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众志成城家国情》

    荣太太最放心不下的阿义,如果她能够看到,应该会为他骄傲吧。阿义一向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也是最有主见的那个。他非常聪明,成绩永远是最好的,学东西也是最快的。他从小就表现出越同龄孩子的成熟和睿智,不允许自己犯错,对自己严格得让人心疼。有时候,我甚至偶尔希望他能象别的孩子那样放松一下,证明他也只是个食人间烟火的凡人。

    一如她母亲所愿,他平安健康的长大了。我代替不了她的母亲,可我已经尽了全力想弥补他从小失去母亲的缺憾,尽了全力想让他不辜负他母亲的期望。相比自己亲生的一对儿女,我放在他身上的精力恐怕要更多些。但他仍然如同他的母亲一般,总想与我保持距离。

    但这一切,不妨碍他成为一个优秀的人。他聪慧正直,行千里路,读万卷书,眼界开阔,阅历深厚;他善良真挚,还是孩子的时候,就能够将街上沦落成乞丐的孤儿阿忠捡回家里,当弟弟一样抚养;他学业优异,成为了著名的专家学者、大学教授。一直到此为止,我都是欣慰的,也很满足。有一天,阿义会娶妻生子,组成一个美满的家庭。我终究没有违背自己在荣太太的病床前立下的誓言!

    尽管,现在的荣太太是我自己。我已经做了几十年的荣太太,但还是偶尔会恍惚,自己是不是占了别人的位置。我也一度犹疑,荣斌爱的是我,还是前妻的替身,或者只是遵从前任荣太太的安排。公爹荣老太爷,从来也没有叫对我的名字。如她所愿,接替她成为荣家女主人的,是一个家世、美貌、才干都不如她的女人,是按照她的安排,一步步走下来的听话的替身。

    如果她在地下有知,也应该知足了吧。

    只是聪明智慧如她,同样有预料不到的事情。

    那就是这场战争!

    她没有想到会生战争!可是,谁又预料得到呢?

    战争摧毁了人们的家园,也摧毁了很多人的信念。它让原本正常的人生曲线划出了诡异莫测的弧线,对错是非的界限突然就模糊了,人们开始疯狂扭曲而不自知。

    阿义就是这样。

    为了进新政府工作,替日本人卖命,他不惜与家人反目。他持着似是而非的观念,做汉奸而不自知,还能振振有词的讲出一大堆道理。事实证明,越是聪明的人,往往越是自负。他们只顾听从自己的意愿,而不会听取别人的意见,坚持己见,一意孤行。他继承了他母亲那种外柔内刚的强硬个性。可是,他怎么能够保证,他选择的路就一定是对的呢?在我看来,他在他自己选择的道路上,已经越走越偏。如果,他是我亲生的,是不是就会听进去一两句劝告。可实际上,他对我又误会至深。每当想到此处,我真是既焦急又心疼。

    让我焦虑的,并不止于此。每当阿义将矛盾的焦点指向荣家家产时,我只有更着急的份儿。因为,荣家的家产是理不清的!就象是我无法回答阿孝的提问一样,公司所得的一部分早已不知去向。我曾经听丈夫说过,他在帐务上做过一点手脚,将部分利润分离出荣氏企业,另作他途。

    但说到什么用途,丈夫三缄其口。无论我怎么逼问这一大笔钱的去向,他也不回答,只是说,是用在了正途。

    但倒底是什么正途,直到他离世,也没有来得及告诉我!

    我有过猜测。荣斌为人正直善良,我对他的人品没有丝毫怀疑,他绝不会将钱用在邪门歪道上。但是,如果只是做投资或慈善,是犯不上对妻子儿子也隐瞒的。那么,究竟是什么事,不可为人知,对家人也需要保密?

    我做过一个结论,但马上又推翻了。我不敢相信,丈夫会将全家人的性命和祖宗的家业,都当成赌注做一场豪赌。他一定有他的理由,有迫不得已的原因。

    也是从荣斌去世后,我才突然现,自己没有以前坚强了。年轻时的我,即使失去了双亲,孑然一身,没有生活来源,但仍然有着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而现在的我,也许是老了,也许是多年来被照顾得太好了,也许是需要牵挂的太多了,反而变得软弱了。

    我经常日思夜想,彻夜难眠。我总是模模糊糊的想起,那时候不知道是几岁的阿义,一张胖乎乎的小脸。他捧着一束刚刚从花园摘下来的玫瑰,小嫩手被花茎上的刺扎了好几个血洞洞。可他毫不在乎。他说,他要去看姆妈,姆妈最喜欢玫瑰。

    还有一次,九个月的阿孝,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突然就从婴儿床里站了起来,攀着床沿眼瞅着要栽到地上。是阿义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他自己虽然也摔倒了,膝盖卡破了,却成功的接到了阿孝。阿孝圆圆的面庞,倚在阿义怀里,流着口水傻笑。

    我记得,阿义将破衣烂衫的阿忠从街上捡回来的时候,也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却已经拿起了可以当家作主的风范。他根本不听荣斌要将阿忠送去福利院的劝阻,而是斩钉截铁的道:“从此以后,他就是我们家的一员,是我的另一个弟弟!”他坚决起来,谁对他都没有办法。

    我更忘不了,当阿义带着阿忠远渡重洋,开始留学生涯的时候,他对我说:“太太,请您照顾好父亲和弟妹。也请您放心,我一定会回来的。”我记得他眼中对故国家人的留恋、对未来生活的向往和少年得志的意气风。

    只是不知,曾几何时,人还是那个人,却变得陌生起来,甚至陌生得让她害怕。

    我也觉得可笑。归根结底,他是自己一手带大的,怎么也不致于会做出什么十恶不赦、罪大恶极的事来。我怎么就会觉得他可怕,他毕竟是从小长在身边的孩子啊。

    可是,我看不透他。也许正是这种琢磨不清,才令我害怕担心。

    往事一幕幕,吴玉珍讲了很久,如同翻着一本泛黄的旧书。回忆展开了,不再是照片中留存的黑白影像,他们爱的,他们怕的,他们付出的、他们失去的,全都立体鲜活起来。吴玉珍尽量坦白,只是隐去了情感纠葛的细枝末节以及对一些事的个人看法。讲累了,她和荣梓义两个人干脆倚着树干,坐在玉兰树下。直到凉风袭来,他们才意识到,时间已近黄昏。

    荣梓义静静听着,仿佛在听着不相干的人的故事,仿佛讲述的这些人不是与他血脉相连的至亲。玉兰树的绿叶下,光影斑驳,他轮廓分明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神情。只是偶尔,他嘴唇翕动,眉毛微挑,才证明他的确真的在听,也的确有所触动。

    人们常说往事如烟。过去的一切,终将有一天会如青烟般消逝不见、不留一丝痕迹吗?不会!在有些人心里,这是一辈子无法抹去的烙印,是引导他如何行事的前因,也是探寻不为人知的秘密的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