这些冤魂作祟有关。”
嘉靖帝听他说的好笑,却并没有深信,这时候黄锦端着碗粥过来,道:“陛下,进参粥了。”
嘉靖帝喝了一口,又道:“你们也没有吃饭吧?”
徐阶他们的确是改卷子而忘了吃饭,其实贡院之中有伙夫专门给官员做饭。按照朝廷的规矩,每日只供两餐。上午巳时一顿,下午未时一顿。如今已经过了未时,徐阶还不曾吃过一口饭,嘉靖帝就恩赐他们一人一碗参粥。
徐阶和陆炳自然又是谢恩不迭,就着小厨房送来的几道小菜,两人连喝了两碗粥,方才开始向皇帝禀报会试的成绩。
“朕出这道题,何异于求言诏?”嘉靖帝悠悠道:“说朕不肯降罪己诏,也不肯求直言的人,朕就让他们看看,朕可以让天下的士子们畅所欲言,又怎么专意痛折言官,阻塞言路呢?”
如今舆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主要是对言路不通表示愤恚,历来水旱、日食、星变、地震、泉涸之异,哪一个不是让帝王深切痛悟,不管是作秀还是真实想法,最起码都有求言的举措,至于具体实行不实行且不说,但嘉靖帝这样一个修省的模样都没有的帝王,自然让舆论沸腾。
嘉靖帝显然也是知道臣下都在议论他的,所以才会出了这样一道题目,等考试结束,公榜之后,这道题目传出去,嘉靖帝所背负的指责应该很快就就会平息,这就是嘉靖帝想要的,至于卷子上所写的什么——
他也就是看看罢了。
他本身就抱着半信半疑的想法,他是不相信这帮举子们的见识会超越朝中的大臣,却又盼望出现让他眼前一亮的东西,盼望会出现大臣们虑所不能及的地方,尽管他死活不肯求直言,害怕这群言官又闻风而动抬起了头,但他心中还是想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做得不对。在这种自相矛盾的想法下,他拿起拟取头名的墨卷,一字一句看了起来。
会试按道理来说是总裁官决定名次,但这一次不一样,毕竟是嘉靖帝亲自出题,最终决定权还在皇帝手里,让徐阶不敢擅专。当然徐阶对嘉靖帝的想法一清二楚,首先皇帝很忙,不会每份卷子都看。第二,他也不是真心大度到允许士子讥评他的政治得失,所以徐阶已经过滤掉了大部分的考卷,留下的就是那种绝不会出错,不涉及任何影射,不论过去,只论未来的卷子。
嘉靖帝拿起第一份卷子,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字体,不由自主眉头一皱,虽然这卷子上字迹俊秀,但他仿佛也没有怎么欣赏书法文采,只是草草看了两眼,啧啧了两声,道:“这卷子真有台谏之风,看来都察院又要多一名都御史了。”
嘉靖帝看这卷子就仿佛在看都御史的上疏,一股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不过让他不至于生气的原因就在于这份卷子语气平和中正,毫无愤慨指斥的偏激言论,也没有随意谤讪之意,让嘉靖帝算是耐着性子看完了,道:“果然符合你徐阶的口味,恭恂厚重,在你看来老成,在朕看来,倒是暮气。”
徐阶道:“陛下英明,臣以为,中正之气,过于典雅之词。”
嘉靖帝也没有说什么,随即翻开第二份卷子,他就明白了:“这后面几份,就是你说的典雅之词了吧。”
从第二名的卷子开始,论调千篇一律,但用词都很讲究,而且都很委婉。嘉靖帝越看眉头越打皱,最后忽然怒道:“朕真心求言,得到的却是这样含糊其辞的东西!”
见皇帝发怒,徐阶和陆炳只好跪地请罪,徐阶为求稳妥才挑选出这样的卷子,谁知道这时候嘉靖帝反而不满意起来,认为是千篇一律的假大空。
“为什么没有人议论朕的诏令、纲纪?”嘉靖帝怒道:“为什么没有人说庚戌之变是怎么造成的?为什么没有人说南倭北虏,为何会为患日烈?为什么没有人给朕解释解释朕日日修玄,诚敬侍天,为何上天还要降下地震这样的灾祸?”
陆炳心中啧了一声,你要听实话,却又害怕压制不住言路,听到了真话又雷霆大怒,听到假话又说含糊其辞,如此喜怒难测,善变无常,到底要底下人怎么样?
但要说陆炳对皇帝还是很了解的,他知道皇帝希望看到一份既不触犯他的逆鳞,却又深有见地,直指时弊的卷子,而这样的卷子,还真有一份。
“陛下,”陆炳道:“考生毕竟不是在朝的衮衮诸公,对政事的看法,只有浅见和粗略的看法……不过臣作为监考官,倒是见到众位考官对一份卷子很有争议,据副主考李大人说,这一篇策问切中时弊,如果能按照上面的方法施行,则政通人和,天下太平不难致矣。”
“是吗?”嘉靖帝余怒未消,“卷子在哪儿?”
徐阶没有办法,只好将第六份卷子挑出来,道:“在这里。”
嘉靖帝就瞪着眼睛去看,一眼扫过去,倒是不由自主“嗯”了一声,然后细细看了下去。
徐阶暗暗吸气,心道这文章归功于上,归过于下,认为好的政治是皇帝用对了人,而坏的政治就是皇帝用错了人,如果皇帝知错能改,亲贤臣远小人,那坏就能转变为好。这是最大的亮点,将皇帝的罪责统一归为是“识人之明或不明”上,那嘉靖帝那么多缺点,都可以一笔带过。
但唯一的问题就在“垂拱而治”上,徐阶紧张地思索着对策,却听头上的嘉靖帝道:“说得好,说得好,朕垂拱而治,以待群臣辅翊,可群臣令朕失望,以致天谴,原来朕的确有错,这错就错在识人不明上!”
嘉靖帝终于为天谴找到了一个最恰当的理由:“……天设君王治理万方,而君王只一人、力有不逮,故设朝廷百官佐之内阁资政议政。九卿总领大事,百职官员分掌职事,抚按科道加以纠正肃清。朕总持大纲、稽治要而责成之。”
他激动地站了起来,双手在空中挥舞着:“朕想要做垂衣拱手的尧舜,但奈何群臣却并非尧舜之臣!”
嘉靖帝的怨气太大了,“……知道大明两京一十三省,每日要送来多少奏疏文件吗?要堆上满满一屋子!朕是个人,不是个三头六臂的怪物!朕万事倚着你们内阁,政务倚着诸司,当初朕决意要在西内修行的时候就跟你们说过,政事都托付给你们了,朕以后专心修玄,不问政事,可你们、次次叫朕失望!”
“就在朕修炼的这些年,虏患日烈,居然能叫人打到家门口来!”嘉靖帝咆哮道:“就连日本那个撮尔小国,也敢抢掠大明百姓,搅得东南海疆不平!朕倚着你们,你们却玩忽懈怠,虚假相对!让朕不得不在修玄的时候,还要分心操持着这个国家,把握着大局!”
徐阶这才发现,原来“垂拱而治”根本不是触到皇帝的逆鳞,而是掻到了皇帝的痒处。
垂拱而治是皇帝为自己逃避百官、脱离政务、一心一意修玄找到的借口!嘉靖帝早就厌倦了日复一日的政务缠身,早朝其实就是百官的骂战,一件事情别说是一天,一个月也论不完。再说早朝兴师动众,程序冗长、缺乏效率……
嘉靖帝是想达到垂拱的,这样他就可以不用上早朝,只要嬉戏游乐就行,所谓的修玄也不过被视为一向普通的活动,问起来很简单,帝王垂衣拱手而天下大治,谁不想得到这样的名声呢?
但天下大治是看不到影子了,如今国事稠溏,却都要怪在嘉靖帝不视早朝、不亲百官上面,嘉靖帝又何其委屈?为什么我不能安安心心修个道,非要被国事完全绊住?现在他想明白了,那就是“他想要当尧舜,可手下的人不是尧舜之臣”!
嘉靖帝越看这策问,越觉得上面字字珠玑,每一个字都说到他的心坎里去了:“……‘劳于求贤,选于任用。如日月星辰,运转自如,则四时六气,各得其序,民物熙浃,董为太和!’要行垂拱而治,就必须要选贤举能,选出真正的社稷臣来,朕倚靠他们,才能高枕无忧!”
这恰恰又对着今年的京察了,嘉靖帝越看这卷子越满意,仿佛大夏天饮尽了一碗冰水,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无一不透着舒爽,然而他忽然发现这卷子居然不在前五,便一扫徐阶道:“……次辅难道是被贡院里的冤魂附身了吗,怎么会将这份卷子降到第六名?”
听出嘉靖帝的不满,徐阶急忙道:“这卷子策问不错,只是经义题答得就一般了,所以降到了第六名。”
“朕看经义题不过是老生常谈,知晓四书五经的人多了,而通达国事的人却凤毛麟角,”嘉靖帝道:“今后取才,要重时务,不要拘泥于书经。”
徐阶称是,就见嘉靖帝点了点手中的这份卷子,道:“朕取这份为会元,徐阁老没有什么意见吧?”
徐阶赶忙道:“陛下圣明,超擢人才,远见万里,是臣所不能及也。”
嘉靖帝舒坦了,那边陆炳就道:“陛下既然已经钦定了名次,就请即刻揭开弥封,丙辰科的贡士前十名,就算是确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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