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艳龙(6)-《原野藏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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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也是狗看星星,谁知道看懂莫有。"

    "你别说,观棋不语真君子,人家有人家的卡码。"

    "他是个不言不语的人?一知充十用,有一点水水就恨不得淌成河,汪成海。"

    穆家婶子驳斥着男人,自始至终不承认高通达会走棋。

    菜瓜芽儿冒出土的时候,顶着两片白瓜籽皮的帽子。最后一顶帽子落地那日,高见河回来了。他是阿大一连三个滚字骂出来的。阿大请一个老师出了几道初中和高中课本上的数学题,看他复习的如何。不考不知道,一考吓一跳,不仅高中课本上的一无所知,连初中学过的也忘得一干二净。

    "你你你,你脑子里一天想的是啥?连这么简单的都不会,心眼儿叫屎糊住了么?驴身上下工夫也能叫它念出几个字儿来。你你你,猪脑子一个。"

    "我有啥办法?我根本不是考大学的材料。"

    阿大气得满脸肉跳,捞起桌上的瓷杯就要砸过去。继母赶紧拉住,刁过瓷杯去,瞪着丈夫说:"你的本事就是摔家什,有本事给你的儿子找个工作唦。考考考,你怎么不考?你的眉眼不聪明,你的儿子这一辈子就别想念书。"

    "我不聪明你聪明,你怎么不找个聪明人去?"

    "你当我找不上?你这个骗子、流氓,怪不得头一个婆娘要跟你离婚哩。"咣的一声,继母自己把瓷杯砸了。瓷砟儿乱飞,吓得见河连连后退。

    "你滚。"

    "我就滚。"

    继母雄赳赳地往外走,阿大上去一把拉住:"谁叫你滚了?"他又转向见河,"滚,滚,滚到你爷儿那里去。"

    见河的回来意味着四合院里的空气走向沉闷。他也明白自己是眼障路碍,早出晚归,在街上浪荡,有时,晌午饭也不回来吃。尕存姐想和他说话,他躲躲闪闪尽量不说。即使狭道相遇,他也是形同陌路,一勾头就晃过去。浪荡中,他结识了几个新朋友。至于对爷儿,他只是在勉强应付,再也莫有了往日的那种依赖,那种亲热。他年轻轻的,还莫有开始生活,就心灰意懒了。

    "见河,你不能这么逛下去。"

    "我的事儿你别管。"

    "我不管谁管?你是我拉扯大的。"

    "以后我挣了钱,赔你的拉扯费。"

    高通达气得连声哀叹,苦思冥想也想不出个好办法来。

    日子晃一晃就到了五月半。扎扎蓬蓬的刺梅树打起粉粉的骨朵。碧桃和丁香早已败了,牡丹花开得正怒正艳。三个木匠出去做活,回来时天已经黑了,都饿得肚子咕咕叫。尕存姐把做好的面条舀了三碗,端到院中棋桌上,那儿早有一个豆绿瓷盘,上面是一个约有一寸厚的睁眼锅盔。尕存姐告诉他们,今儿莫来电,院里比房里亮豁些。他们住到这里后,这是第一次停电,只当是偶然现象,也就莫在意。他们在外头吃,尕存姐在厨房灶火前吃。外头是朦朦胧胧,里头是沉黑沉黑。做头儿的那个木匠急急忙忙吃完了第一碗,便去厨房再舀。尕存姐听到脚步声,连忙站起来,放下自己的碗,从锅里舀起一勺,等着他把碗凑过来后就倒进去。可她等来的不是碗,而是一只手。那手摸着她的尻子,轻轻掐一下。她倒吸一口黑气,铁勺里的面条哗啦啦掉进锅里。

    "别喊。"木匠小声说。

    黑森森的身影就立在她面前,胸脯上热烘烘的汗臭正对着她的嘴。他那只端空碗的手绕到她背后,胳膊用力一收,就把她牢牢搂住了,另一只手在她的脊背、尻子和大腿上乱摸。她的嘴陷进了他厚实滑润的胸脯,想喊也喊不出声。她挣扎了几下挣不脱,正想咬他一口,他突然松开了手。

    他嘿嘿笑着说:"妹子,好想你。我也莫老婆唦。"他生硬地学着西宁口音说。

    尕存姐担心他再动手,慌里慌张往外走,不小心绊到灶前烧火的凳子上,差点摔倒。他一把扶住她,小声说:"莫急,莫急,我是个老实人噢。"说罢,他自己先出去了,手里依旧是空碗。

    院里,除了吃饭的三个木匠,穆家两口子也立到微淡的月光下,有一句莫一句地猜测为啥莫电的原因。

    "是不是丝丝儿断了?"穆狗保道。

    "啥丝丝儿?"

    "就是那个通电的丝丝儿。"

    穆家婶子笑了:"你连个保险丝都不知道。"

    一个木匠问:"保险在哪里?"

    "门洞里。"穆家婶子说。

    "我去看看。"

    穆狗保吃了一惊:"你会修电?"

    "试当一下唦。"

    "小心哪。电死哩。"穆狗保见婆娘要跟过去,一把拉住,"你不要命了,电传到你身上怎么办哩?"

    "莫有你说的那么玄。"

    她说着坚持要过去看木匠修电。这时,高通达从漆黑一团的门洞里摸进来,恰好摸到要出去查看保险的木匠身上。两个人都惊悸地立住,互相瞅瞅,才释然地恢复了原样。

    "通达爷儿,黑搭麻胡的,你到街上做啥去了?"穆家婶子从木匠身后问道。

    "我出去看看,见河莫回来,心里慌。可是外头黑成山了,堵得你走不过去。"

    "外头也莫电?"

    "别说我们朱子巷,一座老城全是黑的。"

    "那就不是保险丝的问题。"木匠道。

    "保险丝?一千一万根保险丝也不顶用了。我听街上的人说,从今以后,我们朱子巷,我们西宁老城,天天不来电。"

    "黑了来不来?"穆家婶子问。

    "我说的是天天,一天二十四个小时你知不道么?"

    "哎哟哟,那到底为啥?"穆家婶子着急了。

    "为啥?你们明白不明白,湟水莫堵,水电莫修,但是,新城那一头,厂房要盖,机器要转,饭店要开张,烟囱要冒烟。这个项目,那个项目,摞成山的项目要上马,谁都要用电,电不够怎么办哩?把老城的电断掉,全力以赴支援新城,这就是人家的政策。"

    人们傻了,半天莫反应过来,三个木匠对这个问题不感兴趣,回房睡觉去了。他们注重白天,白天才能挣大钱。寂静中,穆家婶子冷不丁冒出一句:"这才叫一物降一物。"

    "你活了一辈子,今儿才把话说到点子上。"高通达道。

    穆家婶子不禁有些得意,又道:"谁叫你们当初别堵别堵的喊哩?现在可好,湟水不堵了,你们也别搬,老城还是老城,电可莫有你们的。"

    高通达生怕穆家婶子把意思表达干净,忙打断她的话:"这是人家的报复。"

    "报复?公家怎么会报复老百姓哩?"穆狗保甚感不解,"通达爷儿,你再写个请愿书。"

    "再写我的脬子哩。人家会说,过去老城人黑灯瞎火几辈辈,还不是照样生儿养女,也莫见谁把黑饭吃到尻子里,屎水水尿到饭锅里。"高通达气急败坏,竟然忘了咬文嚼字,说出和粗人莽汉一般俗野的话来。

    穆家婶子觉得新鲜,还想听下去。高通达却说:"不说了,不说了,说了胀瞎气。睡,莫有电灯大家就早早儿睡。"

    他赌气地走进自家,咣地把门关上。

    穆家两口子也朝自家摸去,进了门,穆家婶子叫了声"尕存子"。女儿用哼哼声作答,表示她已经睡了。穆狗保坐在南厢房的炕沿上,突然想到莫电也好,莫电就用不着再交电费了,便禁不住悠然自得地唱起来:

    柳树的叶叶尖对尖,

    哪一片叶叶儿不尖?

    年轻年老的都一般。

    哪一个五荤里不贪?

    "老骚情,黑天半夜的,哪根神经又抽上了?睡。"穆家婶子呵斥道。

    这是老城陷入一片黑暗的第一夜。直到凌晨两点,见河才回到家中。他喝醉了,被两个和他一般年纪的人一左一右搀扶着,跌跌撞撞的,惊坏了高通达。高通达牵挂着孙娃,一直没有睡着。听到叫门声后,就起身扑向墙根,摸到那根开关绳,连拉了几下。电灯莫亮,黑暗似乎更黑。他趿着鞋过去把门打开。见河就一头撞到他怀里。幸亏搀扶他的人没松手,又拥又抱地进了门。

    "怎么了?我的孙娃怎么了?"

    "爷儿,怕莫有,多喝了几口酒。"

    "是你们叫他喝的?"高通达阴沉着脸,大有寡人是问的架势。但黑灯瞎火的,人家看不清他的脸色,便道:"谁也莫叫谁喝。拳输了,酒赢了,酒场上的规矩你也不是知不道。"

    见河已经躺到炕上。那两个人就要走。高通达吼道:"以后再别勾引我的见河。好好的人,跟你们学坏了。"

    两人一听,也就啥话不说,逃遁似的出了门。他们是见河的朋友,是他整日在外浪荡的成果。在院门外,一个说:"老不死的,到底谁勾引了谁。"另一个说;"见河莫喝过酒,才三口,就上头,还能的不行,说是明天请我们的客哩。"那一个又道:"他可不是请你喝酒。""我看和喝酒差不多。"这青年说着,狎昵地把胳膊搭到同伴肩上。

    离地三尺有条沟,

    一年四季水长流,

    不见牛羊来吃水,

    只有和尚来洗头。

    两个青年齐声吆喝。寂静的街道如同荒野,将他们的声音远远地吸进了大夜的磁场。城市处在酣睡中。

    第二天晚上,依然是灯熄火灭。城市的黑暗越来越沉重而可怕。那夜气不断膨胀着向天空延伸,最后,月亮消逝了,星光愈加遥远。黧黑神秘的夜幕中,鬼影正在移动。曲曲扭扭的小巷里,突然响起一阵恐怖的脚步声。接着是扭打,是喊叫,是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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