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故生忧,故生怖(下)-《乱世铜炉》


    第(2/3)页

    “什么东西这么厉害?是蚂蚁么?”胡不为问他。

    “赤蚁群所过之处,没有活物,你说厉害不厉害?”范同酉说,“刚才那片树林,都看到了吧?那是合酒木,这树木会分泌树蜜,是赤蚁最喜欢的东西。”

    “咱们用火烧不行么?”胡不为想不通小小的蚂蚁有什么好怕的。虽然数量众多,但三个人使起火焰术来,还不是来多少死多少。“蚂蚁最怕火,一把火烧过去,还不都死干净了。”

    范同酉看白痴一般翻他一眼。还是秦苏笑着答了他:“这些蚂蚁是红色的,分明抗火,火烧不死的。”胡不为大惭,讪讪了一会,自己没趣,便说:“怎么突然冒出这林子来了,前年我倒没遇见。”

    “幸亏你没遇见。遇见就完蛋了。”范同酉说。“这些蚂蚁闻到血肉气息便会追寻,不死不息,直到把猎物啃得只剩白骨才回去……以后你得当心些,有合酒木的地方就有赤蚁群。”

    胡不为应了,三人坐下休息。这一番掉头急回,又转回到前路上了,也不知后面有没有敌人再追赶上来。胡不为心中担忧,坐也坐不住。半盏茶之后,等范同酉休息毕了,才又找路重新动身。一直到天快近晚,没再遇上什么古怪林子和敌人。胡不为始觉心安。

    热气转淡,日向西垂,眼看着一天又要过去了。三个人翻了一天山,累得精疲力竭,快走不动路了,正盘算着寻个地方先过夜。然而前方树林里,数声尖厉的啼鸣,让三人寒毛倒耸,范同酉霍然睁开双目。

    树林里传来沉重的击打之声,似乎是什么东西正拼命的拍打树木,“喀哧!”“喀哧!”的折断之声不绝于耳。

    “该死!是尸鸣!施足孝跟过来了!”

    胡不为正躺在草窝里伸展四肢,一听大惊,蹦高而起,忙不迭的把手握在胸前玉牌之上。

    “咱们走!”范同酉咬着牙说,“他在前面等着我们,定是做好了布置。我们走为上计。”青龙钉虽然威猛,可孤力终究有限,截杀十数头僵尸倒还胜任,但面对几百具死尸,区区法器又何堪大用?那可是数千人大军都抵抗不住的。不到万不得已之时,范同酉实在不愿意跟施足孝正面交锋。

    三个人拖着疲惫之躯,向鸣叫声反方向跑去。范同酉料定施足孝必是指挥群尸在后面追赶,便曲曲折折行路,故布迷踪。谁知道,刚跑得六七里路,听前方竟又传来数声尖鸣,大群的林鸟惊飞上天,土地震动,声势比先前更要巨大。范同酉面色惨白,抓一下腰间封魄瓶,却已只余六个,两虫两介一鳞一羽,这点资本,如何跟尸群相抗?!

    “这老不死的故布疑阵,使用疲兵之计!”老酒鬼恨得脸都通红了。然而没有法子,体力透支,想要跟以逸钔晖的僵尸硬抗是不可行的。三个人急急忙忙,又转向另一头奔跑,范同酉伤腿本未愈,这一日接连不间断的急行军,又加重了伤势。挣命逃开十余里路,感觉整条腿都快不属于自己了,肿胀**,疼上心头,已经无法再大步奔跑。

    只是怀着忧惧,谁敢停下?听见四处追赶声再无停时,三个人不断调整方向奔跑,路越来越难走,脚步越来越慢了。眼见着沉色笼罩大地,夜又来临,左近林木黑成一片,也不知是跑到了哪里。范同酉终于支持不住了,跑到一处平整地方,听见身后声响倏忽间全部停息。便一跤摔倒在地。胡不为将他扶起了,心中烦躁和绝望齐涌上来,忿怒叫道:“我们不跑了!他要来便来,咱们跟他决一死战!”

    话音刚落,听见左侧草叶间啪啪两下鼓掌,一个阴恻恻的声音说道:“好!有骨气!有胆量!待会儿我就专门整治你,看看这骨气到底能有多少!”

    “施足孝!”胡不为的这一声叫喊,真正变得绝望。

    两个人从暗影深处慢慢踱步出来,一高一矮,正是施足孝和程尧清。到近前站定了,月光照落下来,胡不为看见江湖败类脸上挂着愉悦的微笑。“范老鬼,我这赶鳖进瓮的计策不错吧?你还有什么话说?”

    范同酉沉着脸看他,不发一言。

    秦苏怀中的灵龙镇煞钉突然间就尖鸣起来了。东南西北,瞬间如暴雨欲临,各处的树林里同时传来“噌噌噌噌”的急响,有树木倒伏,有宿鸟惊飞,杂声无法细述,胡不为三人都听出来,那是许多僵尸钻动土层的声音。施足孝得意洋洋,双手一展,向四周顾盼:“这里才是我的阵法所在之处,来,尧清,让他们看看我们的待客之所。”

    程尧清捏动指诀,低沉的念咒。不多时,众人身周的树木上,同时亮起橘黄色的符字,借着光芒,秦胡范三人都看到,这一片地上,处处洒着血迹,草叶尽淋得湿漉漉的,也不知是人血还是什么。阵法既动,场中一时变得大寒,僵尸们感受到了阴气汇聚,尽兴奋得胡胡啼鸣,尖声此起彼落,如同万千猿猴在哀啸。

    “我只派出十七头僵尸,就把你们赶到这来了,哈哈哈哈,范老鬼,想不到你聪明一世,也被这小计策所骗,实在有损令名啊。”

    范同酉看看四周已被合围,情知今日已是不了之局。他叹了口气,低头默想片刻,走近秦苏轻轻抱过了小胡炭,凝视着小童,神情慢慢变得温柔,胡不为和秦苏头一次在他脸上看见这样的怜惜和慈祥。

    “好孩子,范老头不能再做你师傅了,”他微笑着说,“我千方百计,想把你收到我门下,让你传我衣钵,帮我扬名……你有如此良好资质,在我调教之下必成大器。可是,看来老天爷是不愿意给我这个福报……唉!”他轻轻摩挲着胡炭的头顶,落寞浮上面颊。“孩子,将来你要好好的,做一个正直之人,把公义放在心间。”

    胡炭看着他,浑不解这老公公干什么突然对自己亲切相向。

    “炭儿,能不能叫我一声师傅?”范同酉蹲下来,热切的看着小童,目光炽烈。小胡炭眨着眼睛,转头去看胡不为和秦苏。二人知道这是范同酉已在做诀别之语,生死就在顷刻,他终于把心底的愿望说了出来。老头儿用心良苦,看得出来,他对小胡炭的喜爱极深。只不知为何先前却一再隐瞒。

    “炭儿,叫师傅。”胡不为悲声说。心想范老哥开始糊涂了,几人转瞬就死,儿子以后怎可能还好好的做正直之人?

    小胡炭听父亲吩咐,“噢!”的应了,怯怯的说:“师傅……”

    范同酉眼角闪起欢喜之光,红潮涌上脸来。他脸在微笑,嘴唇却开始抖动。“再叫一声……老头子一生没有亲人,难得遇见你这么个孝顺机灵的孩子,唉,我要是真有你做弟子,那该多好……”

    “师傅。”胡炭又说,声音童稚清脆。范同酉胸口剧烈起伏,这下不再笑了。低下头,抑住了胸中滚滚激情,而后,他重重把小胡炭抱在怀中,万千不舍,终于深吸一口气站起来,面色顷刻间已换成坚毅。“施足孝,你想要塑魂谱,我可以给你,不过这些人与你无怨,你放过他们如何?”

    “好,我答应你。”施足孝咧嘴笑道,“这几个人对我也没什么用,我只想学塑魂法。”

    “学塑魂法之前,我要先教你一句口诀。你要用心记。”范同酉慢慢探手入怀。

    “什么口诀?”施足孝登生警惕,双拳握紧了,两眼死死的盯着范同酉的手,看见他摸出一卷书稿来,才轻轻吐了口气。

    “你听着,这口诀我只说一遍。”

    “好,你说。”施足孝脸上露出笑容,侧耳细听。

    “泄阴凝阳,天地有方,动取玄斗,法应贪狼,理幽通既得真气,禁浮思而定原罡,上行炁烈,下空虚张,借来祝融神魄,旋入卦宫离行,天阳地阳人阳,乾坤替造,虚实重纲……”念前面口诀时,范同酉沉着声音,一字一字如有千钧,待念到‘理幽通既得真气,禁浮思而定原罡’语气逐渐加快,后面的更几乎连成一片,施足孝初时还凝神谛听,直到听见诀中有“借来祝融神魄,旋入卦宫离行,天阳地阳人阳……”之句,始发觉不对,这分明是烈火咒术口诀,哪是什么塑魂法?!

    “老贼找死!想骗我!”江湖败类笑容顿收,冷峻的脸上涌起杀机,右掌虚空一抓,“敕令!”空中声响,头顶树枝弹动,随着一阵张狂风声,一具僵尸挥舞双臂跃落下来,拳锋直击老酒鬼的后背。范同酉横下心思,拼着身受重伤也要把咒语念完,便不闪不避,哪知蓦然间感到背心肝脏位置一痛,直彻心扉,这气息便再也吐不出来了,剩下的两节咒语立时被扼。

    “早防着你了,想跟我玩心机,那还差得太远!”施足孝冷冷的说。

    “范老哥!”胡不为上前搀起了他,见那武术僵尸一个空翻隐藏到树后去了,捏着刑兵铁令的手便没再动作下去。

    “当真心机深沉……”范同酉摇着头苦笑,“小人之心处处提防,我不该做这打算。”他张口呕出了一大口血,道:“算了,没必要跟你使阴谋,我不绕圈了,谱法给你,你只信守承诺把他们放了就行。”说着,手一扬,掌中的书谱便向施足孝扔去。

    施足孝却不自己接,急身后退,他原先站着的位置,土地突裂,下面钻出了一具僵尸,伸手抄住了书谱。此人心机极深,处处以己心度人,时时提防着免被人暗算,在这些细小末节上都不肯丝毫放松。

    指挥僵尸抖了抖书卷,见无异物掉落。施足孝才真正放下心来,借着场中符光,看到泛黄的书卷上“塑魂谱”三个古拙大字,他面上终于显出喜意,上前夹手夺过,哈哈大笑:“终于到我手中了!哈哈哈哈!塑魂谱!塑魂谱!学得此法,老夫我纵横江湖指日可待!以后看谁还敢与我作对?!哈哈哈!哈哈哈哈!”

    范同酉讥道:“败类终究是败类,学到法术就只想着逞恶作孽。好了,书我给你了,你就守信让他们走吧。”

    “走?上哪去?”施足孝假装惊异,回头看看弟子:“守什么信?尧清,我答应过让他们走了么?”

    “没有啊,师傅。”程尧清说。

    范同酉大怒:“难道你想反悔不成?这些人与你无怨无仇,你何苦与他们为难?”

    施足孝皮笑肉不笑,双手一摊,道:“你也知道,我天天都得炼制僵尸,死人不好找啊,这三个人正是绝佳材料,把他们放走了岂不可惜……啧啧!尤其是这个小子,身上藏着个绝好宝物,有很重的死气,我喜欢!那个姑娘,相貌出众就不必说了,还有一条青龙,厉害啊厉害!一出来就杀了我十一头僵尸,险些把我的白兕都给害了。”他看着秦苏,咬牙切齿,可是忽然间眉头忽又一皱,“咦!”的惊讶出声,似乎想起了什么。

    范同酉喝道:“你既然答应我,怎能出尔反尔!我知道你在江湖上声名不佳,却想不到你连信诺一项都做不到,为人至此,真是不要脸之极!”

    “要脸干什么?你倒要脸,要脸就落得今日这个下场。”施足孝冷笑道,眼睛仍在秦苏脸上打转。“我为什么不能出尔反尔?跟我讲信诺,笑话!施足孝跟人讲信诺,死人都不相信的,难得你倒相信。”

    “无耻!难怪连尸门都不肯收你这败类!”范同酉斥道,右掌不知不觉在背后勾了一个风火动之诀。“若非我早知道你为人如此,真信你的话,岂不是东郭藏蛇一般一厢情愿?”

    “什么?!”施足孝吃了一惊,一眼看见范同酉脸上出现讥嘲,不妙之感顿生。他紧张的环顾四周,“你又有什么阴谋?”

    “火合开术!疾如律令!”

    “嘭!”的一响,施足孝手中的书卷激燃起来,赤极发蓝的火焰从书页绕出,卷成一条火蛇,顺着施足孝的手臂盘绕,如同铁链缠体一般,登时将他烧成火人,施足孝急脱书谱,看到空中翻开的册页上绘着鲜红的符字,大声惨叫:“火合符!该死的老贼!太狡猾了!你暗算我!”

    “秦姑娘!你带着炭儿走!”范同酉大喊,转到秦苏身前,手掌印在了她胸前膳中穴:“形化三通,百鬼藏容,召令精魄合入此身!疾!”

    “啪!”听得一声脆响,封魄瓶已破。

    秦苏吃了一惊,蓦然气海涌入大力,全身剧痒,雪白的羽毛钻出了皮肤,接着巨大的羽翼从背后扑展出来。“范前辈,我不走!”她急道,“我要和胡大哥在一起……我们跟他们拼了!”

    “大局为重!不要把性命枉送在这里!”范同酉向她大喝,“我们拼不过的!僵尸太多!炭儿还小不该死!我和胡兄弟都负了伤,走不了啦,你有青龙护体,带着炭儿快跑,好好抚养他,将来……将他培养成个真正男儿!”

    秦苏心中凄苦,还待抗辩,但范同酉将小胡炭往她怀里一放,用力上推,身不由己便向空中飞去。“胡大哥!胡大哥!”她大喊,泪水从眼中滚滚而落。

    “炭儿!”胡不为抢上前去两步,却又停住了。秦苏心中被绝望填满了,在空中奋力回头,看见那汉子双手空垂立在暗地里,萧索而落寞,他眼中闪动着无数复杂的情绪,慈爱,眷恋,绝望,欣慰,只是,这一刻间,伴随着他一生的恐慌和惊惧,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此地一别,从此再无相会之期,便纵天崩地裂亦不可复。

    “炭儿……”胡不为喃喃的说,“好孩子,我和你娘会保佑你的……你好好长大……”

    秦苏飞远了,凄惨的大哭远远传来,撕心裂肺。

    群尸开始策动,土地剧烈震颤。施足孝用尸气把全身都护住,虽然受了烧伤,却不致命,待得惊魂稍定,恨念顿时生起,指挥群尸向场中二人围拢,定要将他们碎尸万段。

    “胡兄弟,你怕不怕?”范同酉走到胡不为身边与他并肩,说道。

    “怕也来不及了。”胡不为说,“事到如今,死便死吧,天下间谁有不死。”儿子逃出生天,他唯一的牵挂已经没了,因此话中略显从容。

    范同酉哈哈大笑,道:“好!好!认识你这么久,你这时候才像个真正汉子!天下奸凶正多,若是人人都像你先前一样处处忍让逃避,只会让贼寇愈加大胆妄为。好汉子生当有所为,有所不为,咱们隐忍不为之事已经做得太多了,现在该有所为了!嘿嘿!胡兄弟,你的名字也换一换吧,改作胡有为如何?”

    胡不为道:“就依范老哥之言,改成胡有为。”

    “啪!”范同酉五指捻破了腰间封魄瓶,“咱哥俩今日就力战群尸!杀得一个是一个!”

    “形化三通,百鬼藏容,召令精魄合入此身!疾!”咒语颂来,胡不为受塑,身上开始覆起沉重的骨甲。

    不等范同酉自己塑形,正面尸群已开始冲锋,踩动地面的声响,空山回荡。老酒鬼竭起平生之气,声如震雷,挥掌散出大片焰沙,当者立烧。胡不为法力不足,也趁空挥发火蛋,只袭击向僵尸面目。
    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