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艳龙(4)-《原野藏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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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体加身不一定就是龙王爷出海。我给你说个故事。"不管对方听不听,他兀自说下去,古时候,也就是朱子巷人还莫搬出南京城的时候,巷南的官府里有一个公主。那公主,酣艳风流,独占一部,有倾城之貌,还能写一手冰雪聪明的文章。她得的呀,也是尕存子的这一种病。有个来看病的法师说,男做龙头女做凤尾,命里注定的事,你们千万不要避讳。她得和龙睡觉啊,睡个属龙的男人。法师真言,公主的阿大不能不信,便在官府里选了一个少年。可觉睡了,公主的病还是不好。法师又说,小龙不成,又嫩又躁,要花甲以上的大龙,大龙老辣。公主的阿大只好把那个绿鬓少年换成了华颠老子。这老汉学富五车,骨秀神腴,浑身一股清俊气,欣然从命,进闺房和公主过了一夜。你说妙不妙?好了,公主的病好了。浑身利索,韶华胜极,比病前更多了一些压梅欺兰的风采;就连她那文章,也有了大家气度,接今吊古,光风霁月,真成了天下第一号帼国须眉。"
"你是说,这公主睡了个属龙的老汉,病才好?"
"算你有脑筋。不光出了病灾,也有了前程。不过,那不叫睡老汉,叫吸龙水、充阳气。天下阳气最盛的属龙。皇帝登基叫龙袍加身,豪杰举事叫龙飞白水,帝王所居叫龙盘锺山。古人说,'龙蟠虎踞帝王州,帝子金陵访古丘。'还说'龙争虎战几春秋,五代梁唐晋汉周。'扯远了,扯远了,我该走了。"
穆狗保恭恭敬敬送高通达出门,心里一再体味刚才的谈话。正像他所担心的那样,尕存姐的病又严重了。回光返照?龙?属龙的?大龙?穆狗保糊涂了,忧心如焚。再送医院?钱?有一点,但那是老眉老眼讨来的,吃辛吃苦挣来的,夫妻打灶拳夺来的,能胡乱花掉?唉,药医不死病,死病无药医。老天,尕存子莫救了。穆家婶子更感到死在女儿头上打转转,泪眼望女儿,叫声不应,问声不听,吓得她呜呜直哭。
大概是这哭声的刺激,有一时,尕存姐睁眼了:"阿妈。"
穆家婶子哭得更野,竟至于踏天唤地喊起来:"尕存子,尕存子,你这半天哪去了?"
"我睡着了。"
她两手撑着身子要坐起,挣扎了几下,胳膊一软,身子便又塌下去。穆狗保过去扶住她的肩膀。
"想起来?"
"腰疼。"
他抱着让女儿欠起腰,又朝穆家婶子喊道:"快把背后垫高些。"
穆家婶子跪在上炕,伸开双臂,满炕拨拉着把笤帚疙瘩、破破烂烂的电影画报、尕存姐脱下的衣裳和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全都塞到女儿后腰上,但仍然够不着后背,只好一挥手把那些东西扫荡出去,拿起枕头靠墙垫好,又双手掬住女儿的身子,朝后拖着让女儿靠到墙上,再把被儿盖到她齐胸的地方。完了,她喘喘吁吁站到地上,问道: "尕存子,水喝哩?"
尕存姐点点头。她不相信,又问了一句。穆狗保吼道:"你莫看见点头么?"
穆家婶子别他一眼:"你看见了你不会动手么?"
穆狗保一愣,赶紧转身。几乎在同时,穆家婶子也转过身去。两口子双双挤挤蹭蹭钻进了厨房门。穆家婶子戛然止步,说:"你倒还是我倒?"
穆狗保一脸苦相:"好我的冤家哩,你倒我倒还不是一样么?"
"一样你还跟过来做啥?"
穆狗保哀叹一声,垂头丧气地来到尕存姐面前,还没站稳,又听尕存姐有气无力地说:"阿大,我想吃点馍馍。"
他又朝厨房急步趱去。
开水来了,馍馍来了,高通达也来了。他来得恰到好处,正是尕存姐想吃东西的时候,他手里端着一碗红糖、红枣,红蕨麻熬成的三红汤。
"哎呀呀,病人怎么能吃开水馍馍?又莫有营养,又不好消化。你们就不会薄薄儿擀上点面叶儿么?是不是这个月的白面莫有了?莫有了就说,我们家里有,挖去。"说罢,他放下三红汤就走。
穆家婶子要上前阻挡,穆狗保使劲拉她的衣裳。等高通达出去,她压低嗓门道:"白面缸底里不是还有一点么?"
"人家比你多,又莫说借,怕啥?"
从这天开始,高通达每天给尕存姐送来一碗三红汤、半碗白面。三红汤是滋补身体的,阴虚阳亏一把抓。尕存姐的病又有了好转。她诚心实意地感谢通达爷儿,又觉得心里有一种莫可名状的烦闷。老汉比任何人都对她好,这是明摆着的事。得了恩情就得知恩感恩,做人的常理她是不能违背的。烦闷归烦闷,总也不能转变为厌恶。她感到害怕。
过了五六天,她就能下炕活动了。穆狗保总担心这又是回光返照,便向高通达讨教。高通达说:"是不是回光返照现在还说不一定,病根根莫除,阳世间的气脉还不旺,就是这一次好了,隔三差五还得犯。所谓险象环生,祸机迫近,千万要提防。"
这"隔三差五"几个字说得穆狗保心尖直颤,好像高通达预言,他日后必定要不断用钱去换那些呛人鼻息的药。
"病根根怎么除哩?"
"我也不知道。故事里的事情是书上说的,我也莫见过。你干脆别相信。"
高通达刻意提到那个故事,深埋在穆狗保心里的那条龙也就越发躁动动不安了。
"你已经说了故事,我怎么不相信哩?"
他气急败坏地想着,把他认识的所有人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哪个属龙,哪个是大龙?经过一番艰难困苦的筛汰遴选,最后便萝卜不当菜地骂起来:"好一个钝皮老脸的家伙,时机等得,好话说得,脸皮莫得;剥他莫有皮,杀他不见血。认得三文两字,就要冒充个生龙活虎。你不过是条老狗,天下无能第一,古今愚顽无双。说你是大龙?放屁,别糟踏我们的龙祖先了。骚货杆杆一条,有皮莫心。南墙根里的牛角葱,老辣得不成样子了。"
但是,靠骂驱不走那梦魇那忧急,而且越骂心思越重,千头万绪如乱丝,越抽越乱,越抽越多。他和婆娘商量,婆娘说:"人家不过是说个故事,你就对上号了。"
"三红汤不是白熬的,白面也不是白给的。"
"通达爷儿一个人孤单,这个院里又莫有旁人,你说他不对尕存子好,对谁好?尕存子是孙子辈,认他当个干爷儿,吃上的喝上的,也就顶掉了。"
"顶不掉,人家说人家是大龙。"
"大龙就大龙,你怕啥?真的要是除了尕存子的病根根,我看也是好事。反正是一物降一物。旁人又不知道。他头发胡子颠倒了长,还能满到处张扬?"
"怕就怕事情做下了,病根根除不掉。"
"那就对了,他通达爷儿死不掉就得赔,到时候就不是一天一碗三红汤、半碗面了。"
穆狗保想想,没有再作反驳。
这天吃过黑饭,穆家婶子叫穆狗保去洗碗,自己守着女儿说:"尕存子,听我的话,今儿晚上你去通达爷儿家里坐坐,他叫你做啥你就做啥,一来除掉病根根,二来沾一身阳气,将来也好养家糊口。你阿大一天比一天老了,眼看着担不动水了。我们不靠你靠谁?"
她说着,鼻子一吸溜,眼睛就泪汪汪的。
尕存姐弄不懂阿妈的意思,说:"我的病不是好了么?我以后再不病。过两日,浑身不乏了,我就去担水。"
"病不病由得了你么?去,听话,通达爷儿稀罕你。"
"通达爷儿叫我去?"
"叫莫叫你都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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