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九六之爻-《秋风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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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珙急得快掉出眼泪来,拉住那汉子的裤腿,苦苦哀求道:

    “殿下万金之躯,岂能如此自轻自贱!殿下他日当成大业,为国家鼎石,何至此境地也!放浪自弃,毁身误国,岂是殿下所为啊!”

    那汉子突然挣开他的手,一言不发,离开桌子,飞快地蹿上了楼梯。袁珙正惊诧间,一个人突然从楼梯上跳下来,一把抓起袁珙,不由分说将他拖拉上了楼。

    袁珙挣扎了两下,发现自己已然被揪到了酒楼二层。他回过头,惊讶地张大了嘴,看到抓着自己的人竟然是沈若寥。

    “先生真神人也,”沈若寥一面赞叹,一面扶起他来,掸了掸他身上的土,将他拉到一个包间门口。

    “先生请进,进去之后就一切都明白了。”

    袁珙惊疑地走进包间,沈若寥跟在他身后进来,关上了门。

    正中央的桌后,方才在楼下酗酒闹事的那个汉子正端坐在那里,脸上却完全消失了在楼下时那副凶悍流氓的嘴脸,沉静地望着袁珙微笑,威仪和尊贵油然其中。身后,两个高大英俊的青年侍立在两侧。

    “殿下……?!”袁珙不可思议地喃喃念道。

    朱棣特有的圆润低浑的声音平静地响起来:“袁先生请坐。小王久仰先生大名,今日一会果然名不虚传。先生应该不会责怪我耍了个小小的花招来试探先生吧?”

    袁珙恍然大悟,一拍脑门,嗨了一声,大大方方地在席前坐下来,欣然笑道:

    “当然不会;燕王殿下既不是方才楼下那粗鄙自轻之人,袁某也就再无所求,只为万民苍生而欢欣鼓舞了。”

    朱棣微笑道:“先生是如何从十个粗鄙之人当中看出孤的呢?”

    袁珙道:“殿下龙行虎步,日角插天,太平天子也;年四十,须过脐,即登大宝矣。”

    沈若寥闻言,心里一怔。朱棣也是微微一顿,便兀自轻笑起来,一面摇头笑道:

    “先生谬矣;先生谬矣。”

    一旁的道衍也微笑合十道:“阿弥陀佛;袁先生,谬矣,谬矣。”

    袁珙早看见道衍和姚表陪坐在席上,也猜到了燕王身后的两人定然就是沈若寥向他描述过的侍卫骆阳和内侍马三保。燕王显然是微服出访,手下的随从都是极为平民的装扮,连道衍大师也脱去了袈裟,在头上裹了一个四方平定巾。

    袁珙当下微笑道:“道衍大师,嵩山寺一别,经年已二十有几;大师可还记得袁某当日所说的话吗?”

    道衍笑道:“当然记得;先生当日说贫僧,‘公,刘秉忠之俦也,性自爱。’贫僧不敢忘;然而先生谬矣,先生谬矣。”

    袁某胸有成竹地微笑道:“袁某相面,尚未曾有过失言之时。刘秉忠与可庵法师同为海云法师高徒,而道衍大师又与海云、可庵二法师同为庆寿寺住持高僧,岂非天意。今日,若袁某所言燕王殿下事不验,则当年嵩山寺中,袁某所言道衍大师事亦不验。袁某岂能失两言乎?所以两言必践。大师如若不信,我们拭目以待。”

    朱棣道:“道衍大师向孤举荐先生已有多次,孤一直无缘拜会,所以特意请道衍大师修书与先生,果然道衍大师的佛面分量不轻啊。”

    袁珙泰然道:“殿下,说实话,袁某的本事也就仅限于卜个卦相个面,王爷若是起兵的话,袁某恐怕帮不了殿下什么忙。”

    朱棣微笑道:“天命所向,知之者赖以成大业。先生不妨在此为我大明卜一卦。”

    袁珙笑道:“天命所向,一切皆有可能;何况这一卦未免太大了,且时间太长,殿下真想知道?”

    朱棣略一沉思,微笑道:“既如此,先生还是为孤卜一卦吧。”

    袁珙道:“所问为何?”

    朱棣盯着袁珙看了少顷,向后靠到了座椅背上。

    “请先生算一算,孤这一生,命运如何,会不会倒霉到去云南要饭的田地,甚或比要饭还不如。”

    袁珙端详了燕王片刻,微笑道:“殿下,您不如直接问,之前老朽为您相面说过的话,究竟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朱棣笑道:“袁先生差异;先生之言,孤岂有不信;然而先生所言,其实只是人生中的一个阶段;我还想知道结局。”

    袁珙想了想,点了点头,当即卜起卦来。

    人声鼎沸的明升生酒楼,依然喧哗吵嚷。房间里的其他六个人却丝毫听不见外面的动静,只觉得一片死寂,俱各紧张地等待着结果。只有袁珙本人似乎感觉不到任何压力一般,神情安详而坦然。

    少顷之后,他抬起头,目光在每个人脸上一一扫过,十分肃穆。

    他开了口,先问道:“殿下,这市井酒楼之上,是否不安全?”

    朱棣微笑道:“先生放心;这酒楼上下,都是小王事先安排好了的,并没有外人。”

    袁珙望着燕王,道:“殿下,人的命运变化多端,人之一生也不会是好坏一贯而终。甚至一生了结之后,仍然是非善恶难以定论。区区一卦,因其应用变故,也会走向不同结局,所以,我很难下结论。”

    朱棣平静地说道:“先生的意思我明白;卦象否泰,还要取决于时机,特别是卜者的领悟,和问者的笃行。我已经看到了,先生得出的是乾卦;个中明细,还请先生指教。”

    袁珙道:“乾:元亨,利贞;此卦为吉兆,所问之事将有好运。然而论其笃行,当辨时机。初九,潜龙勿用。殿下初为藩王之时,犹在太子、秦王、晋王之下,韬光养晦,默默无闻;然而初九之龙,隐而不废,阳气潜藏,以为厚积,终有九二薄发。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殿下治理北平,政绩斐然,广得军民人心;洪武二十三年,高皇帝命晋王与殿下率军出征北元,晋王无果,而殿下小试牛刀,大获全胜,博得高皇欢心,遂于明年再次命殿下率将出塞北征,殿下又一次败敌凯旋,从此日见倚重,北方边塞军队悉听殿下节制;此时殿下才能逐渐崭露头角,九二之龙,出潜离隐,天下闻名,德施周普,居中不偏,善世而不伐,虽非君位,君之德也。”

    朱棣冷静地听着,一动不动。

    袁珙继续说道:“人生非一马平川,万事有由来劫难。九二之后,九三实为殿下目前所处的阶段。”

    朱棣注意地望着袁珙,没有出声。

    袁珙道:“九三之位,处下体之极,居上体之下,在不中之位,履重刚之险。殿下现在正是如此,身为实力最强的藩王,位人臣之极,而在天子之下;上不在天,未可以安其尊也,下不在田,未可以宁其居也。纯修下道,则居上之德废;纯修上道,则处下之礼旷。既不能张扬,又舍不得退缩,殿下是进退两难;天子和殿下一样为难,忧心忡忡,所以九三之龙有危也。九三虽危,犹有对策,曰: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居上位而不骄,在下位而不忧。殿下现在要做的,就是努力进取,坚持不懈,同时最重要的是注意加强戒备,尤其是收敛克制自己的一言一行,谨小慎微,如履薄冰,潜藏以待九四之时。君子乾乾,与时偕行;处事之极,失时则废,懈怠则旷;所以乾乾者,因其时而惕,是故九三之龙,虽危而无咎。”

    “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说得好。往下说。”

    “有道是好事多磨;九三之后必有九四。九四,或跃在渊,无咎。殿下经过九三的小心沉默与积淀,功德渐进,精锐足蓄,当跃出深渊,试以一搏。九四之时,去下体之极,居上体之下;近乎尊位,欲进其道,迫乎在下,非跃所及;欲静其居,居非所安,持疑犹豫,未敢决志。九四已非九三之时,殿下此时莫如揭竿起兵,跃出深渊,现龙真身,大功可成;九四之龙,虽跃于渊,其用心存公,进不在私,疑以心虑,不谬于果,故无咎也。殿下起兵顺乎天意,无咎无殃,不必有所顾虑;须知九四之龙,处物化革新去旧之时,或跃在渊,乾道乃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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