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山水之间-《秋风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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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千,”沈若寥止住她,“跟他没关系。今天都是我的错。——唉,算了;”他看向自己的小徒弟:

    “凡生,今天就到这儿吧。你浑身发抖,能练好才怪了。功力这东西是不能图快的;我如何也犯下了这毛病,却还自以为是。你自己回去,还是好好巩固一下这些学过的内容。等下个月,咱们再开新课。”

    他们一起用过午饭后,下山到溪谷中来。初春的太阳还残留着冬日慵懒而温暖的味道,漫山遍谷的草木还都埋在积雪之下,一片洁白之中露出星星点点的枯褐,感觉却不似严冬时那般死寂。仔细看去,枝头疙疙瘩瘩已然孕育出新芽。静谧的山谷里,除了脚下细微的流水声,似乎还能听到雪地里草儿破土的声音。几只麻雀掠过面前,蹿上光秃秃的枝头,瞬间又飞下来,跳到对面的坡上去了。

    木秋千上午在溪边洗好了衣服;凡生帮着姐姐把衣服挑回寨中去。只剩下他二人在溪边梳洗。初融的溪水碧彻清透。沈若寥洗了几把脸,在溪边坐下来,有些心事重重。他把瘦骨嶙峋的手指伸进溪水里,抠起水底的泥土来;清澈的溪水瞬间就被搅得浑浊不堪。

    木秋千在一旁小心地端详着他的面容,又回想起自己初见他时的情景。一年前的隆冬深夜,大雪纷飞的夜夭山峡谷。那天的若寥,站在他父亲沈如风身边,好像一个柔弱的女孩子。木秋千生长在一个江南水乡,被二哥梁铁寒救出法场后,一路从应天京城奔逃到这寒冷的燕山里,见识过太多剽悍粗犷的北方男子;在他们当中,沈如风当算是首屈一指的美男子,高大挺拔,英气逼人。他的儿子却生得太过俊秀,便是在江南,想找到这样俊秀的女孩子也不容易。此时此刻,她端详着他漆黑修长的双眉;眉心正中央有一道暗红色的伤疤,虽然不长,却深而醒目。这伤疤一如既往又把她的视线引回到他漆黑的眼睛上,令她莫名其妙地打了一个寒噤。一时间她仿佛觉得,那双眼睛也像这眼前的溪水一样,泥沙激荡,显得深不可测;她却又明明知道这水本来是多么清澈透明的。

    “你又想起什么来了?”她轻声问道。

    沈若寥低声道:“还不是凡生。你上山来的时候,我正冲他发火,又是毫无理由,老是这样。我发现我跟我爹别的没学会,这一点倒是出奇地像。曾经他天天打我,所有的要求都苛刻不近人情,从来没有鼓励,永远骂我是没出息的窝囊废,只会给他和我娘丢脸。曾经我以为,我绝对不会像他那样对待自己的徒弟和儿子;可是现在,我却一丝不苟地把一切都照搬过来,再制造凡生的阴影,要让他变得跟我一样——”

    木秋千笑了。“你毕竟没打他。再说了,男孩子就该对他要求严一些,打骂也是必要的。他要是真能变得跟你一样有本事,那是他的大福气。”

    “我有什么本事?”

    “文武双全,还会弹琴。我和凡生的名字,不都是你给起的。之前我们连正经名字都没有,就只有粗俗土气的乳名,都是因为我爹娘没文化。”

    “我也是一时胡起的,你喜欢就好。”沈若寥道,“你的书背得怎样了?”

    “晴姐姐上次教我的都记住了;晚上你有时间的话,我背给你听。”

    “那太好了;我晚上正好没事。不过,你要先帮我一个忙。”

    木秋千看了看他羞涩的表情,会意地笑了。

    “又要我帮你约晴姐姐?”

    “我……我有两天都没见到她了,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回,你要怎么答谢我?”

    “我……我可以……晚上教你两首新唐诗……”

    木秋千噘起嘴道:“可怜我,帮你跑了一年腿,捎了一年信,每次的回报也就多学两首诗而已。”

    “那……那我帮你背十天柴?”

    木秋千摇头笑起来,露出一口晶莹皓齿,棕色的腮帮上两个酒窝好看地陷下去,两条漂亮的柳叶眉高高地挑了起来,好像水墨画中的小鱼儿一样轻快活泼。

    “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大丈夫说话算话。”沈若寥也忍不住笑了。

    木秋千离开后,沈若寥只身重新登上了接雨峰顶。北侧悬崖上,万丈凌空伸出一块飞来巨石。巨石上方静静地横卧着一把古木七弦琴。沈若寥跳到巨石上,极目而望;山谷中一片雾气氤氲。他知道即便雾散,也无法看到山寨中的细状,无可能知道晴儿的究竟所在。木秋千回到寨中,即便顺利找到晴儿,叫她马上到接雨峰顶来,也要耗费一个时辰。

    他等了良久,思念若渴,心烦意乱;手放在琴弦上胡乱拨弄,弦间却似有万响嘈杂,声音烦躁不纯。

    他把琴丢到一边,拔出剑来,在巨石上刻道:

    “日月青空,皓然尔晴;**绕峰,翳然吾晴。鸢飞戾天,难求日月;而寐深谷,竟夜疑晴。”

    剑刻在坚硬的岩石上如切泥削面般轻松,令他不由暗暗得意于自己的内功。他把剑收回到眼前,仔细端详了一下长剑的面容;刚刚还躁动不安的心仿佛突然间沉寂了下来。

    铸铁青峻而黯淡;一把最普通的练习用的弟子剑。

    秋风。秋风……

    他在心里默默念叨这个名字;一个至亲至疏的,神话一般古老的名字。

    如果父亲把剑传给了他,此时此刻,手中拿着秋风,又会是怎样一种感觉?

    二哥出山寻仇的时候,他才只有十岁;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秋风。然而,时至今日,他没有一时一刻忘却过秋风的模样。

    深邃神秘的篆字,沉重冰凉的剑身,陈旧黯淡的剑鞘;青天皓日之下,湛蓝湛蓝的剑光;阴云密布之时,却又是太阳一般金灿灿的绚丽绽放。微风掠过,剑身便会兀自发出清澈而低沉的轻啸。

    他听大伯讲过一个山外的神秘传说。相传,这秋风剑是武陵落英溪谷中一位道人赠与父亲的。当时父亲是十六岁,武功已是小有名气。那道人送了父亲两样东西,一是这把秋风剑,说是采落英溪水之石炼为金,并集秋风最清时的霜华、雾气和露水,在八月十六那夜月光下淬炼而成,坚韧锋利无出其右。父亲得了秋风剑,武功愈发不可收拾,很快四海之内便莫敢争锋,成为世间公认的天下第一高手。而那道人送给父亲的另一样东西,却是一个承诺,向他保证他可以得到人世间最美丽的女子的芳心。

    十年之后,父亲在庐山遇到了母亲——自己从未谋面的母亲。十六年来,他一直只能在想象中勾勒母亲的面容;而一切勾勒的依据,从来只有族中长辈们的一句共同的定义:

    人世间最美丽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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