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情与欲的原野(3)-《原野藏獒》


    第(3/3)页

    我躺在炕上睡不着,就打开那个帆布包,拿出那一厚沓格外引人注目的白纸来,发现有一少半是写了字的。我看到前面写了我的交代几个字,就好奇地仔细读下去。于是我冲动了。我就以我的爱人玛赛吉雅的名义愤怒地冲动了。

    他原名叫马不都。他是欣欣格拉大屠杀的指挥官。

    到处是血迹,尸横遍野。年轻的女人无一幸免地遭到了蹂躏。而马不都亲手干的一件事是将十五个牧民包在牛皮里,一边让部下飞快地滚动,一边用手枪射击。其中一个被牛皮包起来的就是玛赛吉雅的母亲。马不都派人叫我姥爷去洼地,把手枪递给他说,这个人你来杀。你手上有了血,你就和我一样了。免得将来你在你买下的那个丫头面前说我马不都是她的仇人。我姥爷接过了枪。我猜测不到我姥爷是怎样接过枪的。总之他不仅接过了枪,而且还扣动了扳机。这一枪注定了他和我母亲要在以后的岁月里冒险保护马不都。如若不然,马不都的供词就会使他成为一个十恶不赦的杀人凶手。

    姥爷,我知道你是被迫的。你活着疚悔,死了惶愧。你在九泉之下也会求我原谅的。但我没有权力、没有资格原谅你。倒是我应该求得你的原谅。我已经在心里深深地谴责过你了。而且我就要去告发马不都。你说我做得对不对?你说对,你说呀。啊,我听到了,你说了一声对。

    欣欣格拉大屠杀发生后不久,感到大势已去的马不都就解散了他的部队。自己东躲西藏直到现在。他知道自己罪恶深重,任何坦白交代都是无济于事的。但他还是写了下来。他说他的交代材料是留给后人的。他不希望他的后人中也出现像他这样的罪人。当我拿着他的交代材料面对这些话的时候,我感到阵阵遗憾。因为尽管他的希望是真诚的,但他已经是一个不配对这个世界抱有任何希望的人了。

    马不都死了,被抓走的当月就死了。因为是群众专政,他就死在批斗会上群众的拳打脚踢中,而没有死在法律的枪弹下。母亲知道后吓得三天没出家门。她似乎已经顾不得为死人伤感了。她只担心我家会因此受到牵连。我极力安慰母亲。我是坦然的。我知道在他们眼里我已是一个不愿包庇坏人并敢于和反动派作斗争的积极分子。但我不能给母亲说这些。我的战战兢兢过日子的母亲,放心好了,你是安全的。母亲说,你知道么?你姥爷是杀过人的。我说,姥爷杀没杀过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姥爷已经死了。

    学习班结业了,我在一家专门印刷**著作的工厂找到了工作,开始是排字,后来搞校对,每月的工资是三十二块八角八分,足够了,我可以养活自己了。我们家的生活骤然好起来,一个星期可以吃到一顿肉了。母亲精打细算,把一部分她打袼褙挣的钱攒到柜子里,说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杨树林里我无情地和第二个已经被我占有过的恋人分手之后,我们就开始用钱了。我们打点行装,带上包括我姥爷遗留下来的那一百五十块在内的全部积攒,坐进了去荒原的长途班车。我们的计划是先去县城,再去加央草原,找到哇玉昆特后,由他带我们去巴什顿草原的麻疯病院。我的尕姨娘,我们要去看望你了。但我和母亲都明白,如果加央草原没有玛赛吉雅,我们是可以从县城直接前往巴什顿草原的。用不着哇玉昆特带路,凭着我们的殷勤打听,难道还找不到麻疯病院?

    在路上,我问母亲,图而隆知道不知道我姥爷开枪打死玛赛吉雅的母亲的事。我母亲说,不知道。当时,被叫到屠杀现场的只有我姥爷一个人。他去了很久。我母亲不放心就去找他,发现他正蹲在河边一个劲地发抖。一见我母亲,姥爷就跳起来吼道,你来干啥?刚才的事你都看见了?我母亲摇头,问他到底出了啥事,他就自己说了出来。他要我母亲不准告诉任何人,包括家里的人。我母亲吓得吐不出声来,半晌才说,你不说连我也不知道。我不说,打死也不说。我听着心里轻松了些。我觉得现在只有我和母亲知道这事,我们的使命便是守秘。是的,我不打算告诉玛赛吉雅,就因为它是秘密。而任何一种被黑暗笼罩着的秘密都有可能给我们的爱情、我们的光明的爱情带来阴影。让一切阴影滚出这个世界,我要爱,我要继续爱下去,我要默默地、永远地爱下去。

    现在是下午,是冬天,早已是雪沃大地了。举头望去,静悄悄的县城和我们离开时相比没什么变化。我想故地重游,想去学校、去那个全世界最大的操场。在那儿,雪棕鸟的叫声还是咿咿嘤嘤的么?它们惊飞而起后的雪窝窝里那蓝色的鸟蛋还是那样光润洁净么?我的玛赛吉雅的足迹,烙印在雪地上的她的笑声,我还会像捡拾鸟蛋那样把它们拾进我的怀抱么?那个我们一起捉拿过羽毛斑斓的野雉的地方,那个我咬过她的辫梢的冬天,我来了。请看着我,你们就会知道,我哪儿变了哪儿没有变。喜饶寺后面的那棵经冬不枯的云杉树,还记得我帮玛赛吉雅脱掉衣服准备为她揩去落入肉体的雪粉时的情形么?一阵脚踩积雪的咯吱咯吱的声音传来,哇玉昆特出现了,要不然,要不然,玛赛吉雅就不是那个我还没有正式拥抱过的恋人了。冬野,我和玛赛吉雅、和哇玉昆特为我的尕姨娘而激动不已的那段路程,哇玉昆特提着猎枪寻找狼踪的身影,我用我的身体写出她名字的那片雪地,你们快到我的眼前来,让我们互相看着,互相问一声:你好。我的鼻子又要融化了,融化时的心旷神怡,那美妙与感动,是我独有的体验。忘不了那是在雪花轻扬的瓦灰色的傍晚,是在阒无人迹的街上,她亲了我一下,在鼻子上亲了一下就跑了,而我却没有亲她,永远没有。我这个缺乏灵性的笨蛋,为什么就没想到对任何馈赠都是要回报的,况且是她的以心相许的亲吻呢?

    我们走下班车,在荒凉的车站凝望着县城。我想到处走走,母亲不让我去。她没忘记我们是逃离县城的。她说我们不能再露面,我们应该立刻赶到加央草原去。我听从了母亲的话,心想,此去加央草原见到玛赛吉雅时我的唯一举动,也许是还她一个亲吻,就在她的挺挺的鼻子上。

    我们离开车站,来到那条没有枯萎了的车前草的马路上,渴望碰到一辆汽车或马车或一队骑马的人影。从雪原上走来一个穿皮袍的藏民,站在路边对我们说,要去加央草原么?其实用不着等车,离开马路往东走,翻过那座雪梁就到了。那雪梁是看得见的,看得见的地方我就能够走得到。可是母亲,你行不行?母亲说,那么远的路都走来了,这点路不算啥。我依然犹豫着,担心她吃不消。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说过望山跑死马这句话。

    望山跑死马这句话或许是一种爱情的比喻吧。我坚信,唯其如此,爱情才是真的,才具有恒久的神魅。我坚信,真正的爱情便是不想得到或无法得到,有时甚至连轻轻碰一下也是不可以或不可能的。我为我的爱情而终生惆怅也终生自豪。我憎恶别人说我可笑。因为我清醒地意识到,带给我灾难和黑暗的恰恰就是那些说我可笑的人,而带给我久远幸福和内心光明的却是处在所谓可笑之中的玛赛吉雅。

    我从荒原回到西宁的第三天,我的那个已经被我从脑海中抹去的第二个恋人把我拦在了印刷厂的门口。她说我和她之间的那些事她的父母知道了。她父母的意思是,既然我们已经发展到了那一步,那我就必须娶她为妻,而且娶她的条件要由他们来提出,比如送五百块钱的干礼,给她买一块手表和一辆自行车,还有家具,还有复杂的床上用品,还有以后不能再欺负她的保证书等等。如果我不答应,一切后果他们概不负责。我一听就冒火,吼道,谁欺负你啦?我们是两厢情愿。再说,我们的关系已经结束了,我不可能再爱你了。你不要死皮赖脸地缠着我,你给我走。我当时很不冷静,结果是她父母告发了我,我成了群众专政的对象。我被抓了起来,罪名是流氓成性。我在关押犯人并强制犯人劳动的一座砖瓦厂里呆了一年又八个月。那时候的情形不堪回首。我实在不想说了。我思念我的玛赛吉雅,思念雪色无涯的荒原。

    我和母亲走向那道轮廓线淡然如梦的雪梁。半途中碰到几个骑马去县城的来自加央草原的牧人。他们说,你们没有骑马,又走得这样慢,什么时候才能到?翻过雪梁就是加央草原,可要到有碉房、有人群的冬窝子,骑上快马也得走一天。我们问起图而隆一家。他们说,图而隆半年前死了。他死后哇玉昆特搬了家,说是搬到巴什顿草原去了。他的妹妹玛赛吉雅那个美丽而沉默的姑娘如今在县城的学校里教书。

    以后发生的事情是这样的--我们来到学校,学校的人说,玛赛吉雅到喜饶寺的格西那里学藏文去了。我们来到喜饶寺,看门的喇嘛说,那姑娘刚走,大概到寺院后面去了。我们又来到寺院后面,那儿没有她的身影,只有杉树,只有雪原,只有脚印,只有无边的宁静,只有辽远的地界。我不禁仆倒在地。

    第二天早晨,我和母亲告别了留我们住宿的喜饶寺,踏上了驶往巴什顿草原的班车。雪路笔直地插向云端。四周的雪原把胳膊斜斜地伸向空际,紧紧搂抱着那一天亮丽的蔚蓝。身边,有一轮燃烧的太阳在陪伴我们缓缓行进。我们默默无语。就像当初我们坐着铺满青干草的马车,沿着那条枯萎了车前草的马路离开欣欣格拉时那样,我们默默无语。

    风从窗户里吹进来,好比一条狼尾巴不断拂在我脸上。我起身将窗户严严实实地关上了。

    我的爱人玛赛吉雅她说过,在我祈求县城周围的雪野永远不要打发我走的那一年她就说过,如果我是骑手,如果我外出远行,她就会跋山涉水去找我。可我没有骏马,我不是骑手,我无法得到荒原的认可。我的生活只不过是在乞讨城市的残羹剩莱。我的全部苦恼说起来很简单,仅仅是不服气冬天的拒绝。但我毕竟是幸运的:我的全部幸运加起来只能归结在一点上,那就是命运在我这里把爱情变成了永远的思念。

    我已经不想在她挺挺的鼻子上还她一个吻了。因为昨晚在喜饶寺后面当我仆倒在地时,我便抒情地舔了一口纯净的雪。这对我来说和亲吻玛赛吉雅是一样的,已经足够了。  看更多诱惑小说请关注微信  npxswz        各种乡村  都市  诱惑


    第(3/3)页