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8-东方奇闻-1-《崎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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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庐山下来至九江,照着祁慕田的建议,三人雇了一只船顺流而下。沿途水道蜿蜒,自徽州境内横穿而过。据祁慕田所言,徽州乃是一处商贾辈出的富足宝地。然而,长江两岸的沙洲之上,低矮的民居多为尼瓦小屋,江上渔人也是粗布衣衫,早出晚归,看上去极为艰苦。船每到一处江边大镇,三人便弃舟登岸,停留数日。徽州山明水秀,名不虚传,可每天见得最多的总是穷苦的老百姓,婉转凄苦的民歌,环绕在乡间小路中一座座贞节牌坊之间。世世代代这样走过来,又要世世代代地这样走下去,给人莫名的压抑。祁慕田看出了丘胤明的心思,便不再提出踏访乡间,于是半路折往九华山,又在黄山七十二峰间周游了数日,方又在铜陵上船,缓缓行至南京。这一路竟行了一个多月,船到南京时已将入腊月。

    祁慕田欲往北方去,两人便在南京道别。临别时,祁慕田站在小船上,对岸上的丘胤明道:“两三年后我或许还来中原,到时便会先去京城,你若有机会到京城去,我们也许能再见面。”丘胤明道:“多谢先生厚爱,后会有期。”船离开岸边,丘胤明向祁慕田挥挥手,转身登上码头的台阶,祁慕田含笑立于船头,目送他远去。

    走进南京城高大的城门,正是正午时分,城中热闹非凡。不过五十多年前,这里还是大明的京都,城中气象,不比别处。大街中店面豪华,装饰精致,市民奔忙其间,衣着鲜亮者满目皆是,吃喝玩耍,应有尽有。最引人瞩目的还有永乐帝时费巨资修成的大报恩寺琉璃宝塔。

    在船上时,就远远望见了这座巨大的宝塔。九层八面,有数十丈高。塔身外部均用白瓷贴面,拱门上琉璃门券。门框上饰有五色琉璃砖拼成的狮子,白象,飞羊。刹顶上镶着硕大的宝石金顶。角檐下风铃清脆作响,声传数里。塔中有长明灯,自宣德三年竣工后便燃至今日。远远望去一片金碧辉煌,令人目眩。

    丘胤明走过好几条大街。南京城中男女老少,人人显得忙忙碌碌,他也不自觉地精神起来。循着人声喧闹处一路走去,原来城中有座夫子庙,庙里香火鼎盛,庙外便是纵横几条繁华街道,商铺云集。午后街中行人不少,其中多有文人模样的,宽袍长衣,手中轻摇纸扇。字画馆,书局,古董玉器行中生意兴隆。南京城是历代要郡,学风极盛,城里多读书人,于是民风也趋于文雅,熟人相见尚颇重礼节。丘胤明走在人群中,自觉少了许多儒雅之气,加之连日旅行,略带风尘之色,不合于这六朝金粉之乡。于是,一眼望见街中有一大客栈便走了进去,安顿下来,立即沐浴更衣,梳洗一番后觉得清爽许多,打开窗户向外望去。

    开窗后才发现,这间房视野宽阔,窗外不远就是碧水莹莹的秦淮河。两岸楼阁秀丽,河中画舫笙歌隐约,石桥上货郎大声叫卖,人影,树影,房影倒映河面,一片蒸荣的景象。随后他在附近酒楼中仔仔细细吃了一餐,南京的富华之气无处不有,就连盘中的菜肴也比别处多些油水。饭后他在近处闲逛了些时候,与祁慕田作伴近两个月后,独自一人竟觉得无味起来,在几间书局中随便翻看了一些新本的板印书籍后便早早地回到客栈里,盘算着明日栖霞山之行。入夜以后,秦淮河上青灯红烛闪烁,丝竹声阵阵飘入耳内。此时客栈中倒显得清静,大约旅人到南京后,夜晚多要光顾秦淮风月。丘胤明立在窗边,看着灯光中河水泛起酒一样的光泽,无数木桨从河面划过,涟漪间似乎荡漾着一层胭脂。不知那袅袅升起的是楼台中的烛烟,还是河上的水气,歌声笑语,夜色朦胧。这时候若有个朋友就好。

    次日一早,丘胤明在客栈顺便问了一下去栖霞山麒麟山庄的道路。帐台先生很好奇地打量了他几眼,也没多问什么,便告诉了他。丘胤明租了辆马车出城,慢悠悠走了近一个时辰到了栖霞山脚。下车四处一望,原来所谓栖霞山,只不过是一片丘陵。坡边倒是有小路从林间向上而去,于是便踏着碎石向山里走去。栖霞山山虽不高,却也别有一番风味,山中枫树成林,入冬后枫叶落满地,阳光下金灿灿的令人欣慰。石边细细的溪流潺潺有声,山雀叽喳,树枝高处还有睡觉的猫头鹰。城中人烟混杂,这里宁静中不乏生动,真是一处养生的好地方。不知不觉已走过两三个山坡,忽然发现前面竟有一人来宽的石级在树丛旁豁然而出,于是快步登上,顺着山泉流过的方向,折了几个弯,抬头一看,石级尽头是一座院落,青砖外墙上生满苔藓,两扇木门大开。

    丘胤明走到门口,向里看去,院内一条青石甬道穿过一片竹篱,竹篱下的迎春花与杜鹃枝条繁茂,好像是有人栽种的。他以为这是山中人家的小院,不好冒然走进去,便扣了几下门,许久不见有人来。竹篱内好像还有一道院墙,但站在大门口看不清里面,于是整了整衣衫,跨进门槛。

    绕过织得密密的竹篱,一片刷得雪白的院墙让人眼睛一亮。此时耳边传来人声,细听好像有几个人,说话声不响。他轻步转过背墙,走到向阳的那一边,说话声逐渐清晰起来,好像是在争论什么。丘胤明站在圆洞门边探过头去,通过墙上梅花形的孔向里张望,墙内是一处精致的小花园,园中有一小池塘,池塘上一条只供一人走的拱形石桥。园中树木常青,整齐大方。石桥另一头别具一格地摆着大大小小的太湖石。花园中有一座厅堂,门楣匾额题曰“枫泉居”。丘胤明顺着人声走入园中,至高窗下,见厅内五人围坐桌前谈论,五名书童侍立一旁。那五人各持己见,互不相让,一词一句丘胤明都听得清清楚楚。

    “光宗耀祖,此乃人生头等大事。”一个身材瘦小,脸色苍白,举人装束的年轻人振振有词地说道。这时丘胤明才发现在座五人都是举人模样,不知为何到此山间小筑争论不休。只听此人继续道:“众位皆知我家原本一贫如洗,家母纺纱织布供我读书,十年寒窗,衣食尚不能自足,而一朝中举,便是平地青云,从此丰衣足食,连家父的牌位在宗祠里也变了地位。依我看来,既读书,就应考取功名,光耀门楣,方不负父母之恩,师尊之教!”一时间声情并现。

    一旁的老举人手捻胡须道:“余贤弟暂且安心平气,万事都应依其事实而论之。诸位皆年轻有为之人,是应考取功名。然而像我这年纪,已无心为官。每日吟诗作画,品茶赏花,安享天年足矣。少思而静养方是长生之道。明年我定是不去京城赶考的。”

    坐在对面的一名大腹便便的举人点头道:“严世兄所言在理,但仍有一点不足之处。”

    中间身着天蓝紵丝缎直缀的俊雅青年举人道:“罗兄有何高见?”

    胖举人道:“我也不愿为官。名言曰:伴君如伴虎。依我看来,即便做一七品小官,亦是难上加难。上有高官,下有百姓,人只有身体一付,却要善理公务,安抚百姓,奉承高官,何处有此等精力?若是为官,必定日不安食,夜不安寝。为人何必难为自己呢?不如稳坐举人位,遇官不跪,见平民又高三分,何其悠闲自在。”

    “罗兄好逸恶劳,此乃高见,却不知,为官亦可逍遥自在,而所享之荣华富贵,岂是一举人可比?”胖举人身边坐着的一位留小胡子,一脸精明相的青年举人自信地说道:“做官只有一个诀窍,便是‘糊涂’二字。万事不必太苛求,讲究一个相安无事。上面吩咐,依本办事,不误点卯,不作主张,四平八稳,心安理得,岂不是安享其福?”小胡子一脸自作得意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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