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死路一条-《红楼鼎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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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八月二十三。

    大明宫,奉天殿,早朝。

    天光未亮,殿内灯火通明,加之金碧辉煌,一时明耀如白昼。

    永隆帝身姿笔挺的端坐御座之上,居高临下,面容冷峻。

    文武官员按班列队,肃穆站立。

    按照流程,先是部分入京地方官员依次觐见,次后处理了些边关紧急要务。而后方是奏事环节,这往往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表演时间。

    又一件政务议毕,讲的是七月间常州苏州等府发生风灾和水灾,死伤甚众,民无衣食,此前已经紧急救助过,这次是户部提出的灾后重建方案,永隆帝当场批准。

    随后,六科给事中的队伍中传出一声咳嗽——谓之“打扫”,告诉旁人本官要奏事了,尔等稍待。

    接着便有一位身着七品官服的官员出列,双手持笏在胸前,步伐沉稳走至御阶前,跪拜之后,朗声奏道:“臣,兵科都给事中王期久有奏,京营积弊,弱不堪战,亟需振饬!”

    这位王期久,便是次辅张兆麟的得意门生,字汝恒的那位。

    御座之上,永隆帝微微一愣。

    任命柳湘莲为协理侍郎,他的确存了整饬京营之意。可这些人也太没耐心了,好歹先等柳湘莲动了手,是好是坏你们再出来说三道四。现在就急不可耐跳出来,指手画脚,难道就不知什么叫“欲速则不达”吗!

    而且,王某人不先行上疏,径自当众奏请,凭此便可知其存心不善,非为国是,不过是要对付柳湘莲罢了!

    “讲。”永隆帝不咸不淡说道,声音清冷。

    王汝恒做了多年科道言官,不急不慌,淡定的拿出奏本,展开后高声朗声起来:

    “昔年辽东一战,京营倾覆,十不存一。陛下呕心沥血,集四方之师,浴火重建,一时声威大震,丑虏胆寒。然则十余载间,法纪废弛,积弊丛生。

    以臣观之,京营大弊,曰役作、曰占役、曰虚冒、曰将玩兵惰……

    迩来工程浩繁,京营军士终岁劳苦,无有休时,焉得操练?虽名团营听征,实与田夫无异。占役者,其人或为诸将所役,或为权贵所役,利入私门,而害归于朝廷。虚冒者,本无其人,诸将冒领厚饷,以致支粮则有,调遣则无。倘或战起,孰可战守?至于克扣粮饷,无营不有……

    诸弊之源,非将领而何?京营将官多为勋戚中官子弟,或世袭,或恩荫,不知兵,不习操,日以嬉玩为乐,贪横、专恣、欺罔种种不法,如蛆附骨,难纠难除……

    方今我与奴虏僵持于辽阳,奴虏不得寸进,遂转而北图,尽收北虏诸部。倘若彼辈绕道远袭,破关而入,京营怯弱之旅,何以却敌?则帝京危矣,天下危矣!

    是故整饬京营,练就雄师,已迫在眉睫,不可稍缓。

    臣以为,整饬之计,在于罢役作、绝占役、清虚冒、汰老弱、募青壮、练兵将、禁克扣、……

    罢役作、绝占役,士卒方有操练之机;清虚冒、汰老弱、募青壮,可得堪练之兵;严操练、备器械、清营弊,可增战力……

    练兵之要,守在选将,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当选贤任能,严考选、禁钻剌、禁馈赂……

    ……

    臣请陛下早定大计,早一日整饬,则京营早一日振作,帝京早一日稳固。

    倘或因循放纵,敷衍搪塞,臣恐有不测之祸,不日将临,悔之何及!”

    王汝恒奏罢,当即有众多廷臣出列,大声道:“臣附议。”

    像是事先约好似的,纷纷盛赞道:

    “汝恒此疏论弊一针见血、除弊有的放矢,诚为老成谋国之论!”

    “若行汝恒之策,京营积弊定可一扫而空,声威重振,令宵小胆寒!”

    “待京营战力恢复,再度赴辽,足可歼灭奴虏,一雪前耻!”

    ……

    他们说的不错,王汝恒的奏疏思路清晰,既全面分析问题又针对性的提出建议,洋洋洒洒,周祥妥当。倘或真能做到,的确可练出一支雄师来。

    可他偏偏没有提及最重要的问题——他想让谁来主持操办?

    京营节度使锦乡侯邹文盛吗?

    当然不是!邹文盛自己便是勋贵,是既得利益者,他会对自己下手?最愚蠢最乐观的人也不会作此想。

    以往的历史也充分证明了,涉及整饬京营,勋贵是完全靠不住的,这才会任用文臣担任“协理戎政”。然而勇于任事、锐意改革的官员往往会被这帮勋贵虐的死去活来,下场凄惨。

    后来者以之为戒,不敢稍作变更,因循姑息,敷衍了事,以至“协理戎政”之职被取消,直到永隆帝想任用柳湘莲才特意复设。

    柳湘莲感到满满的恶意——这分明是给自己指了条死路,恨不得自己早点儿送死啊!

    他还在胡乱感慨,而京营节度使邹文盛早气的肺都快炸了。当着满朝文武,姓王的如此直言不讳,将京营的龌龊扒的一干二净,就差说京营是坨屎了!分明是将京营的面子丢在地下当众踩。

    当老子不存在吗?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众文官附议之时,邹文盛也立刻出列,阔步走到御阶前,“嘭”的一声跪倒在地,叩头之后,满面通红,神情激动,疾声奏道:“臣京营节度使邹文盛,启禀陛下!京营确有些许问题,但断不至于糜烂至此!臣请陛下治王汝恒妄言污蔑之罪!臣忝为京营节度使,京营凡有瑕疵,皆为臣之过,请陛下赐臣一死,以谢天下!”

    说罢,又是“嘭”的一声,一叩到底,额头重重撞到地面金砖上,等候发落。

    殿内一时雅雀无声,众朝臣都不说话,永隆帝也沉默,似乎等在什么。

    过了一会儿,沉默仍在继续,便有人偷偷扭头望向柳湘莲——他官位高,站在文官前列,又最年轻,倒也容易辨认。

    看到顾克贞也给自己使眼色,柳湘莲这才意识到,原来是该自己登台了。怪不得永隆帝一直没发声,都等着他呢!

    柳湘莲心说,诸位还真给面子,也学着先咳嗽一声,抬脚出列,越过众臣,缓步走至御阶下,行礼,坦然奏道:

    “臣兵部侍郎、协理京营戎政柳湘莲,启禀陛下:蒙陛下恩赐半月休沐,臣至今尚未履职。京营是何情状,不得而知,不敢置喙。今日回去,臣便彻查,早日回禀陛下。”

    轻描淡写的说完,他便不言语了。

    朝堂上顿时引起一阵骚动——迟迟不去履职,已是玩忽懈怠,你竟还好意思拿来作借口!再者,纵然你尚未履职,也不可能对京营的情况一无所知啊,你可是世家子弟,京营的猫腻怎会不知!此等行径,分明是耍赖!

    不仅文臣大为不满,纷纷摇头鄙视,就连跪在地上等候发落的邹文盛,也忽然觉得自己真太实诚了——文官上奏骂京营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自己何必急着辩解呢?

    永隆帝早听得眉头大皱,面色阴沉,心下大失所望。

    即便是他自己也没察觉到,其实他心里很期待柳湘莲会像之前捞钱一样,能够迅速提出有效解决京营痼疾的方案。

    孰料,此子竟敢如此推诿敷衍!甚至还把责任推到他身上,归咎于休沐,简直岂有此理!

    永隆帝的情绪变化迅速被朝臣感知到。

    文官的本意是驱使柳湘莲和勋贵作法争斗,最好能杀的死去活来,自己好在后面坐收渔翁之利。王汝恒的奏疏等于是给柳湘莲清楚明白的画了条道儿,根本无需他费心去想,上路便可!

    至于真要如此操办,效果如何,柳湘莲本人又是死是活,关他们何事!甚至会觉得死了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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