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武当之战-《秋风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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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若寥道:“可是,您明明说过,黄狸子告诉我的,都是事实。”
王惊淡淡笑道:“事实不假;然而对事实的看法却未必人人相同。很多事情只是个人选择,本无必要有是非之分;更何况世间公认的舆论,有时往往短浅偏狭。”
沈若寥苦笑道:“前辈,他所作所为的一切既然都是事实,我倒想知道,究竟有什么样的看法才能为他开脱?他在张士诚、方国珍与先帝之间反复摇摆,把三方都耍得团团转,究竟图什么?还有他的滥杀无辜,拈花惹草,您又能怎么为他平反?”
王惊平静地答道:“我不能。我只是选择不去判断,因为你父亲从来不曾做出解释;我有任何判断,必然于他不公。他于武当之战的表现,已足够证明他本性并非尽如传说一般;他先前的全部所作所为,背后必有他自己充足的理由。若寥,或许终有一天,你会发现自己处在和他当年一样的位置上,全天下的人都唾骂你,痛恨你,而你却坚持自己的选择而义无反顾;或许,到了那时,对于世人的唾骂,你也会和你父亲一样,不予辩驳,置之不理。有些事情,不去解释不是因为心虚无力,而正是因为心中充实,而无所畏惧。”
沈若寥沉思良久,回味王惊的话。
他眉头微蹙,摇头说道:“前辈,或许那一天对我来说,真的太过遥远。别说我爹的道理;就连现在您的道理,我也听不明白,无法理解。只不过,如果您担心的是我痛恨自己的身世,痛恨我爹——我不能说我不恨,但我毕竟知命。他是我父亲,我身上流着他的血,我无法否认,也不会妄图尝试。我爹临死前,曾对我三叔说,无论我怎么想他,都是我自己的事,和他无关。对我来说也一样;他是个正人也罢,歹人也罢,那是他的事;我不能改变,只能接受。我也不相信自己必然会像他,走和他一样的路。我有我自己的看法和选择,我有完全不同的人生,也都和他无关。只是在世人眼中,一切却并非如此;世人的看法,虽然改变不了我爹,却最终逼得朝廷出动大军,逼得他躲回燕山;对我来说也一样。我就算再有十足信念坚持自己,不顾世人眼光,我又怎可能还有机会在这世人统治的俗世之中立足立身?”
王惊却摇头道:“你在夜半投江之时,倒曾有过十足信念;只是现在,我却在你身上见不到丝毫信念的影子。莫非你在牢狱之中的勇气和坚持,都被汉水冲走了?若寥,你曾说过,你之所以选择投江,是因为你对燕王有所接触和了解,锦衣卫对你却是陌生人;二者相较,你宁可选择相信燕王。既然如此,为何黄狸子独自一人,只言片语,你便相信了他,觉得燕王一定在戏耍你,心里从不曾拿你认真,一直只在偷偷看笑话?说到底,你内心深处,还是把燕王看作和所有短浅偏狭的世人一样见识;你未免也待燕王太过不公。”
沈若寥有些心虚,徒劳地补救道:“我没有……我只是……不能肯定……”
王惊温和地说道:“燕王心里究竟怎么想,你我可以继续猜上三个月,也始终只能是臆测而已。你真如此想知道,为何不自己直接去问他?若寥,三个月来,我从不曾问过你,是因为我知道你逃不过自己这一关;这个选择,你早晚要做。你打算躲避到什么时候?”
沈若寥没有说话,呆立片刻,转身离开露台,却没有去寻来路下山,而是走进了太乙真庆宫中。
王惊悄无声息跟进来,点起一支灯烛,静悄悄站到他身后。烛光跳跃之中,还丹真人轻声说道:
“我武当山上,从来不缺空位。但凡诚心入道,愿意一辈子在此,闭关清净修炼之人,武当山必定虚怀以纳。若寥,武当山的大门永远会向你敞开;但是这里生来属于你,你却生来不属于这里。你想要的,并不是度牒。”
“我明白,”沈若寥低声说道,“我并不是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只是……”
他不再说。
王惊无声地微笑了。
“你可知道,你父亲在世时,除了你母亲之外,他最相信的人是谁?”
沈若寥有些茫然。“我二哥?他亲口说的。”
王惊摇了摇头:“我指他隐退燕山之前,他还在俗世间纵横驰骋,空惹骂名的时候。”
沈若寥有些犹豫:“那……就只有前辈您了吧?”
王惊淡淡笑了笑。
“当然;世人都知道,沈如风生平不能与任何人相处,唯与还丹真人友善。世人却并不知道,除了贫道之外,其实还有一人,最为沈如风所相信和敬服。而这个人,恰恰又是燕王殿下的岳父。”
沈若寥心中一凛:“中山王徐达?”
王惊点了点头。
“人言令尊与朝廷上下人人交恶,六部五军莫不对他咬牙切齿,确是不假;惟有大将军徐达例外。最初,沈如风是被徐达所招降,后来两度反叛朝廷,先帝因此对徐达多有责备。待到汴梁之时,徐达却坚持己见,力排众议,接受了沈如风的请降,以此顺利收复汴梁,并使得令尊在洛水之役中拔得头功。先帝对此心中忧虑,可想而知。他暗中授命于徐达,绝不可信任此人,要其加倍小心警惕,并加强防备;若沈如风日后有变,先拿徐达是问。徐达受了密令,对令尊却是礼敬如初,甚至推心置腹,委以重任;令尊也不负厚爱,助其顺利攻克大都,平定西北。直到数年之后,武当山之上,朝廷大军合围之中,令尊与我提起朝廷,自天子而下百官皆被其视如沙尘草芥,唯对魏国公徐达没有一个字恶言,而反复称其与众不同,公允友善,利万物生民而不争,真正的心清如水,是朝中唯一可信之人。
“你想必已经知道,徐达为人正直清廉,满朝文武无人能及;胡惟庸气焰张天之时,连李善长也投其门下,而刘伯温则被其毒死,文武百官要则趋炎附势,阿谀谄媚,要则退避三舍,静坐远观;敢于当面怒斥胡惟庸,并对先帝直言进谏其为奸臣者,徐达是朝中唯一之人;据贫道所知,他也是唯一一个,在令尊还没有来武当山之前,便作书与他,劝他少行杀戮,收敛脾性,宽忍立世,为人间留善。至于你父亲后来兵不血刃地击败朝廷大军,回燕山隐居,从此再不复出,究竟是否是为徐达书信所动,贫道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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