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颠扑不破-《一碗茶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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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侧坐棚壁一隅的秃头老者转觑道:“便是要渡海攻四国,又怎么了?你是何人,也敢在清须这里发出蝼蚁之声?”闻听其语铿锵震耳,墙影下那人笑觑道:“稻叶一铁,当年你使铁鎗,我们鎗对鎗,被我挫你一次,从此你不再使鎗,改而用剑。还记不记得?”
“年轻时候的傻事多,谁记得清?”秃头老者语声铿锵地说道,“秦惟,我改而用剑不是因为你。”
“秦泉寺秦惟,”藤孝从幸侃那边被挤出来,冒着飞痰抬袖遮头一溜烟小跑,奔至秀吉身后,低言道,“元亲的授艺师傅,他怎么也来了?”
“怎么,他还没死么?”秀吉讶然瞥一眼旁边蜡样面孔的如水,啧然道,“元亲的师傅,多大年纪了?”
藤孝投眼望向墙影下那个灰白短发的平头老者,蹙眉道:“也没多老罢?秦惟是很早就跟随辅佐元亲的家臣,竟然亲自来了这里,还跟辉元的人显然做了一路。站队的意向看来很明显,而且故意如此站给我们看。这是聪明还是愚蠢来着?”
“姓秦?”秀吉眯眼而觑,笑道,“就是那伙自称秦始皇后代的人么?听说他们还搞酒神庙祭祀秦始皇、孝武王、功满王之类的……”
“听说是三世孙孝武王的后人,”藤孝摇了摇扇子,说道,“应神十四年,秦氏之先祖率二十七县的人迁徙来归化,其中也有不少百济人。有人说秦氏乃五胡十六国时期前秦符坚的王室或贵族因战乱而经高丽半岛东渡避乱,另一说法是秦始皇四世孙功满王率几十个县的人辗转而来。他们起初以纪伊郡等地为据点,在雄略时代以后,开始受到朝廷的重用,当时有九十二个部落一万八千六百人被起用。秦氏有名的人物是秦酒公,也就是太秦公,雄略时期朝廷把各地秦人交给他管理,让他们养蚕制丝与织布,发挥土木工程与农业、理财之类才能。另一人是秦河胜,圣德太子的宠臣,负责建设广隆寺。山口郡那边曾经有个秦王国,每方面也与秦代一样。这帮秦人在桓武时代权力很大。对开发我们一带贡献亦不小。还给我们留下了许多先秦习俗……”
“秦始皇是多么了不起的人物哦,”秀吉望着墙影下那个灰白短发的平头老者,不胜唏嘘道,“没想到他长这个样子,或者想不到他后代长成这样子……”
“后代长啥样的都有,比如幸侃这样的,”藤孝摇扇而笑,说道,“尤其是义弘。他们家历来自称先祖便是秦氏,另外还有,四国的元亲他们家和香宗我部氏也自称是秦氏后裔。在平安时代不少秦人以惟宗氏为名,姓羽田的与他们有关,波多氏、长冈、山村、神保氏也是秦氏后人。你兄弟秀长那边有个春茂,就是神保家的家主。最近身体不行了,他打算让刚出生的儿子相茂继承家督之位。由于当年秦幸清战败,牵连秦氏被禁,因而纷纷改姓羽田、波多之类,叫什么的都有。后来也有少数人复姓秦氏。”
“春茂也是秦始皇的后代?”秀吉啧啧称奇,挠嘴说道,“没想到我和弟弟手下也有秦始皇的后人在仕奉。回头我要给春茂他父子加点儿俸禄,至少加到六千石才对得起我这份惊讶。”
幸侃伸手去揉搓眼神疯狂之人的脸,语如滚雷般的笑道:“没想到我也是秦始皇后代吧,呵呵呵……”秀吉恼觑道:“我看你更像赵高后代,祖宗就是‘指鹿为马’那个胖子。你也专干这种事!”
幸侃朝我这边挤出欢颜,陪笑道:“你们知道我不是故意那样说她的。当时我是被义弘使眼色逼迫,才那样做的,好助他逃脱……呵呵呵,赵高有我这么忠心为主吗?”一边笑着,一边又伸手去揉拭眼神疯狂之人的脸。
秀吉恼瞪道:“在义弘身边你自己也不舒服,巴不得他离开才爽。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个赵高的后代,就爱出幺蛾子。背着主家偷偷到京都盖那么大的漂亮房子干什么?”
幸侃不顾手又被打回来,仍伸出去摸脸,口中嘟囔道:“你们知道我喜欢登台呀。我到京都起个大台子在自己屋里,就可以天天登台,跟京都喜好歌舞的雅士们每天飙歌多开心啊!藤孝,到时候你也要来捧场呀……”
藤孝鄙视道:“你爱出幺蛾子,没人跟你玩了。自己一个人在台上玩去吧!”
顺庆不声不响地回来,悄立在后边说:“让义弘跑了。”望了一望光秀在前边垂目若思的神色,低声又道:“显然重友一路暗助他逃脱。”
长秀捻着微须说道:“我教重友找机会帮他脱身的。这也合主公的意图。”
“这儿留住幸侃就行了,”藤孝摇了摇扇子,微笑道,“不必为难义弘。”
秀吉笑觑旁边撑伞的如水,说道:“刚才看到你们互使眼色,我就猜到你们要干什么了。不然,我这边出人拦截,义弘出不去。”
权六瞥看长秀,轻摇精致小折扇,自感好笑:“不过这让义弘以为自己欠了重友的人情,想想就更加令他恶心到睡不着觉了。长秀,为什么要这样做?”长秀捻须微笑道:“这自有道理。将来你们征讨九州的时候,就知道了。”
“重友是很不寻常的,”秀吉蹙眉道,“回想当初石山合战正到关键时候,镇守摄津的村重忽然叛出主公旗下自立,重友和清秀是他麾下大将。为防摄津以西的战线后援被断,主公透过传教士先劝降了重友,再以重利诱降清秀让战线不致中断。此前咱们对重友也用上了甘词厚币,却不为所动。可见利益是打不动重友这种人的,最终还是透过所谓‘信仰的力量’,请传教士去说服他,让他相信主公才是他的同道,而非敌人。”
有人抬起手炮,长秀忙喝阻:“戏棚里有女眷和小孩,勿使火器和弓弩乱射一气。”
小圆脸家伙叫喊:“守护女眷跟前,别让贼人乘乱挟持。”
秦惟冷笑道:“我们才不会为难妇孺。”说完,从身后拎出一个小孩子,抱在胸前,呵哄有加:“没事的,在爷爷这儿,你很安全。”
小圆脸家伙变色道:“他抓住了一个小殿下,大家当心!”
“他捉住了谁家孩子?”众人一边后退开些,一边纷声惊问。那个名叫秦惟的灰白短发老者立在兵刃环围成圈之内,没等众人看清小孩模样,便将孩子交给身后那个名叫青篁的女子,转身泰然自若的说道,“我等此来,别无他意。专为告诫此间诸君,尤其是信长公,天下归一不如维持现状。听说你们不只要对付辉元公和景胜大人,还有九州、四国,也在你们攻击的视野之内。最近又风闻你们要灭了甲州的胜赖他们家。在下奉劝各位,不要去太尽!”
众人闻言相顾之间,侧坐一旁的秃头老者语声铿锵地说道:“大殿不要听他胡说!自来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此属大势所趋,形势使然,不是看谁想,或谁不想。并非我们想灭谁家,顺势者昌,逆势者亡。乱世到了我们这个时候,不是清洲一统天下,试问还能有谁办得到?”
“天下英雄,谁敌手?”藤孝摇扇说道,“稻叶一铁所言甚是。当世诸侯,除了我们主公右府大人,无一不是抱残守缺之辈。不论哪一家,到了这个时候还想螳臂挡车,是阻挡不住我们战车前进之路的。识时务者为俊杰,与其徒劳抵抗这般大势,不如趁早认清形势,遣使归顺才是保家安土的唯一出路。不然兵戈一至,灰飞烟灭,祖业尽丧,也怨不得别人。”
安国寺惠琼见他目光投来,便在墙影下合什,说道:“我闻一谶,出自敬灭。”
“敬灭来了吗?”众人闻而变色之际,藤孝摇着折扇转顾,强笑道,“我很想看他长什么样子?”
“他的样子就是你们的样子,”安国寺惠琼合掌微笑道,“回头照照镜子就看见他了。”
泷川盘腿坐在墙角忽哼一声,说道:“没有敬灭在此,你们逃不掉。”
“不,”眼光疯狂之人打开幸侃之手,皱眉道,“我要听听他说什么,然后放他们走。”
“主公!”众人纷感不妥,正欲劝说,眼光疯狂之人捏开幸侃又伸来之手,啧然道,“这里有妇女和小孩,难不成真要大开杀戒,在咱们喜庆之日弄个血光四射,结果了他们几个又有何用?不如放他们回去告诉各自主人,争来争去,只有一个结果。不是他们主人亲自上洛来拜见我,就是我去他们家,见一见他们最后的样子。”
“主公啊,这是两个不同的结果呀。”光秀抬起眼皮,刚说着就挨扇击。眼神疯狂之人瞅着手中破扇,正有懊恼之色,不意幸侃又伸手来抹他脸。眼神疯狂之人拿扇敲他乱揩之手,啧然道:“瞧,你把我扇子弄成这么难看!”
正自恼火,忽见幸侃献出一支洒金纸扇,呈递面前,陪笑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右府大人,看看这支新扇如何?”一边说,一边展开以示。
眼神疯狂之人见扇子金光耀闪,其上有题“靖康”之字,书画笔风非俗,不由称赞:“好东西!谁的书画?”幸侃献扇说道:“赵佶。”
“难怪这么轻佻,”藤孝凑眼来瞅,说道,“不过这位轻佻的皇帝,书画还真是神采飞扬。右府啊,这扇子你不要就给我啊!”
“谁说我不要?”眼神疯狂之人连忙接过扇子,作势要敲藤孝之头,却舍不得,啧了一声,揣之入怀,忍不住又拿出来看,愉快地欣赏道,“没想到这是宋徽宗用过的扇子,委实太宝贵了。不过幸侃呀,把它献给我以后,你用什么扇风呀?”
幸侃咕哝道:“我还有一把,自己用。”从怀里掏出一支状似粗犷之扇,唰的打开,摇动之际隐隐送出腥膻气息。藤孝探眼来瞧,但见此扇似是皮和骨所制,上边写有“大好河山”四个苍劲之字,落款留名“完颜亮”。
藤孝咋舌不已的道:“金国皇帝完颜亮的扇子?”
梁上之人见我从信包背后探头出来张望,就啧出一声,向那个名叫青篁的女子投以责怪的一眼,说道:“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突然从梁木之间扑窜而近,翻腾到我头顶上方,倒扑下来,探手飞攫如灵猿掠臂。口中桀桀笑道:“还愣着看什么热闹,这就跟我回甲州去!”
有识得的叫道:“大家留神,这是昌幸家的猿飞佐助!”
“什么大道理都争来争去,谁也说不服谁。其实简单,分分合合,这个道理才是颠扑不破。”眼神疯狂之人打开幸侃又伸来揉拭他脸颊的胖手,恼觑道,“你们甲州的媳妇不想跟你们过了,跑来我家跟我们过,这就叫‘分分合合’,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们都勘不破?还硬要跑来我家纠缠抢人,太不尊重妇女的想法了,真是岂有此理?我最烦这种不尊重妇女的人了。不破光治,干掉他!”
头顶光亮的大汉一步踏到我身前,肩往后摆,轻轻将我撞开。梁上之人凌空交踢两下,借势从他头上纵越而过,探手飞攫,眼见就将抓着我臂膀,头顶光亮的大汉先已抓住他足踝,一拽落地,甩向墙脚,口中沉喝一声:“下来脚踏实地罢!”
不料一甩之间,梁上之人犹未着地,随着腿脚交踹,身法迅捷地复又翻腾而起,倒勾梁木,悬挂在棚梁上,晃悠悠地倒过来看头顶光亮的大汉肩窝留下的脚踹印痕,桀然笑道:“我在哪儿都是如履平地。不像你这个龙兴公子的旧人,怎样站队也是如履薄冰!”随手指向盘膝坐地的墙下三人,说道:“听说龙兴公子待你们不薄,倚为臂膀,却被你们背叛,害他失去了一切。让信长得到了美浓之地。如今你们在信长这里,是不是又要害他也要失去清洲呀?”
“胡说八道!”墙影下那个秃头老者语声铿锵地说道,“值此天下变局之际,我等旧主龙兴耽于逸乐、不图进取。安藤苦谏不听,反遭打为阶下囚。安藤的女婿重虎因而奇袭稻叶山城,然后将城池交还龙兴,以此再次苦谏。他还不知振作,竟逐走了重虎、逼退了安藤。服侍这等主公,我们已经尽心尽力,再无可为。良禽择木而栖,时下英雄豪杰自当追随信长公这样的天下英主,去干一番事业。劝你也一样,明珠岂可暗投?”
“时无英雄,”秦惟在摇摇晃晃的悬灯下负手仰觑光影变化,竟似没把一干围伺在侧的清洲高手放在眼里,闻言冷哂道,“遂使竖子成名。”
“能文争就不要武斗,”墙影下那个秃头老者语声铿锵地说道,“天下悠悠众口,充满了你们这些无知之徒的聒噪。大殿刚才说放你们自去,我很有意见。稻叶一铁平生最看不惯的就是你们这种梁上走、灯下黑的偷袭之辈,嘴里说得头头是道,干的都是什么勾当来着?”
“我等联袂前来,非为干勾当。”安国寺惠琼合什说道,“鄙主辉元公,与丰后守秦惟大人的主公元亲殿下,以及那位佐助兄的家主安房守昌幸大人,原本素昧平生,不过道义却使我们站在一起。此来专为告诉信长殿,敬灭有一谶,你灭甲州之日,亦是你自取覆亡之时。请好生斟酌!”
“谁说我要灭甲州?”眼神疯狂之人睥睨自笑,“甲州这个地方好得很,百姓却过得苦,那里的山民跟猴子这种畜生一样被人瞧不起,因为谁?我要灭的是胜赖他们家才对。听说你也算得上他家亲戚?这不正好跟我帐下的光秀可以相互认一认亲戚了?还有谁?这里还有谁要跟胜赖他们攀关系来着?预备好为你们亲戚朋友披麻戴素没有?他的头不日就要送来了,别说我没告诉过你们。”
墙影下盘膝而坐的三人中间那个半秃老叟原本一直低着头,此刻却似忽为暗凛,抬面瞧见眼神疯狂之人投目扫视而来。他忙要低转目光之际,只见光秀一脸尴尬,悄朝这边望来。两人目光稍触,又连忙移开。
“安藤大人,”坐在其侧的一个年轻人忍不住拍膝而起,忿然道,“主公被人欺上门来挑衅叫嚣,你身为三人众之首,事事当争天下先,这会儿怎么垂着头不吭声?我等了半天,就等你一句话!”
“行广说的不错,”秃头老者语声铿锵地说道,“不愧为卜全这般忠烈义士之子,氏家有后!我等三人众应当为主公分忧,挺身而出,率先驱除来犯之贼。岂能低头不作声,坐视不破光治一人抢了风头去?”
我望向那边,心感惊讶:“不料那个半秃老头竟然是秀吉军师重虎的老岳父来着。”半秃老叟低着头说道:“行广贤侄稍安毋躁,三人众不应倚多为胜。不破光治既然出了头,这个头他总要出到底的。”
“不破光治行不行呀?”秃头老者转头而望,语声铿锵地说道,“他一出手就被那猿飞佐助留个脚印在肩窝。我看他未必还能讨得了好去!”
头顶光亮的大汉轻手拍去肩上衣衫所留踹痕,随即翻开掌心,赫然有个鸭蛋溜溜转动其间。瞥目觑视信孝抱着鸭子缩在一旁,边瞧鸭股边说:“它刚下个蛋,一转眼却掉去哪儿去了?”
“不破不立,”头顶光亮的大汉轻磕蛋破,抬手让它立于掌心。蛋汁即将涌出之际,拿来就口,一吸而尽,揉碎空蛋壳,塞入嘴中嚼出声音,随即咽下,在我愣望的目光中咂着嘴说:“其实蛋壳也是可以吃的。”
这时信孝怀抱之鸭又下了个蛋,刚要落地,头顶光亮的大汉伸手抄接而去,握蛋在手,轻攥成拳,眼望梁上之人,说道:“我自幼练拳掌功夫过度,落得五劳七伤。而且一出手就去到尽,伤人亦损己。后来遇到个高人告诉我,出拳之际,手里握个蛋,便知力如何用,蛋才不会破。”说着,随手往旁边一块石几捶击,稍触即收,石几应声碎迸。他翻开手掌,所握之蛋完全无损。
众人惊赞声中,眼神疯狂之人面有得意之色,向信孝摊开一只手。信孝会意地从股后拔出一根茄子呈递过来,他爸爸皱眉不接,啧然道:“椅子!”
信孝“哦”了一声,连忙自揣茄子,另从腰后拽扯了把椅子出来,端去给他父亲坐。信雄们见状大感惊奇,纷纷挪身蹲去信孝背后寻觑,纳闷道:“连椅子也能从这后面拔出来?他是怎么塞进去的……”信澄以头巾掩嘴,在信孝股后探头探脑地猜疑道:“听说他跟一个谁练过藏物的魔术,难道藏东西的戏法果真有成了?”
信孝抱着鸭子走去一边,随手又从腰后拉出一张软椅坐下。信雄们纷纷蹲去信孝身后乱寻不已,究因无觅,愕而惊赞:“不料他居然有这么大的肚量,何止肚子里能撑船,简直包罗万象,什么都有。”信澄以头巾掩脸,在信孝腰后咋着舌儿道:“就算有一天他从后边拉出整套屋敷,我看也不意外。毕竟这里边差不多已然可以容纳一座中等规模的城镇,或许还不止……”
“无非江湖术士而已,”眼神疯狂之人端坐椅上,唰的打开洒金折扇轻摇,睥睨道:“敬灭这厮所言,谁会当真?你们眼界太狭窄了,天下这么大,装作没看到,却只会盯着你们那一亩三分地,还天天怕人来抢。不过我还真就要抢,回去告诉你们主人,灭了胜赖之后,就会轮到辉元、元亲、景胜他们。占山为王、筑个寨子就称诸侯的时代该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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