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风从两处起-《未世俊豪》

    冯栓宝的妹妹冯巧珍,在京华空港当空乘小姐。这是个十分抢手又抢眼的好工作,不消说,巧珍长得是一流美女,高挑的个子,匀称的身材,加上一套训练有素的举止作派,配上精致美丽的职业套装,把个冯巧珍修饰得好生了得,走到哪里,都立时迷倒一片,男人们的眼就像装了卫星定位一般,被牢牢地焊在她身上,想要把眼球从她身上移开,除非突然发现钱包丢失,或当真学会了老僧入定的超级法力。

    这也正是空乘遴选的目的之一,乘坐空梭,在天上飞,即便到了如今的年代,也属于奢侈消费之列,空梭是高级的,与空梭相关的一切就一律高级起来,在某种意义上,空乘就是空梭的名片,是无声的宣言书,很难想象,在高级高端高雅的空梭上,会有一帮膘肥体壮的大妈为客人端茶送水。能够近距离地欣赏空姐,也成了人们乘坐空梭的一大享受,甚至成了比旅行本身更为重要的目的。

    所以就巧珍就美得可以,她日常的习惯姿态是昂着头挺着胸,以职业的步伐款款走过,目不斜视,耳不旁听,世间一切似与她皆无关系,而她则是世间一切的中心,处处体现着被宠坏了的刁蛮任性。长得好看,这是姑娘最重要的资本,有了这个资本,你就可以不拘小节,故意犯点小错儿,然后静观其变,看别人是怎样从满腔怒气强行地转为并不在意,进而又转变为十分高兴的。这个由生气到高兴的转变过程,就是年轻美貌的价值所在。在家里,巧珍就变着法儿的欺负哥哥栓宝,她也不忌讳起码的男女大碍,把一应俱全的小东西积累了,用精巧的箱子装回家让栓宝来洗。她自己一进了家就是倒头大睡,像死狗一般,睡醒了就趿着鞋蓬着头吃两嘴饭,再接茬睡,全然没有了飘逸空姐的风度。

    冯巧珍的家也住在一个围屋里,距离李春居住的那个围屋不算太远,从性质上属于同一个档次,也是中低收入者的居住区。巧珍的父母都是一般的劳动者,哥哥冯栓宝也一样,在码头上当搬运工人。因此可以想见,冯巧珍长得再漂亮,也不过是个小家碧玉,这种家庭出来的美女,一般都非常容易露怯,常常是一不留神就现出了胡同串子的原形。冯巧珍也从不在空港谈及自己的家庭,更没有带任何一位同事,哪怕是闺蜜到自己的家里来过,在外边,她把自己彻头彻尾地高大上了。

    但巧珍也不是毫无自知之明,在对象的选择上,她也依据了华夏人一惯的门第观念,把标准定位在普通劳动者。巧珍想得明白,装是一定要装的,那是要装给外人看,却不可以蒙自家人,尤其不可以抱着蒙混的态度去组织自己未来的家庭,否则,一旦真相毕露,倒霉的还是自己。于是,她找了个煤矿工人。

    这个幸运的煤矿工人叫于则玉,是个高大威猛型的壮汉子,如果单从作为丈夫的实用性来讲,应该是个十分给力的角色。所以栓宝就总是讥讽她,说巧珍需求度高,巧珍就说高就高,实在是高。如今的煤矿已不再需要让活人下到井下去挖煤了,工人们实质上就是挖煤机器人的操作员,每日里只是在操控室里盯着屏幕,调节着一群钢铁人类的各项操作程序,然后就是监控着煤从井口源源涌出。

    煤炭被人类发现并开采使用,已有几千年历史了,现存于地下的煤所剩无几,开采更是受到严格的限制,好在地面上需要量也不是很大,所以煤矿工人的工作,较之历史上已有了根本性的好转,是个相对轻省又收入颇丰的美差,但毕竟仍旧叫做煤矿工人,给人的第一印象和听觉冲击都不甚佳,仿佛一提及这个行业,古代煤矿中那些恶劣的劳动环境和居高不下的死亡率,就一律回到现实中来。人们很少关注这个行业,包括这个行业工作环境沧海桑田的变化。这是一般人的认识,一般人不会仔细区分这类微妙,就像一般人都没有下到过矿井里一样,他们凭借印象和想象就决定了很多。于则玉在矿上任着采煤班长,是煤矿上所有官中最小的官,也是所有兵中最大的兵,与之相匹配,巧珍在空港的职务是乘务长,管的人也不过三五个。但不管怎么说,两人都是长字号的人物,相互打趣起来,也都是平级领导间的平等对话。但是,这种平衡突然就被打破了。

    先是则玉那边,本来就受到极大限制的采煤量,忽然就受到了更大的限制,或者干脆说,就是不让开采了。则玉他们矿的供应对象,是几家尚在运转中的火力发电厂,这些电厂的作用,是作为风力发电潮汐发电和光伏发电的补充,仅在用电高峰开动,用煤量极为有限。前一阵,这几家发电厂纷纷进行了淘汰燃烧改造,完全不用煤了,用上了地热发电。真邪门透了,不用烧煤就能把锅炉转起来,硬是能发出电来。地热能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没有任何污染,想想都是件很好的事,只是煤矿工人们没有一个相信的。

    为了打消矿工们的疑虑,矿上组织矿工们分批到发电厂参观,当这些鼓捣了半辈子煤的工人们,看到空空如也的炉膛里,硬是红红地向外辐射着热量,锅炉里的水依然在沸腾,压力表的指针照旧有规则地指向应有的刻度,一个个不由地叹服了。这下是真好了。能源是人类生活中躲不过去的事情,人类文明的发展,说白了就是个越来越学会偷懒的过程,利用外物的力量达到自己目的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第一拨被人类逮住并奴役的是动物,第二拨就是煤和石油了,而后者的利用价值和方便程度远远超过了前者,即使是在当今科技相当发达,可再生能源广泛应用,人们还念念不忘也舍不得丢弃化石能源的消耗,舍不得放弃这种便捷的动力强劲的偷懒方式。现在好了,地热能源被成功地应用在了人类的生活中,把地热直接转化成了电能,就等于把它转化成可以作任何事情的能力。煤矿工人最能理解这其中包含的功德。矿工们从心里赞成这项技术革命。可以预见,这项革命的成果必然导致能源的成本下降,那么人人关心的电价就是第一个要降下来的。推而广之,能源的成本下降了,一切产品的成本就跟着下降,社会所有产品的价格都会降低,人们的生活质量就必然在总体上提高。则玉他们兴奋地议论着,胸膛里涌动着迎接新生活的激情,眼前展望着美好的未来。

    电价真的降下来了,在则玉他们参观电厂后不到一周后,他们所用的电价就下降了九十五个百分点,就是说,如果原先每度电是一元钱,那么现在只需要五分钱了。这几乎就等于是免费。普通劳动者们对眼前的利益总是有着最直观最热切的关注,他们奔走相告,被巨大的幸福感包围着。

    在欢呼成果的时候,他们几乎没有同时注意到,煤矿事实上已经停产。

    是的,停产。

    但是矿方的说词不是停产,而是放假,并且是暂时性的放假,至于暂时是几时,永远有多远,就不细加说明了。刚放假的那几天,工人们照常在欢呼雀跃,互相摆酒,大有难得浮生几日闲的欢愉。可是这个假就一直放起来没完了。

    欢腾中的人们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纷纷回到矿上打探消息,何时开工呀?何时出煤呀?负责接待工人们的,是矿区大门口管收发的那个老头儿,这个平时几乎被矿工们忽略掉的人,现在却真个成了人物,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了一套官腔,拿腔拿调地应付着各式各样的提问,不卑不亢,不徐不急,好象过去他一直当着矿长来的。这个世界太疯狂了。眼下,看门老头的工作成了人人心目中最好的工作,因为那毕竟还是个工作,是工作就比没有工作强,一百个零加起来也不等于一。

    工人们终于明白,他们都失业了。

    失业,这在古代是个相当恐怖的词汇,它的同义语就是:你将没饭吃,你将没衣穿,你将没法活。到了当代,这些基本的生存条件已不必通过劳动来获得,社会给每个人提供免费的必需品供给,如果你愿意,可以一辈子不找任何事情做,也绝不会饿死你。但是人毕竟是人,劳动的意义,对人来说不仅仅是换取一口饭,劳动更主要的是意味着权利和荣誉,吃白饭或生活必需品领取者,是件十分没有面子的事,进入不了主流社会,享受不到人们的尊重,自己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即便是从单纯的经济角度,也没有供你可以尽兴支配的财产,仅只为你提供必要的生存保障而已。生产力的高度发达,最根本的是人的因素,所以,经济越是发达,社会越不能也不会忽视人的作用,社会总是想尽办法来调动人的积极性和能动性。

    煤矿工人失业,根本因缘是煤炭的需求减少了。自从李春的新能源开发成功,上至联区委,下到东西两大区及至各分区、片区,负责宏观调控的精英们,对新型的地心能源将要带来的一系列重大变动,做出了概要的估算或预警。肯定要有些行业,有些群体首当其冲,成为受益者或利益缺失者。社会的每一次变动,都会有这样一批人,他们将以自身为代价,成为社会进步的成本,这是社会学最普通的常识。这事说起来挺简单,落实到每个人身上,就可能是不能承受之重。对社会的管理者来说,也是一个考验,能不能迈过这道槛,是考验每一个社会管理者的试金石。

    但是,几乎无人怀疑,李春的地心能源是在为整个社会造福,这一点是坚决性的,就像一个人做了手术,必然要经历短暂的阵痛,之后,便一定是健康和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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